第57節
云鬟知道他急著趕路,自然虧虛了身子,只怕要多調理些時日才好,當下便不再同他說下去,只催他快些回去休息。 陳叔去后,云鬟復回到里屋,因露珠兒跟林嬤嬤都給她打發了,此刻屋內寂靜無聲。 云鬟心中卻有些異樣之感,她靜坐想了片刻,便輕輕地喚道:“巽風?!?/br> 喚聲似輕煙裊過,卻無人應聲,云鬟復又叫道:“巽風?”仍是悄然寂靜。 云鬟見巽風果然不在,才微微地松了口氣。 自打崔印帶人來到莊上后,巽風便不似先前異樣跟她跟的緊了,方才云鬟同陳叔交談之前又四處打量過,并沒見到蹤跡。 可同陳叔說完心事之后,卻始終有些忐忑,總有不踏實之感,因此便詐喚了兩聲。 巽風既然沒答應,自是不在場了……云鬟心想。 然而忽地轉念又想到:“他們分明是白四爺所留的人,然而我跟四爺毫不相干,竟是為何要這樣相待……” 云鬟想了會子,又咬了咬唇,低頭暗嘆了聲:“縱然留了人在這兒,只怕也沒要緊,白四爺……是何等的人,怎么在一個萍水相逢的小丫頭身上留心分神呢,他留下巽風阿澤他們,不過是憐憫莊上無人照應,又或許,是因上回那王典來鬧的一場……他心性謹慎,不欲再出事端罷了??删退懔袅速泔L又怎么樣,倘或巽風真的聽見了我的打算,難道白四爺還能插手不成?照他的性情,只怕也萬事不說而已?!?/br> 云鬟想到這里,微微笑了笑,可雖是想著此事,心底卻一個閃念,竟沒來由地又想起崔印突如其來的緣故。 云鬟先前雖聽胡嬤嬤的丫頭說過,崔印之所以親自來接,不過是因沈丞相夫人的一句話……然而區區一個不起眼兒的侯門小姐,向來跟沈家又無瓜葛,無緣無故哪里會驚動丞相府的人? 可若是……白四爺……就不同了。 一念至此,心猛地跳了一跳,隱隱鈍痛。 云鬟按著胸前,忽地覺著莫名口渴,便站起身來,可人起身了,卻又忘了要做什么,便只顧呆站。 不料正露珠兒從外進來,見她直愣愣地站著,便吃了一驚,忙走過來道:“姑娘,怎么了?” 云鬟合了合眼,才隱約道:“你來的正好兒,我要吃口茶?!?/br> 露珠兒忙去倒茶來,云鬟兀自覺著心里悶悶的很,便走到窗戶旁,把窗扇打開。 迎面而來的是如潑墨似的濃夜,廊下跟門首的燈籠光朦朧幽淡,夜間冷冽的氣息撲面而來,周身絲絲地發寒。 云鬟抬手抱臂,手指輕撫過臂膀,又或許是夜晚的鄉野里濕氣太重了,頃刻間,眼角竟也有些潮潤潤的。 次日,崔印便又去寶室寺里觀賞那唐時的大銅鐘,中午吃了素齋,下午才回。 崔印來至后院,便趁興對云鬟道:“難得,先前聽聞鄜州,只覺著籍籍無名而已,誰知竟有這許多好去處,那鳳凰山洛水河且不說了,單是今兒看過的銅鐘,先前去過的柏山寺塔,石泓寺石窟,以及八卦塔群等八景,已經是極難得罕見的了,早知這般好玩兒,該早來再多住些日子才好?!?/br> 云鬟只不言語,她雖在鄜州住了兩年,但周遭的這些景致尚沒看完全,只在謝氏身子還撐得住的時候,曾同她一塊兒游過鳳凰山,也曾去過寶室寺還愿,兩人親手撫摸過那銅鐘……其他各地,卻不曾踏足。 崔印見她不答,自知失言,便笑道:“不過為父可不是特意來玩耍的,鬟兒該知道的呢?” 云鬟笑了笑:“這是自然,父親既然喜歡此處,多住些日子也是無妨的?!?/br> 崔印道:“已經住了好些日子了,若不是因為你的病,早該回京了呢,這會子京內還不知如何……只怕催回的信已經在路上了?!?/br> 云鬟聽了,便面有憂色,崔印問道:“怎么了?” 云鬟道:“父親且答應不惱,女兒才敢說?!?/br> 崔印十分好奇,便正色道:“到底是怎么樣呢?我不惱就是了。你且說?!?/br> 云鬟方小聲道:“女兒想,這會子還是不跟父親回京去,只因……母親去了還不到三年,得是明年開春兒的時候才算,所以女兒懇求父親答應,讓女兒在此地再留數月,好歹給母親守足了三年的孝,才能安心跟父親回京呢……畢竟此次一回去,就再也不會回到此地了?!痹器叩吐曊f著,略微哽咽,眼中便有淚光閃爍。 崔印聽了,大為意外,但一方面,卻也禁不住為她如此孝心而動容。 崔印默默出神,片刻才道:“好鬟兒,不想你的孝心這樣重,為父自然是想成全你的,可是,京內催的急……若是這回不帶你回去,你祖母必然不依,又要罵我不干事呢?!?/br> 云鬟拭淚道:“我也知道這請求有些逾矩,然而畢竟是孩兒對母親的最后一點兒孝心了,求父親成全?!彼f著便站起身來,竟哭著向崔印跪了下去。 崔印忙將她扶起來,見女孩兒哭的眼睛通紅,雨打的菡萏似的,崔印自然忍不住,便道:“罷了罷了,你且別急,讓為父再想一想可好呢?” 云鬟含淚看他:“母親去了,雖知道府內的人牽掛我,但對鬟兒來說,父親大人卻是最親的人……還請父親體察女兒的心意……” 崔印如何禁得住這樣的話,這兩年他雖曾想過云鬟遠在鄜州,但因府內安樂,他鎮日又忙著游戲,于是想想也就罷了,如今聽云鬟說的如此懇切,他心底自是有些愧疚的,加之他本是個耳軟心活的人,當即便把心一橫,索性道:“好了好了,你這樣孝順,為父怎么能忍心不應呢,也罷,縱然拼了回去給你祖母打罵,也要應你的,誰叫你是父親最疼的乖女兒呢?!?/br> 云鬟方破涕為笑:“多謝父親,父親果然還是最疼我的?!?/br> 崔印也笑道:“既然如此,可不許再哭了,叫為父心疼?!?/br> 父女兩人說罷,云鬟便進內洗臉,轉身離開崔印之時,方悄悄地松了口氣。 自打她“重生”以來,幾乎都不曾十分遮掩本性,不管是對莊內的陳叔林奶娘等,還是對縣衙的黃誠秦晨等,或者是對趙六……幾乎都完全是她自個兒的冷淡冷清性情。 眾人也都習以為常。 今日這一場,卻著實有些超出“所能”了。 又怎會想到呢,她收起本性,如小女孩兒般哭笑婉轉,如此費心地飾演,卻正是對著所謂“最親近”的這人? 且說云鬟徐步入內,將到臥房之時,卻見巽風站在廊下,正望著她。 人家說:近墨者黑,近朱者赤。 不知是不是巽風跟隨白樘太久了的緣故,這份氣質冷眼一看,竟有幾分相似。 云鬟便垂了眼皮兒,將走到巽風身邊的時候,聽他默默地說道:“鳳哥兒因何要明年再回京呢?” 云鬟微驚,便駐足轉頭看去:“你……” 巽風看著她仍有些泛紅的雙眸,卻不答。 云鬟咬了咬唇道:“你方才都看見了?” 巽風神色平靜,似了然一切,云鬟盯著他,不由便想到昨晚……她心頭竟微微有些緊張。 兩個人目光相對片刻,云鬟竭力讓心緒平靜,說:“那位大人……請巽風來看護我,然而現在我父親已經來了,巽風現在,大可回京去,何必再白白地耽擱在這兒呢?” 巽風方露出些許溫和笑意,答道:“想必大人自有安排,不然早便召我回去了?!?/br> 云鬟心頭一沉:“有何安排?原本是怕莊內沒有好手,如今一切安泰,何必還叫巽風在此?何況,我跟大人非親非故,又毫無關系,做什么要如此大費周章?” 巽風見她有些急了起來,便不回答。 云鬟自忖有些失態,便轉開頭去道:“抱歉,是我失禮了……” 巽風緩聲道:“鳳哥兒若是覺著我礙事,以后我不再鳳哥兒跟前出現就是了。何況你大概也知道……我只是聽命行事,要負責你的安危而已,其他不論何事,我都不會插手,方才也不過是無意中聽見,才多口一問,鳳哥兒既然厭煩,以后巽風也不會再犯了?!彼患膊恍煺f來,口吻中竟有幾分溫和的歉意。 云鬟轉頭看了他一眼,終于只輕輕搖了搖頭。 進了里屋,云鬟洗了臉,想到父親那一關好歹過了,可是巽風,卻并不是崔印那樣簡單能“解決”的人。 他雖說不會插手,但他所知道的一切,只怕白樘也會知道,雖然明知以白樘的為人,不至于會上心理會她如何“鬧騰”,可…… 云鬟正苦思冥想,忽地見林奶娘氣哼哼地走了來,甩手落座,道:“這日子倒是沒法兒過了?!?/br> 云鬟不明白,卻也不問,只看著她,林奶娘正憋了一肚子火兒,偏偏云鬟耐得住,她只好自己說道:“住偏院內的那幾個人,越發上臉了,可恨莊內的人自也不爭氣,總是給我惹事兒?!?/br> 自打胡嬤嬤等來了,便安置在偏院中,林奶娘這自然是在說她們了,只說的不清不楚。 云鬟才道:“說什么?” 林嬤嬤恨恨道:“先前還以為曉晴是個好的,今兒不知怎么,竟跟那院子里的兩個丫頭打鬧了起來,我因不在跟前兒,只聽說鬧得很不像話,惹得胡嬤嬤動了怒,便叫人把她關在柴房,還要告訴侯爺,要攆了她呢,鳳哥兒你說這是不是不消停呢?” 云鬟意外,問道:“好端端地如何打鬧?” 林奶娘道:“想必是曉晴沒規矩,惹惱了她們,不然還能怎么樣……” 云鬟便不語,此刻露珠兒跑進來,正好兒聽見這句,便急急地分辯道:“奶娘你誤會曉晴了,哪里是她沒規矩呢?沒規矩的分明是……”眼睛怯怯地,有些不敢說。 林奶娘因聽話里有話,便問:“你又知道什么呢?還不快說?!?/br> 露珠兒看云鬟一眼,方皺眉努嘴地說了緣故。 原來早上,曉晴因留在素閑莊上,便不顧身上有傷,起來同露珠兒做活自打胡嬤嬤等來了,他們這起人雖也是奴才,在這莊上,卻如二等主子一樣,他們只負責伺候崔印,而露珠兒等莊內的人,卻要來伺候她們。 露珠兒跟曉晴便捧了早飯送到院中,誰知正聽見兩個丫頭在碎嘴,正又是說云鬟的事。 露珠兒說到這兒,便欲言又止,面有難色。 云鬟道:“她們說的什么,不妨事,你且說來?!?/br> 露珠兒才撅嘴道:“她們說的好難聽,說什么……前日小六爺來,竟直去了姑娘房內,說沒有教養、輕浮等話?!?/br> 林嬤嬤并不知此情,聽了這句,也氣白了臉:“你說的可是真?” 露珠兒道:“如何不真?還有更難聽的,奴婢不敢說呢。因奶娘跟姑娘都教導我不許跟人斗口,我便不想理她們,是曉晴氣不忿,叫她們不許亂說,誰知她們就惱了……又罵又打的……又不是我們先動的手,那胡嬤嬤還打了曉晴兩個耳光,憑什么就只把曉晴關起來呢?!?/br> 林奶娘聽到這里,不等云鬟說,便起身,竟咬牙瞪眼道:“這個老貨,也太過了些,我忍她也忍的太久,竟要騎到人脖頸上拉屎不成!”說著,便吩咐露珠兒跟上,急急地出門去了。 云鬟想要攔住,卻已來不及了,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想到林奶娘素來好性兒,今日竟也被逼的冒了火,云鬟本想由得她去做一場,忽然想到心底的打算,由著她去得罪人倒也不好…… 話說林奶娘氣沖沖地來到柴房,便叫人把曉晴放了,正胡嬤嬤那兩個丫鬟在門口,你一言我一語地羞辱曉晴,林奶娘見如此囂張,走到跟前兒,二話不說,揚手兩個嘴巴子過去,把兩人打的懵了。 林奶娘又指著罵道:“瞧明白了,這兒是什么地方,由不得你們在這兒撒野做耗!” 兩個丫頭見勢不妙,一個便去傳信,另一個道:“這不是我們的主意,是這丫頭沒規矩,沖撞了胡奶奶?!?/br> 林奶娘道:“呸!你還跟我花言巧語的,我還說你沖撞了我呢!你敢說你們背地里編排姑娘些什么了嗎?你且跟著我到侯爺跟前兒說去!”上前一把揪住,便要拉著走。 那丫頭見她知道了內情,畢竟心虛,便忙掙扎道:“并沒說什么,奶奶哪里聽人挑唆的?” 林奶娘道:“我用得著人挑唆么?你們平日里的聲氣兒已經夠我看明白的了,原本不想認真理會,不料竟更縱的無法,狐貍尾巴越漏越出來了!” 露珠兒在旁看著,又是驚,又是喜歡,早使眼色給莊上的小廝,叫把柴房打開,頓時便放了曉晴出來。 正拉扯吵嚷中,胡嬤嬤聞訊帶了丫頭們趕來,便道:“住手,是做什么?” 林奶娘本是有些畏她的,連日里因憋得厲害,此刻便也顧不得了,因冷笑說:“胡jiejie,你素日里不好好地教導底下,我少不得替你教訓教訓,免得她們的嘴什么蛆也敢亂嚼,叫人聽著惡心不像?!?/br> 胡嬤嬤習慣了她平日里隱忍溫和,今日見如此,便不悅地皺眉:“你是瘋了不成?我的人我自教的很好,哪里用得著你來多管閑事?”說著又看曉晴,因冷笑道:“敢情是為了這蹄子呢,林嬤嬤,你原本也算是個老成的,當初府里才派了你來照顧小姐,不料在這鄉下地方住了兩年,自己倒也把規矩忘得一干二凈了,反跟著這些人胡鬧,我勸你消停些兒,方才我已經稟告侯爺,侯爺也說了,這種咬群騾子似的小壞蹄子,叫趁早兒趕出去?!?/br> 曉晴驚魂未定,聞言發抖,林奶娘半信半疑,又怕果然崔印已經下了令……她雖在氣頭上,卻也不敢忤逆侯爺的意思。 胡嬤嬤見狀,十分得意,她手下的丫頭們見占了上風,也都互相擠眉弄眼的使眼色。 正在這會兒,卻聽門口有人道:“哦?你是怎么跟父親說的?” 胡嬤嬤見是云鬟來了,并不當回事,正要開口,云鬟卻又道:“只怕你說漏了,沒提她們背地編排我跟小六爺的話呢?” 胡嬤嬤聽了這話,那笑便僵住了。 云鬟已將走到跟前兒,仍無懼無惱,只冷淡淡地望著胡嬤嬤:“想必你是不認的,正好兒我也有空,不如叫上這幾個人,加上曉晴,一塊兒去父親跟前兒對證,如何?” 胡嬤嬤已經有些軟了下來,強笑道:“這個就不必了,我方才已經稟過了?!?/br> 云鬟道:“審案都要聽兩邊兒說呢,怎么能只聽片面之詞?”回頭看林奶娘跟曉晴,吩咐道:“都愣著做什么,跟我來?!?/br> 云鬟邁步欲走,胡嬤嬤哪里敢?忙上前攔?。骸肮媚锴衣彼忠獡踉器?,因云鬟個兒矮,胡嬤嬤的手便在她肩頭輕輕一碰,誰知如此之下,云鬟身子一晃,竟站不住似的,一個趔趄,往后跌在地上。 林奶娘大驚,有一個人卻反應甚快,卻見曉晴跑到云鬟身旁,一邊兒扶著一邊兒叫道:“你膽敢推倒姑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