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節
崔印嘆道:“難得,難得,你小小年紀,竟能受得了這軍中之苦,將來必然也是國之棟梁?!?/br> 趙六笑而不答,只看云鬟一眼,云鬟正低著頭,因聽崔印又贊他,不免抬起頭來。 正好目光相對,云鬟便即刻將目光滑開,只望著崔印道:“父親吃了酒,該歇一歇才好。小六爺來了半晌,也該回去了,別耽誤了他的正事?!?/br> 崔印便看趙六,趙六竟道:“原本正要走,既然侯爺回來了,便多說會兒無妨?!?/br> 崔印甚喜,正也趁著酒興,便道:“這幾日我在鄜州各處游玩,果然風景別有不同,改日也要去你們營中看一看呢?!壁w六嘿嘿笑笑,不置可否。 此刻,忽聽外頭有些吵嚷之聲,三人正不知如何,卻見露珠兒外頭跑了進來,因急急說道:“侯爺,姑娘,事情不好了,快出去看看罷?!?/br> 崔印起身,便問何故,露珠兒道:“外頭來了幾個人,拉著曉晴……說是要帶她回家鄉去,打的頭臉上都是血,曉晴只叫救命呢?!?/br> 崔印自不知程曉晴何許人也,云鬟便簡略同他說了,崔印皺眉道:“原來是這樣,莫要著急,為父出去看看?!庇址愿磊w六且先坐著等會兒,他去去就來。 趙六安坐未動,因見云鬟有些憂慮之意,便道:“你不須理會,讓崔侯爺去料理就是了,再者說,那賤丫頭死活由她就是了,同你有什么相干?!本故且桓陛p描淡寫的冷淡口吻,仿佛風吹草芥般輕易。 云鬟原本還不想露面,聽了這一句,卻有些坐不住了。 趙六見她起身,便皺了皺眉,卻也隨著站起。 兩人出了后院,才將到前廳,就見廳門處,崔侯爺的幾個護衛正嚴陣以待,崔侯爺站在中間兒,他們對面站著四個人,其中兩人拉扯著程曉晴站定,兩人在側,正遲疑不前。 云鬟略看一眼,果然如露珠兒所說,曉晴衣衫都有些不整,頭發散亂,臉上也帶著傷,哭得兩眼通紅。 這會兒崔印喝道:“大膽,是在鬧些什么?” 此刻曉晴如見了救命稻草,便哭叫了聲:“大人救我!” 押著曉晴的那幾個人中,一個是中年婦人,細看眉眼有些類似程曉晴,另外兩個,一個是青年男子,另一個卻是個上了些年紀的老者。 因聽說崔印身份,那老者便先上前一步,陪笑道:“請老爺見諒,都是這丫頭不懂事,非要吵嚷著來這兒,不然我們也是不敢來打擾的?!?/br> 那婦人拉著曉晴,也干笑著點頭,曉晴哭道:“大人,他們是要拉我回去把我賣了……是要殺了我呢!” 婦人聞言,舉手在她臉上摑了一掌,惡狠狠道:“小蹄子,你敢胡說!” 崔印皺眉道:“休要動手,到底是怎么樣?” 那老者忙道:“這是曉晴的娘,我是程家的族長,因曉晴年紀不小了,家里給她配了個好人家兒,她只顧在外頭貪玩兒不肯回去,因此家里才請我陪著,一塊兒把她帶回去嫁人?!?/br> 崔印聽了這話,似乎合情合理,曉晴卻不顧一切地哭起來,叫嚷說:“那人家不是好的,是個火坑罷了,不知害了多少女孩子,你們只不過是想把我賣過去,給他折磨死就是了,我在外頭哪里是貪玩兒?我在胡家做工,每月都有月銀,我一文都不敢亂用,都積攢著送回家去,你們只是不足,還要逼死我……”說著,便泣不成聲,放聲大哭。 云鬟在后聽著,咬了咬唇,便想出去,趙六拉住她:“說了不與你相干?!?/br> 云鬟抬頭看他,卻見趙六眉間一片冷漠之色,令人心悸。 因察覺云鬟留意自己,趙六停了停,便輕輕咳嗽了聲:“這種事原本多著呢,生死有她的命去,何況清官還難斷家務事呢,她家里人就算想賣了她又如何?自也由得他們?!?/br> 兩人說話的功夫,外頭崔印已經道:“真是胡鬧,若她說的是真,你們又怎能不分青紅皂白就把她賣了?還是要賣到火坑里去,既然是她的親生父母,就該疼惜子女為了她好才是,如何竟這樣打罵虐待?” 那幾個人面面相覷,那青年人畢竟莽撞,又見崔印并不是十分強橫霸道的人,他便大膽說道:“她不聽話,才打了的,她若乖乖地,誰又打她?” 老者忙攔著,又對崔印道:“我們也是一時著急罷了,貴人原本說的對,以后自會好生教導……” 婦人也有些著急,就跟著說:“這死蹄子說,她有些東西存在這莊子內,叫我們帶她來拿的,拿了我們就走了?!?/br> 崔印不明所以,正要問,卻見曉晴拼命掙開兩人的束縛,跑到他跟前兒,便跪地道:“求老爺救我,我原本是沒了法子才騙他們的……知道大小姐仁慈,必然不肯讓我回去送死,才大膽說謊,求老爺救我!我做牛做馬,也報答您的恩德?!闭f著便咚咚磕頭。 崔印見勢不妙,忙叫人扶起她,抬頭時候,已經滿額頭的血。 崔印本是養尊處優的公子哥兒出身,極少親眼見這種血淋淋的,何況又看這幾個人惡形惡相,更顯出女孩子的凄慘來,他委實忍不得,便喝道:“你們忒過了,竟要逼死她不成?” 那三人本是勢在必得,不料程曉晴說自己有些銀兩寄存在素閑莊,他們才隨著而來的,如今見是被騙……偏又遇見崔印,心中自然惱怒,卻也不敢十分放刁。 那婦人便小聲嘀咕道:“爹娘教訓女孩兒,又有什么了不得的?她的命都是我們給的,難道不興……” 崔印聽不得這些話,早變了臉色:“你說什么?” 那老者見勢不妙,便喝止婦人,因對崔印道:“實在不怪我們不近人情,是程家太窮苦了,他們家的老大如今要娶親,家里就指著曉晴呢……人家的錢都收了,若沒有人嫁過去,又怎么了局?” 崔印想了想,又看曉晴一眼,竟道:“這好說,你們賣她是多少錢,本侯給就是了!” 三人呆住,那青年道:“可是……” 老者畢竟有些心機,便道:“是、是十兩銀子?!?/br> 崔印一聽,才要答應,不料曉晴哭道:“胡說,明明是五兩銀子賣了我?!?/br> 老者臉色一黑,婦人氣急敗壞,叫道:“你這吃里扒外的下作娼婦……”撲上來就要打曉晴,曉晴嚇得往崔印身旁一躲,幾個護衛上前來,那婦人方不敢亂來。 崔印嗤之以鼻,見這幾人在跟前兒著實礙眼,便叫底下人取了銀子過來,道:“拿去,快走!以后不許來啰唣?!?/br> 這三個人雖然不舍得就此撒手,可因懼怕崔印,又且銀子到手,便不再糾纏。 正此刻,崔印聽身后云鬟道:“父親,您忘了叫他們寫下字據,說明此事,若無正經憑證,只怕他們以后還有得鬧呢?!?/br> 崔印原本只想速速把這些人打發了,并沒想到這一節,聞言果然又喝止三人,當下叫寫了字據,三個人都畫了押,才放他們去了。 這幾人去后,程曉晴又跪地,相謝崔印跟云鬟,崔印見她滿臉血跡,委實可憐之極,便叫丫頭們帶她下去整理。 這一場鬧罷了,崔印因搖頭嘆道:“天底下竟有這般狠心的父母?!?/br> 云鬟不吱聲,趙六在旁道:“天底下狠心的人多著呢,似此女般被賣被打的也不在少數,不過她格外幸運,竟遇到侯爺?!边@話卻并不是贊嘆,反而帶一絲淡淡地譏諷。 不料崔印卻偏想:“小六年紀這樣小,竟能想的如此深遠,果然不俗?!?/br> 趙六因見時候不早,便又對云鬟道:“我該去了,改日得閑再來?!焙龅赜直苤抻?,小聲說:“我的簪子是貴價的,你可不要隨意扔了或者給別人,不然六爺就……哼哼?!?/br> 云鬟只當沒聽見的,便轉過身去,只裝作看欄桿外那經了霜的一支月季。 趙六笑笑,又對崔印道:“侯爺,我告辭了?!?/br> 崔印卻著實又叮囑他幾句,讓他得空便來,又往外送了幾步。 趙六才出素閑莊大門,就見前頭路上,一輛馬車慢慢地駛來,趙六且走且看,見馬車停在素閑莊門口,從車上顫巍巍地下來一位老者,身著粗布衣裳,面容比先前枯瘦了幾分,——竟正是連日來不見的陳叔。 趙六一怔,拉住馬兒看了半晌,目送陳叔進了大門,他才自去了。 是夜,素閑莊內又多了兩人,一個是在養傷的、驚魂未定的程曉晴,另一個,卻是才自外地風塵仆仆趕回來的陳叔。 陳叔早先拜見過了崔印,也只說自個兒先前是出外收賬罷了,因中途染病,臥床了近一個月才起身,因此遲歸了。 崔印安撫了幾句,也并未問別的。 且說陳叔來至云鬟房中,行了禮后,便也略說明途中染病之事,末了,便道:“幸而并沒辜負小主人的囑托,老奴到了會稽……” 一句話還未說完,云鬟比了個手勢,自個兒起身來到門口,往外左右看了一眼,見并無人在,才又回來。 陳叔壓低聲兒,道:“按照小主人所說,諸事已經辦妥了,這是房產地契……然而老奴只是不明白,小主子如何知道他們要賣田地宅子,又為何讓老奴去買下來呢?畢竟隔著這樣天南水北的,又不能過去住?!?/br> 陳叔說完,卻見云鬟微微笑了笑,道:“誰說不能過去住呢?” 陳叔陡然一驚,而與此同時,就在臥房之外,屏風之后,有個人影悄然而立,猛地聽到這句,也自微微一震。 第52章 原來云鬟吩咐陳叔假借收賬之名,實則卻是往那南邊兒,竟在山清水秀之處置買了一處房屋田產。 自從明白重活一世后,對云鬟來說,先前發生的種種自不可磨滅,倘若任由一切仍如先前般,那極大的可能便是所有再重蹈覆轍一回。 青玫之事發生前,云鬟本想阻止,不料陰差陽錯,仍是不可避免,雖說情形比前世有所不同,譬如謝二等人伏誅,而阿寶來福一家也終究得以保全……其他的,比如黃誠、秦晨等,也有所改變。 至于后來本該成為懸案的袁家迷案,倒也告破,這卻是始料未及、意料之外的。 可是與此同時,卻又跟“趙六”之間的羈絆漸漸深重。 這人的存在,總是時不時地提醒著云鬟,昔日發生經歷過的。 因此她日思夜想,心底漸漸生出一個極大膽的想法兒來,那便是:遠離是非之地,避開是非之人,從此所有,一了百了。 早在崔印親自來莊上之前,云鬟便已經悄悄地拿定了主意。 只不過這“主意”卻因崔印初來那日的溫柔體貼,對親情的渴望,讓云鬟心底有一刻的松動……甚至覺著……索性就跟著他回京去罷了。 誰知那份喜歡,不過如鏡花水月似的,何其短暫,轉瞬即破。 所以這連日來崔印在鄜州游山玩水,云鬟一邊兒裝病,一邊兒卻焦急地等候陳叔的消息。 她也是擔心陳叔出事的,更幾次想悄悄地把秦晨叫來,讓他幫忙去找一找,且喜老天保佑,陳叔畢竟安然歸來。 陳叔聽了云鬟一句:“誰說不能???”自然不明白的,便問道:“小主子……這話是什么意思?” 云鬟遲疑片刻,便說道:“陳叔,你覺著我父親如何?” 陳叔聞言沉默,陳叔因是謝家的人,自然心向謝家,對他而言,謝氏既是他要效忠的謝家主子,也是他從小兒看著長大的“小主人”,然而,最終卻是那個下場…… 主子們的事,陳叔自然不敢也不能多嘴,可心底卻一直都深以為遺憾,為謝氏而不平。 先前雖見了崔印,知道他是名門顯貴,然而對陳叔來說,他對謝氏“始亂終棄”,對鳳哥兒“棄之不顧”,實則……卻只是個寡情薄幸的貴公子罷了,對謝氏來說并非良配,對鳳哥兒來說并非完父。 如今聽云鬟問,陳叔心里雖不喜歡崔印,倒也不便直口說出,便支吾道:“侯爺么……自然是大戶人家的公子,我們這些鄉野村人哪里懂得,又哪里敢說?!?/br> 云鬟聞言,笑了笑,便道:“陳叔不必說,我也明白。然而你可知道我心底想什么?” 陳叔搖了搖頭,云鬟輕聲道:“我心里想,縱然我跟著父親回了京,在那偌大府里,只怕也討不了好兒的,畢竟我親娘沒了,父親又是不管事的……” 陳叔見她果然說的直接,心中震動,忙問:“小主子叫我去那么遠的地方置買房屋,難道……” 云鬟默然:不錯,早在崔印親自來之前,她就有此打算,且正如先前她跟陳叔說過的,——此事她已經想過千百回。 云鬟所思所想,便是在侯府派人來接她之前,她只尋一個由頭,譬如對外放話說,是謝家的人來接了她去,然后帶著陳叔等貼身的人一走了之,遠遠地去到那江南水鄉之地避居。 橫豎對侯府來說,她不過是個可有可無之人罷了,就算是找不到了,或者驚動官府,也只是一時的,何況難道真的非她不可?更何況她有心躲避,別人自然難以尋到。 可是云鬟之所以下如此決心的理由,卻并不僅僅是跟陳叔所說的這個,而是……對她來說,轉頭南下,而非北上,只有這般,她的命運才能完完全全地扭轉,跟先前的徹底不同。 就如痛下決心、揮刀斬斷所有一樣,如此才能斷了往后跟那許多人的種種羈絆,那些剪不斷,理還亂,動魄驚心的孽障孽緣。 陳叔終于懂了云鬟的意思,他心中自然震驚非常,雖然知道小主子向來自有主意,可是如此……卻委實有些驚世駭俗了。 竟然舍得京城那花花之地,侯門公府的大宅大院,千金小姐的身份……寧肯銷聲匿跡地遠遁…… 若非向來知道云鬟的心性,陳叔必然以為不過是小孩兒家的任性胡為罷了,然而望著燈下云鬟澈然堅定的目光,陳叔深深地吸了口氣,道:“橫豎……我只聽小主子的罷了。只要您想好了,我并沒有二話?!?/br> 云鬟一笑點頭,當下便不再說此事,只又詳細問起陳叔一路的情形。 陳叔方又道:“都是我的身子拖累了,加上太長時間沒趕路了,又水土不服的,那天才撐著到了揚州,可巧就病倒了,叫天不應叫地不靈,得虧遇上了好人,請了個高明的大夫,養了十幾天,才又活了過來?!?/br> 云鬟見他比先前枯瘦了好些,心中難過,便道:“陳叔,苦了你了?!?/br> 陳叔笑道:“哪里話,我害怕耽擱了正經事兒呢,還好仍是做成了,不然我也要無臉回來見鳳哥兒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