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1節
一入涼州生死有命,看多了尸體從鹽場運出來,這里的人早就熄了對囚犯的不恥。 這個小鎮是鹽場周邊唯一有人生活的村子,里面不乏混有囚犯家眷,舉家搬遷此地等著親人從鹽場出來。 可能等到一家團聚的只在少數,大多都是累死在鹽場,僅能收回一具尸體。 盼來噩耗,有的婦人回鄉改嫁,有的則是留在亡夫之地至此守寡,還有瘋瘋癲癲撲到衙役身上懇請帶些吃食給家人的老弱婦孺…… 陳平心下感悟,怕是進了鹽場,他就真沒活路了…… 差爺推開舉到眼前的吃食,喝罵了幾句就拖著陳平前進,期間還有一個村婦跪在路中舉著做工換來的銀錢懇請同夫君見上一面。 官差冷笑著揣起銅板,不屑的掃了那村婦一眼“這么點哪夠賄賂守衛?罷了,你一個婦道人家也不容易,咱們就幫你捎帶些吃食給他” 那婦人先是失望至極,后又滿懷感激的將食籃遞給官差,嗑了三個響頭才顫聲道謝“有勞官爺,見到我夫還請代為轉告……我等他回來” 官差隨口問了那人姓名,便徑直朝前走去。沒等出鎮,一隊運尸的官兵趕著一輛馬車進入鎮子“賈武、鄭賀可有親人在此?沒有可就直接拋尸亂葬崗了……” 官兵例行公事的吆喝一聲,不待痛哭流涕的家人奔至,就笑著同押解陳平的官差閑聊起來。 “今個死的不多啊,才兩具尸體……” “哈哈……等入冬就多了……” 聽到如此瘆人的閑聊,陳平有如跌入寒潭般渾身巨冷,人命在此如同草芥般不值一提,連死兩人都能談笑風生的將之比作談資,這吃人的地界焉能茍存? 陳平瘋了一樣掙脫繩索,沒等奔出幾米就被一隊官兵制服,帶頭的冷笑一聲“這狗東西還沒熄了心思?” 官差面有不悅的冷聲說道“看來是給的教訓太輕,我瞧他是個讀書人,便想著寬待一二,不曾想給您老添麻煩了” “好說,扔鹽場餓兩頓就老實了”帶頭的擺擺手,就有兩人架起昏迷的陳平扔上馬車,尸體則是隨意丟到一邊等人收尸。 “既然人已送到,還勞您給通報一聲,我們兄弟這就回了”官差趕了兩月路,也懶得再跑幾里地去交差。 “得了,你們也辛苦了一路,早些返家也好安頓,這些小事咱們就替你代勞,左右熬不過一年,記與不記都不妨事”帶頭的無所謂答道。 “別介,怎么說這也是咱們分內的差事,以免上面責罰,還是登記入冊為妥”官差笑著好言央道,又將那村婦孝敬的散錢遞給官兵。 “成,看在酒錢的份上,我就代你跑趟腿”略顯嫌棄的揣起錢袋,帶頭的擺手招呼回程。 之前那婦人見官爺收了銀子卻不辦事,撲上來哀求“官爺,官爺……您可應了民婦的……” “滾~再不滾小心爺抽你!”官差惡狠狠說完,當真解下腰間皮鞭,對著婦人狠抽幾記,直至那婦人忍耐不住松開手,才狠踹一腳罵罵咧咧的上馬趕路。 三個月后,陳平僅著單衣下井勞作,冰冷刺骨的鹵水凍的關節疼痛仍不敢懈怠,將木桶掛在鐵鉤上,再搖動繩索等待下一次提水。 井礦鹽一般都是鑿井水溶,提撈鹵水日曬火煎,至此方能獲取食用井鹽,偶有固態巖鹽可以直接開采食用。 陳平因為初來便得罪了官兵,一到鹽場便被發配挖井。重體力勞動后卻不給飯吃,沒幾天就熬不住餓暈過去。 上面見他這幾日較為乖順,也不想剛到的勞力至此喪命,加上礦上急缺人手,便扔了幾個干硬窩頭改派他下井勞作。 陳平出發前也曾帶了幾件冬衣,可在押解之前就被幾個獄卒沒收典當,若非沒有銀子孝敬官差,也不至于一路上遭受苛待。 此時已至初冬,天氣驟然轉涼,雖未落雪卻早該穿上夾衣,再加上此地早晚溫差較大,也比南方氣候更加惡劣,沒有夾衣保暖又飽受冷水浸泡,不多時便染上風濕骨痛的毛病。 礦場鮮有囚犯衣衫完整,更合論穿著冬衣防寒了,偶有幾人得了上面關照,也僅是勉強溫飽而已。 說到底,被押解至此的都是無權無勢的平頭百姓,有錢疏通的,早被安排到煎鹵翻曬的場地做活,自是不會跟他們這般干重體力活。 夜露降臨,直到伸手不見五指,陳平才被允許爬上地面。擰干褲腿的鹵水,跟其他犯人站成一排,在官兵的打罵下回到草棚睡覺。 夜里關節疼的輾轉難眠,也只得搓熱手心自己捂捂,身上僅有一張草席遮蓋,再冷下去,就算餓不死估計也得凍死個把人。 同陳平一道干活的囚犯原本35人,再加上新來的6人,三個月前后死了十幾個,就剩下不足三十人。能熬到現在的多是身強力壯的后生,年老體弱者大多熬不過三月都得斃命,可即便底子再好,也架不住日日鞭打,空腹勞作。 陳平謹記伙計提點,悶不吭聲的做事,被打也是老老實實求饒,官兵見他乖順,后來便也不再盯著他打,偶有運氣不好被拿來撒氣,也只是打一頓了事。 十天前死的那人就是個莽漢,仗著會幾記拳腳替人瞎出頭,沒一會兒就被打殘,餓了三天才咽氣。 被他救下的那人非但沒感激,還因為斷食三天對他拳腳相加,若非如此,那么壯的一個爺們,也不至于三天就斃命,估計是被活活氣死的也說不定。 都在一個棚里住著,陳平緊緊扒著幾個草莽,阿諛奉承下倒也鮮少被人欺負,當然吃食方面也是先緊著孝敬他們,自己則是餓的瘦骨嶙峋,早就脫了相。 好在陳青銀子給的及時,在陳平餓死之前,終于等來了一封家書。 陳平捏著皺巴巴的書信哭的涕淚縱橫,他就知道陳青不會不管他的,帶娣的命也保住了…… 獄卒見慣了這些,丟給他兩個窩頭囑咐“家里使了銀子,咱們自然要關照一二,可這人多眼雜的,也不好太過關照你,自己長點眼,別得罪不該得罪的人,不然我也保不住你!” 陳平哀聲道謝,囫圇吞下兩個窩頭就捧著信紙縮到一邊細看。 使了銀子打點,自然就不會再動不動挨打,重活也將他刨除在外,改為較為輕省的邊角活計。 礙于梁家無權無勢,只賄賂了些許銀子,是以陳平并未被調到煎曬場,仍在礦場勞役。 陳平這人慣于討巧,雖說受人關照,卻也不敢在勞作上偷jian?;?。 別說你勤勞肯干,即便只是瞧你不順眼,都能得來一頓好打。要想活命,除了會審時度勢,還得有銀子孝敬才行,最不濟也得能從外面弄來吃食,不然別說活到出獄,連吃屎都搶不上槽。 初雪這天,吃過三個窩頭,上頭便招呼開工。與以往不同,原本各個懈怠的獄卒,今個全都衣冠整齊、精神抖擻的出來訓話。 之前人手不離的軟鞭也被佩刀取代,牢頭吆喝一聲,重新分配了活計,衣衫襤褸的全被下派到井下勞作,連面黃肌瘦的也不許在外晃蕩。另外再三強調勞作時不許說話,被問及任何事情也不允許回答。 這些規矩自打初來就謹記在心,上頭偶有下來巡查,若是誰管不住嘴,除了死對自己真是沒有半點好處。 陳平被換工到運鹵的隊伍,吃力的拉起板車,如同黃牛一般低頭使勁。 獄卒見他步履維艱,難得好脾氣的只賞了兩腳,陳平咬牙將車拉到煎曬場,卸了木桶便空車返回。 孫虎回程時碰上陳平,左右一瞧見附近沒有獄卒遂低聲問道“你懷里是不是藏了窩頭?” 陳平一頓,該死!難得今個發了三個窩頭,原想留到晚上吃,不想竟被他瞧見,只得語氣誠懇的辯解“沒啊,早飯都是當著牢頭的面吃,誰敢私藏?” “哼~別以為肖九罩你我就不敢把你怎么著,真當我沒瞧見不成?”孫虎呲牙露出一個不懷好意的笑容,唬的陳平立馬縮起膽子。 正欲將懷里的窩頭交給他時,恰巧被放水回來的獄卒瞧見“干什么呢!不想活了?還不趕緊干活!” 獄卒正要抽出鞭子好好教訓這倆混蛋,伸手一摸拍了個空,只得緊趕幾步一人踹上兩腳罵道“再敢躲懶就打死你們!今個都給爺安分點,惹出事端,誰都討不了好!” 陳平乖乖挨完兩腳,才敢拉著板車走開。眼見官爺緊張兮兮的模樣,猜也能猜到準是上面來了不得了的大人物。 孫虎臨走前狠狠瞪了陳平一眼,不言而喻的樣子嚇的陳平瑞瑞不安。早知道就該把那窩頭吃了,做啥非要留到晚上?憑白便宜那貨。 時至晌午,原本該是開飯的時辰竟然沒許眾人歇工。 累了一上午,饑寒交迫下早就體力不支。礙于有人看守,陳平沒撈到空閑偷吃窩頭,只得頂著孫虎的吃人目光,祥做不知的繼續干活。 好在半個時辰后,伙夫招呼開飯,眾人終于能借機休息小半個時辰。 過了飯點,獄卒早都餓了,留下兩人輪崗便吆喝著去飯堂吃飯。 一人又是三個窩頭,可把眾人驚喜壞了,狼吞虎咽的吞下吃食,由不知足的舔著手上殘渣,完全不顧泥黑的手掌有多臟。 在孫虎的緊盯下,陳平沒敢將私藏的窩頭掏出來,這會兒獄卒一走,孫虎立馬拎起陳平到背人的地方搜食。 休息時間,半飽的囚犯全都攤在地上養神,即便有力氣也不會管陳平的閑事。 窩頭被孫虎搶走不說,還挨了一頓胖揍,陳平連哭帶嚎的保證,才讓孫虎放過他。正往回走時,一眾獄卒恰巧返回,見陳平一臉淤青心火頓起。 好死不死的在這節骨眼上鬧事,這不找死么?“你倆干什么去了!” 孫虎眼見不妙,立馬將陳平私藏窩頭的事抖露出來,陳平不敢違逆孫虎,更不敢跟獄卒頂嘴,嚇的跪倒在地連道不敢。 孫虎仗著有人撐腰,哼笑一聲退到一邊,果見帶頭的獄卒捏著陳平脖子將人拎起來喝道“看來你是吃的太飽?” “不敢……求大人放過小的……”陳平偷眼去看肖九,見人狠命瞪他,也知此事不能善了。 私藏伙食,說起來本不是大事,可眼下來人巡視,陳平又被打的鼻青臉腫,一個不小心被人瞧見,不知道的還當是他們打的。 “先關起來再說”獄卒狠瞪惹事的孫虎一眼,擺擺手命人將陳平先藏起來,以免被上面的人發現。 陳平一聽,嚇得幾欲失禁,但凡被關起來的,無一不是被餓死的囚犯。立馬哭嚎著保證不敢再犯,又跪爬過去,求肖九給求求情。 肖九氣惱的狠踹一腳,怪他不曉事“等人走了自會放你出來,關幾天而已,餓不死你!” 陳平得了保證,暗松口氣,好在不是要治死他…… 不等陳平被人拖走,好巧不巧從外面進來一幫人,為首的正是此行監察御史趙牧承,陪同的亦有涼州知州鄭裕、知縣馬長生、兵部侍郎宋軻卿、涼州鹽鐵使曹方、刑部都官李應丘…… 光下屬官員極其隨從就浩浩蕩蕩走進來幾十號人,還不算前方開路的各級官兵和獄卒…… 陳平傻眼瞪著百十號人,張大嘴巴暗叫“完了……” 第183章 悔 “噗嗤……” 隨著一聲噴笑,人群中走出一華服男子,手持折扇遙指陳平,似笑非笑的問道“這鬧的是哪出???” 知州鄭裕立馬瞪向知縣馬長生,馬長生額頭微汗忙將矛頭指向鹽場廷尉,廷尉看向管營,管營看差撥…… 層層施壓下,帶頭獄卒頂著一眾壓力據實回答“具因囚犯不思悔改偷食窩頭,進而被這孫虎發現打了起來,小人疏于管理,該當重罰!” “哦?偷食窩頭啊……”華服男子瞇起一雙桃花眼,在一眾心驚膽戰中輕笑一聲“罪不可恕啊……您說是也不是?” 鄭裕被人問及,立馬抬袖拭汗“對,罪不可恕,罪不可恕……來人,把這不知悔改的東西壓下去砍了!” 陳平慌亂的抬頭喊冤,可待看清此人面貌,不由張大嘴巴驚叫道“你是……” “且慢!”華服男子啪的一聲展開折扇,義正言辭的訓道“御史大人尚且在此,你一小小知州怎敢逾越?再說此地關押的都是服刑之人,如此草菅人命豈不有負朝廷設立刑法的初衷?” “嗯……那依胡先生高見該當如何?”趙牧承略帶好奇的問道。 “哈哈哈……好說!就罰他……洗刷整個鹽場的恭桶如何?”華服男子略帶玩味的說完,率先戲謔的哈哈大笑起來。 眾人隨之輕笑,剛還凝重的氛圍立刻被玩笑取代。 “你呀~就是改不了這愛捉弄人的性子”趙牧承無奈輕斥。 胡聊輕勾唇角,一副頗為無奈的樣子“一路行來盡是無聊之事,若不自行找些樂子,豈不無趣?” 說罷又越過眾人,輕挑的抬起陳平下巴“嘖~若連恭桶都刷不干凈,就只好剝了這身青皮掛于墻上以示懲戒~” 隨著折扇輕劃,陳平心下一抖。打死他也不會錯認昔日伴在梁子俊身側一同羞辱他的混蛋!可他不是隨同景王一起入京了嗎?這會兒為何會出現在這偏遠之地?又為何要隱姓埋名?如此混跡在朝廷命官之中可是另有所圖? 慣于審時度勢的陳平此刻也不敢胡亂開腔,就怕一個不好,再連累自己跟著掉腦袋。心下急轉間,乍聽青皮時還打了個機靈,可仔細一想忙磕頭謝過。 哼~刷恭桶也算懲罰?沒得讓人笑話他公子哥不知人間疾苦! 眾人心中皆道這胡聊看似精明,實則不過是個酒囊飯袋,除了阿諛奉承怕是沒有半點真材實學。也不知趙牧承看中了他哪點,走哪都帶著這個騙吃騙喝的幕僚。 陳平看似被人羞辱,實則免除了重活,自是千恩萬謝的磕頭領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