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8節
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太子張術在宮中,仍然對著竹簡發呆。 李信給他送來了非常多的證據,李信這趟差事辦得格外好。李信沒有跟竹簡一起回來,說去墨盒看一趟。張術沒有在意李信不回來,光李信讓他看的這些有關兵馬生意的朝中大臣的名單,太子殿下就已經目呲欲裂了。 一大半的朝臣都在做損害國家利益的事! 難怪自己每次提出兵,他們都要拉著自己! 最可恨的是程太尉! 程太尉曾是他的太傅,教他讀書教了很多年。他的治國理念,很多都出自程太尉。程太尉口口聲聲支持他,要驅除韃虜。然而在并州!在并州!太子雖早就懷疑程太尉未必跟自己一條心,但他從沒想到,程太尉居然牽頭,將大半個朝堂上的臣子全牽去做兵馬生意了! 這是覺得大楚遲早是蠻族的,遲早會沒救嗎? 才這么去巴結那幫蠻夷?! 張術無比的心口膽顫。 他從天亮坐到天黑,他看到了程太尉的可怕野心,看到了歷歷在目的名單。他多少次手發抖,多少次將竹簡一揮掉地,卻又無數次地重新撿起來。他恨得心臟脾肺腎劇痛,鮮血彌漫在口腔中,恨不得殺光這些人! 大楚的江山! 他的子民! 就是被這些蛀蟲們害死的! 每年邊關之禍,南蠻之禍,他們永遠說沒兵沒錢。蠻族之禍多少年得不到解決,近年南邊也出了事。大楚國土一點點喪失,他們仍然不在乎……是啊,他們何必在乎?那江山又不是他們的,子民也不是他們的。他們只顧著自己的利益,只想著不損害自己的利益就行! 那么百姓呢,那么大楚呢? 實在可恨! 張術僵硬著身子,坐在一室黑暗中。他仿若處身于孤零零的荒島上,仿若是那失了國土丟了美人的西楚霸王。漢兵略地,滿目瘡痍,他手提長劍立在烏江畔。烏江水逝,虞姬已遠。他趔趔趄趄,望著血流成河。八千子弟,慷慨悲歌……他進退兩難,跪倒在地。 太子閉上眼,眼前是兩條路。 一個是順應他們,就這樣吧。大楚不再是以前的大楚,卻也還是大楚。屈服于蠻族,每年給上供些財物,長安依然歌舞升平。反正受苦的永遠是百姓,剝削來源永遠是平民們。像他們這些貴族,除了偶爾能感覺到那么一絲屈辱感,其他時候仍然尊貴。國土完不完整,等過上幾代,也沒人知道了。 第二個是解決他們。他頂著所有人的壓力,把這些蛀蟲一一拔掉。然而這是大楚多少年的積弊,他要一朝拔去,必然極其傷身。但是他沒有時間了,他只能快速解決。這些人個個背靠大世家,他動了他們的勢力,他父皇本來就不喜歡他……他這個太子的位置,恐怕就危險了。 張術很可能因為他非要插手兵馬生意,而失去儲君之位。 而如果他不管,他就還是太子。他父皇找不到理由廢除他,他父皇已經越來越不耐煩待在這里。他父皇很快會熬不住而退位去,他到時當了皇帝,想做什么,會比現在順遂的多。 太子雙拳抖動,頰畔肌rou縮起。 道理都明白,大丈夫有所為有所不為。然他每每看一眼這些名單,每每想到自己辛苦治國,內里卻被這些蛀蟲們蠶食。他心中不甘,他無法原諒,無法忍受。大楚是他們張家的,他們有責任有義務守護這個王朝。即使眼看它垂垂老矣,也想要力拔山兮,將之救回。 這只是一個選擇。 一個是救了國家,失去了自己的地位;另一個是保住了自己的地位,親眼看國家走向無法挽回的那一步。 太子殿下在宮中枯坐。 一殿之外,長安城中沉浸于女兒節的歡喜中。大楚的節日很多,幾乎每個月,都有各種名頭來祭拜。長安城中繁華無比,車水馬龍,從日升到日落,在不宵禁的時候,沒有哪一時刻,是不熱鬧的。 晚上,太子妃一行人回宮。 小翁主帶了禮物給父親,喋喋不休地在太子面前抱怨了許久。太子妃半天找不到女兒,聽了宮女的話后,忙過來將女兒帶走,不打擾太子處理公事。 太子妃親抱著小女孩兒,在一室燈火中沿著長廊往外走。女郎不知道跟懷中女孩兒說了什么,小翁主被逗得咯咯直笑,摟著母親親了許多口。 太子麻木地看著他們。 一時想,為了她們,我不能沖動,不能失去眼下的一切。 一時又想,為了她們,我必須解決朝中蛀蟲們。不然現在的一切,遲早會失去得更多。 太子的掙扎,無人理解。 他整日整夜地煎熬,每夜被噩夢驚醒,神志恍惚又憔悴。 于一日暴風雨中,太子與太子妃在殿中交談。午夜后,太子妃離宮。太子坐于窗邊,看著天邊電閃雷鳴??茨抢坐Q聲中,妻子的身形被無限拉長,即使走在排排燈火中,仍然寥落又凄冷。張術聽到嘈雜的很多聲音,雨聲,雷聲,說話聲。 張術看到很多的光。天上的電光一道又一道,劈向大地。雨大如注,澆灌四野。 他即使閉上眼,也能看到天邊的亮光,能看到妻子方才凄然的眉目中堅定無比的神情—— 她跪在他面前,說,“殿下做自己想要的事吧。妾不能為君分憂,卻至少不會成為殿下您的拖累。妾生死追隨于殿下,殿下莫要因小失大?!?/br> “古來文死諫武死戰,妾沒有那般本事。妾只能向殿下保證,無論殿下走哪一步,無論旁人怎么說,妾必不離不棄?!?/br> 一介女子,尚有這般覺悟。 那些花著國家俸祿的大臣們,卻在把大楚推向一個末路。 太子冷笑,凄涼無比。暴風雨中,窗外嘩嘩雨聲如雷,他忽然睜開銳利的眼眸。眼中神情不再退縮,他起身抽劍,將桌案劈成兩半。他于大雨中瘋癲般大笑出聲,冷聲道,“孤必與你們不死不休!” 正是這日大雨之夜,太子政變開始,一舉血洗大半個朝堂。整個朝堂震動,開始混亂恐慌。人人自危,將從此夜開始…… 大雨滂沱。 長安下著大雨,往北走,一些地段沒有雨。到并州的時候,雨又一貫的大。 黑夜長雨,整片天地都被雨聲包圍。入了深夜,長街空蕩無人,兩邊的房舍中,偶有火光映出。水洼深深淺淺,一個男人牽著馬,從巷子一角拐了出來。男人穿戴斗笠,斗笠下還戴著面具。他走在大雨中,衣衫已被雨水淋濕,然他本人步履穩健,腰桿筆直,一點也沒有狼狽之意。 忽一時刻,從兩邊房舍檐上竄出無數人馬,有的在墻上,有的在屋檐上。這些人是蠻族人士的打斷,間或有大楚軍人的穿著。人人舉著武器,從大雨中爬出來,將男人圍在其中。 阿斯蘭神色一點也不意外,他從身后抽出長刀,當街而立,他看著這些人,隨時準備打起來。 突然前方幽蘭光影處,傳來馬蹄聲。等馬近了,阿斯蘭瞇著眼,看到來人竟然是右大都尉阿卜杜爾。阿斯蘭扯了扯嘴角,心想這并州,還真像是他們蠻族人的地盤一樣,阿卜杜爾帶著這么多蠻族將士,都能說來就來。比起這位右大都尉來,阿斯蘭人見人打,簡直跟過街老鼠似的。兩人待遇差別實在太大了。 阿卜杜爾騎馬停在前方,心中警惕,并不敢再靠近,唯恐真招了他這位同僚的眼。 阿卜杜爾在茫茫大雨中,沖前方的阿斯蘭大吼,“阿斯蘭,放下武器!我這次不是要找你打仗的,我給你帶了個好消息!送你一個大好處!你肯定要感謝我的!” 阿斯蘭手中橫刀根本不動。大好處?好消息? 這世上于他而言,就沒有什么稱得上好的消息。 阿斯蘭在某一時刻,晃了晃神。 他到了這一步,已經沒什么是撐著他的了。他一生最溫軟的時光,色澤最鮮明的時刻,也許都停留在了十八年前。 阿卜杜爾繼續吼道:“我們找到你女兒了!” 阿斯蘭:“……” “你還記得車騎將軍聞平嗎?是他帶走你女兒的!你妻女沒有全死,至少你女兒是活著的!你放下武器,跟我走,我這就帶你去找證據,去找說法!” ☆、第126章 0.1.9 朝局動蕩,多少人被打亂了計劃,在其中受到了影響。大半個朝臣都有問題,卻都有世家支持。世家雖然不是一塊鐵板,所有人都不是同一股利益繩上的。然而非??上?,這次太子動了幾乎所有世家的利益,除了聞家這少數世家幸免于難,其他幾大世家皆擰成了一股,與太子對抗。 太子將矛頭對準了程太尉,程太尉承受了很大的壓力,他在朝中說一不二的局面被打破。反過來,太子也到了眾叛親離、真正孤家寡人那一步了。 張染行在重重宮殿剪影下的陰影中,綠蔭宮瓦的影子在日光下發著光。隨著他在幽長的長廊中快步行走,那一重重的斑點如潮浪般涌來,打向他冷凝的面孔。環佩聲相撞,他走得極快,在綠nongnong的□□中穿梭。 身后宮女內侍們追趕的頗為辛苦。 “殿下……” 張染不顧阻攔,猛地踏過一道宮殿的門,往內走去。他在空曠的殿堂中一路往后去,因為步子邁得急,甚至還差點被平滑的青石磚絆倒。張染很快到了內殿,看到了坐于案頭抬頭驚訝看他的太子張術。 張術擺手示意宮人們出去,張染幾步奔到了他面前,俯下身,幾乎是一把揪住了他的衣領。張染怒得雙眼都紅了:“我才離開幾天!你就干出了這樣的事!你是把所有人都當傻子糊弄嗎?誰還敢給你收尾?!” 張染平時溫溫和和,偶爾發怒時說話陰陽怪氣。他對太子向來客客氣氣,彬彬有禮中帶著疏離。太子心知這位弟弟因為身體不好,從而脾氣乖僻。由此寧王對他冷嘲熱諷時,張術從來不介意。 然這還是第一次,張染直接明確地表達自己的喜怒。面對張術時,不再是對待主公殿下那般的恭敬態度,而是如兄弟打架般,恨不得揍他一頓。 張術被張染提著衣領時,還有空想:難得把張染逼出真火來了。 自從朝中龍虎之爭愈演愈烈,寧王站到了太子這一邊。被太子所保,寧王沒有離京返回平陵過。這次寧王難得帶妻女出京玩耍兩天,回來后就發現長安天都變了。他的太子兄長執意扯出兵馬生意這件大案,要處罰所有牽連此事的大臣。太子身邊的謀士們紛紛離開,留太子一個人孤軍奮戰。才幾天的時間,牢獄已經住滿了大臣們。每日上朝,朝臣皆在和太子據理力爭。聽聞丞相稱病不上朝,太尉成了眾矢之的,御史大夫左右搖擺,干脆也稱病了。 長安血流成河! 太子在逼迫世家!世家同時也在逼太子! 寧王回來后,長安早就變了天。他幾乎看著太子從一手好牌,眨眼間就到了一手爛牌的程度。他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心血付之東流……如果太子非要做這種眾叛親離的事,勢必要做出犧牲。那他一開始站隊太子,不就站錯了嗎?! 張染恨聲:“你猜不出你這么做的后果嗎?!” 太子淡聲:“孤早先就猜到了?!?/br> “那你就把你身邊的所有人往火坑里推嗎?!你就算要動這件大事,不會事先與我等商量嗎?你總是只聽你自己一個人的話!從不考慮我等的意見,我等的前程!”張染一拳打過去,打在太子臉上,“我們這么辛苦跟隨你,就是為了讓你這般胡鬧嗎?” 剛愎自用! 從來只聽自己的,不理會旁人意見! 從來都考慮自己,不考慮其他人!過分相信自己,那其他人呢?跟隨他的人,活該被他坑死嗎?! 太子被一拳打倒,倒在地上。他流了鼻血,被張染打得有點發懵。但張染這一下,也激起了他連日來的火氣。他一直強忍著,一直努力告訴自己克制,然而、然而……張術騰地一躍而起,拳頭如風般揮去,將向來羸弱的寧王打倒在地。他將對方壓在身下,揪著青年的衣領吼道,“聽你的?!明哲保身嗎?!你們能想出什么法子來?我要打仗,沒兵沒將!我要制止邊關的兵馬買賣,你們說來日方長!來日方長!就是你這種無所謂的態度,我大楚哪來的來日?” “張染!你也不看看!李二郎給我拿回來的證據!你知道現在邊關亂成了什么樣子了嗎?你知道他們都投靠蠻族,我大楚都要換姓了嗎?!” “墨盒叛亂?!怎么叛的?南方戰禍?!怎么禍的?官逼民反!”張術聲音漸漸高昂,夾帶激憤之意,“官逼民反??!因為我們不顧百姓們的死活,他們只能自己想辦法!而你們!依然覺得來日方長!” 張染漠著臉:“即使要動手,也該事先商議?!?/br> “孤正是知道你們永遠不會同意!”張術吼,眼眶也紅了,“你看蠻族與我大楚在邊關生事了多少年?當年什么樣子,現在又是什么樣子?張染,我知道你瞧不上我,覺我處事太過自我,太無所顧忌。孤告訴你!我是有顧忌的!只是我的顧忌,和你不一樣!” 張染微怔。 “你向來冷靜得很。誰坐擁天下你都不關心,大楚成為什么樣子你也不在乎,”看到張染眼中露出詫異之色,太子低笑,“怎么,難道你以為我不知道嗎?你從來沒掩飾過你的脾氣啊。你就是為聞家鋪路而已……張染,你雖然加入我和定王的相爭中,可你從來就不知道我們到底爭的是什么?!?/br> “你跟我們不是一類人。你不明白我們想讓大楚走向什么樣的未來……你只知道我不得朝臣的喜歡,質疑我為何從不聽他們的意見。你還很羨慕定王那般得臣民愛戴……所以你才不理解我現在的所為!”太子松開了寧王的衣襟,緩緩站了起來。寧王沉默許久后,跟隨他站起。 張染:“我需要理解嗎?” “你不需要嗎?!” 兩人仇恨般的對視。 這對兄弟,平時很難有這種對視的時候。 良久,張染平聲,“你們不就是在爭皇位嗎?而你現在要輸了,恐要將皇位送給定王了。我算是跟錯了你,被你害了?!?/br> 張術冷笑。 第一次,張染這么平靜地把真正的目的說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