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7節
阿斯蘭多少年沒被這種小孩子壓著打了? 這樣的人,假以時日,必將成長為可怕的怪獸??! 旁的蠻族人在此,必然會生殺心,想在少年郎君還沒有足夠強大的時候,殺了這個后患。阿斯蘭卻不一樣,他性格怪異,他仇視所有人。但反而是越強悍、越不服輸、越有能力的人,他越佩服,越不會殺。對乃顏如是,他一個大都尉,會親自下場去救乃顏;對李信也如是,他并不會在李信沒有成長為龐然大物之前就下殺手。 “我叫阿斯蘭,蠻族左大都尉阿斯蘭。不知道小兄弟你叫什么?” 李信答:“李信?!?/br> 阿斯蘭笑,點頭表示記住了這個名字。李信和小將再次往前追,看阿斯蘭手一抬,袖中突然有尖銳物推送而出。兩人當空跳起去躲,待回過神,阿斯蘭已經大笑著揚長而去,在黑夜中看不到影子了。 李信神色肅然,在房門口,看到四面八方提著燈籠往這邊跑來的將士們。這邊動靜這么大,吸引將士并不奇怪。 “阿信……”李信凝目思量中,身后小將聲音發抖著喊他。大批涌過來的將士,對這個小將好像沒有意義一般。從一開始,小將眼中看到的那個人,就是李信,只有一個李信。 李信回過頭。 他站在門口,他也絲毫不懼那些將士。他完全有能力在對方接近時走掉,把爛攤子丟到阿斯蘭頭上。他站在月光中,回頭看房中一盞燈燭下的小將士。他回頭的剎那,身形挺拔,青眉掠眼。少年郎君一貫這樣,眉眼中神情漫不經心,于那漫不經心中,認真之色藏得很深,卻直擊人心。 笑容幾分壞,眼神幾分懶,卻站得那么直,行事也那般果敢。 從不猶豫,從不悔恨,從不后退。 他走向一條旁人望塵莫及的路,從懸崖底一路往山頂攀爬。那最高處的風光獨好,只配他一人享有。當他站在前方時,本身卻就像是一座旁人難以翻越的大山,任何挫折也不能擊倒他。他還像是王者一般,睥睨世人,冷然無畏。 小將熱淚盈眶。 哆哆嗦嗦地卸下了頭盔,一張臟兮兮的臉上,他眼睛無比的紅,聲音幾度哽咽,“阿信!你不認識我了嗎?” 李信看著他。 李信微微露出笑,說,“阿南?!?/br> 往事再次浮現,將他們帶回過去。那年阿南仍然跟著李信東奔西跑,李信讓兄弟們去徐州避難,阿南也因為信任他而沒有離開。阿南多次提醒他李江的怪異,阿南在巷口誤殺李江。阿南被官府追殺,李信又在清晨的風中奔跑前來救阿南。 “阿信!阿信!” 少年們跑在風中追逐李信。 “阿信!阿信!” 少時的他們無比信賴李信。 “阿信!阿信!” 覺得無論什么時候,李信都不會拋棄他們。 即使殺了人,即使被官府通緝。李信仍然會跳出來拉他們一把。心甘情愿地追隨他,又恨自己能力不足以追隨他。 遠走他鄉啊……背井離鄉啊…… 阿南跑過去,緊緊抱住李信。 李信微笑。 他經常被人背叛,經常幫助別人,卻被人在后面反插一刀。他也殺了羅木了,也不再是事事聽從李家的二郎了。但他再次見到阿南,當第一面,阿南絲毫不知道他與阿斯蘭的過節,李信都想阿南未必還認得他,或者愿意認他……阿南卻還是毫不猶豫地站到了他這邊。 原來他被人不停地背叛,同時也被人不停地信服。 李信拍了拍阿南的肩,“我先走了。這邊你應付一下,咱們兄弟既然見了面,日后的機會還有很多?!?/br> 阿南眼眶通紅,看著他不停點頭。他哽咽地說不出話,只能淚眼婆娑地看著李信如鷂子般消失在了濃夜中。李信回頭看他一眼,心里好笑。他也不知道為什么,自己身邊的男人,總是這么哭哭啼啼的,拉著他死活不放。 吳明是這樣,現在連阿南都成這樣了……一個大男人,這般像什么樣子呢? 李信面上嫌棄,心中卻也熨帖。他覺得自己并沒有完全被辜負,還有人記得他的好。并不是他每次幫人,都能幫出仇來。他堅定地走在自己的路上,他也不求人理解。但如果有人理解,那是最好的。 當月明夜時,李信與阿南坐在山丘上說話。說他們這些年的際遇,說他們是怎么在這里重逢的。說阿南現在屬于隴西軍,但阿南已經堅定地要退出,要跟著李信走。說李信已經娶了妻,妻子就是舞陽翁主…… 少年們心神恍惚。時光一去不回,不復可追。多年之后,月華明耀,水銀瀉地。他最終還是成為了她的夫君,還是愛最開始的那個人。 阿南往后靠睡在草地間:“舞陽翁主……你還真娶到她了啊……阿信,你太厲害了。這么多年……” 李信嗯一聲:“這么多年,我最開始的目標,就是想娶她。我能走到今天,就是想得到她?!?/br> 阿南看他:“那你成了親,還把人家丟在長安不管?” 李信漫聲:“那有什么。我總會去接她的,等這邊好了,就接她來我這里?!?/br> 郎君也有些困,睡在了草地上,頭枕著手臂,臉上露出意醉神迷的慵懶笑意,“總會接她過來的?!?/br> 然而李信千算萬算,有些事他永遠算不到。他往往自以為自己能掌控一切,上天卻總喜歡跟他開玩笑,一次次摧毀他,磨煉他。他的人生總比別人要艱難十分,苦難也要多些。 之后長安發生的大事件,一件接著一件。哪怕信使日追夜趕,信息傳遞依然很慢,李信對長安發生的變故永遠后知后覺。聞蟬在大波動中并沒有如往日那般隨波逐流,而是順勢而起,離開了長安。 ☆、第125章 0.1.9 李信在并州查兵馬生意的事,漸漸牽出了很多大人物來。不止程太尉,很多人,連他看了都心驚并心寒。大楚和蠻族在邊關打仗,小磨小擦這么多年,大楚幾乎就沒勝過。以前總覺得是將士的緣故,現在則發現原因很多。連朝中許多能左右戰事的大臣們都私下做兵馬生意,把好的武器馬匹都賣去蠻族,又給蠻族提供很多助力……戰爭如何取勝? 李信之前覺得程太尉太過自信,對太子和自己防備不夠多?,F在他到了并州才明白,程家沒什么需要防備的。大半朝廷的人都不希望打仗,對蠻族侵犯邊關重地都抱以無所謂的態度。即使太子想要打仗,也是打不起來的。 李信看了看,他搜集的這些東西如果曝光,必將引起朝局的震動。不知遠在長安的太子殿下,是否有這種魄力。 他原本對隴西軍出現在并州地界雖然略有疑問,但疑問也并不多。隴西大軍本就和并州的程家軍交好,隴西在蠻族吃了大虧,這大虧還是由瘋子阿斯蘭挑起的,程家軍接應一二也無所謂。阿南之前就是聽從李信和江照白的建議,去隴西從軍。然他不過一個不上不下的小將,交些銀錢找些關系,脫離就脫離了。 阿南跟隨后,李信從阿南口中得知了不少隴西軍的故事,心中疑惑非但不減,反而加深。最讓他不解的是,隴西軍這般英武,與阿斯蘭從隴西那邊的邊界,一直打到并州來了?他們是為什么打成這樣的?僅僅因為阿斯蘭葷素不忌? 但是阿斯蘭他忌??! 并州這邊的邊界根本不是他的主場,他為什么要從極北那里一路跑到這邊來? 事出反常,必有妖。 李信堅信這個道理。 然他正準備著手探查隴西軍因何與阿斯蘭發生沖突時,江三郎給他來了信。江三郎在信中說道,朝廷已經有連續三日沒收到來自墨盒的信函了。江三郎推斷,韓卿并沒有控制住墨盒的局勢,墨盒反而更亂了。江三郎希望李信手邊的事情差不多后,就去墨盒走一趟。 于私,太子雖沒有給李信特權,然將在外君令有所不受,李信打入墨盒,憑本事守住墨盒的話,能留在墨盒的可能性極大。李信便能由太子身邊一個無足輕重的小護衛,晉級為左右一方戰爭的大將軍。 于公,大楚絕不能淪為蠻族的后花園,任蠻族他們予取予求。一旦李信留在墨盒,那與蠻族的戰事上,就占據了主導權。畢竟蠻族與大楚開戰,大多時候戰場都在極北、幽州一帶,即蠻族左大都尉阿斯蘭常駐的地段。李信守住墨盒,聯合烏桓共抗蠻,勝利之日可期。 墨盒如今斷了消息,江三郎憑自己敏銳的直覺,覺得那邊出了事,便要李信走一趟。 李信在野,江三郎在朝。兩人一外一里,又有江家特殊的消息傳送方式,快馬加鞭之下,李信收到江照白的信函時,也不過過了兩日。 李信心頭凜然,既然他于兵馬之事上的證據搜集得差不多了,而墨盒又出了事。他便放下心中對隴西軍出現在并州的疑問,趕往墨盒去看韓卿在那邊出現了什么事,墨盒現今是什么樣的狀況。 然而阿斯蘭…… 李信心中冷哼,他明明知道阿斯蘭現在混跡人群,就在并州地段。他即使走了,又焉能放過阿斯蘭? 李信招呼阿南,如是如是地吩咐一番,讓阿南去并州以北、蠻族右大都尉阿卜杜爾的地段走一趟。蠻族左右兩大都尉不和已久,之前才剛打過一場仗。后來有王庭插手,兩人才不打了。但阿卜杜爾必然以為阿斯蘭已經跟隨大軍離開自己的地盤了。阿卜杜爾要是知道阿斯蘭還在并州晃悠,肯定要坐立不安,以為阿斯蘭又要攪和什么。只要阿南去故意讓人送個消息,不管真假,阿卜杜爾的人都會前來找阿斯蘭。 右大都尉的人,也是恨不得左大都尉阿斯蘭死的…… 李信自己動不了手,但仍要給阿斯蘭找點事干,讓他莫要太寂寞,從而想起什么事來了。 李信在并州待了一個多月,臨去一天,將整理好的所有關于兵馬生意的證據,通過郵驛傳回了長安??偣策@么多的東西,他能給的都給了。至于太子殿下能不能下得了決心動手,太子殿下會怎么做,李信就不關心了。與阿南分開,并說好匯合之時,李信策馬離去,隱入市井中,并以極快的行程趕往墨盒。 在李信走后,阿斯蘭確實還逗留在并州。并州郡守府的人自發現刺客后,警惕了很多。李信想偷東西是沒什么大的影響,阿斯蘭想偷個大活人出來,就麻煩的多。阿斯蘭咂舌,看出郡守府上現在守得滴水不漏,都是那個叫李信的小兄弟做的。 他都多少年沒見過這么壞的小兄弟了…… 然而乃顏跟著他出生入死這么多年,以阿斯蘭的性格來說,是萬萬不可能丟下不管的。 阿斯蘭就是疑惑:程家軍不是向來跟阿卜杜爾那個家伙勾肩搭背,狼狽為jian嗎?怎么會捉乃顏?他們難道還想跟自己開戰?這距離有點遠啊,程家軍的后備力量不足,真敢跟自己開戰?這么多天過去了,他們也該問出乃顏的身份了……就這都不放人? 程家軍什么時候這么有血性了? 阿斯蘭瞇眼,已經讓自己的親騎軍日夜趕路,前往并州。阿卜杜爾那個膽小鬼不敢打仗,他來! 當阿斯蘭在并州市集中轉悠時,郡守府中,乃顏已經被放了下來。隴西軍的將軍趕了過來,禮對于他。乃顏換了身干凈衣服后,在大堂中見了兩鬢斑白的林將軍。林將軍與程太尉是連襟,程太尉的三郎媳婦,正是林將軍的第六女。捉拿乃顏的事,從頭到尾都是隴西軍主力的。程家軍幫了些忙,卻并不知道林將軍為什么要捉這個人。 隴西軍終于從乃顏這里問到了自己想知道的話,事關重大,將士們做不了主,林將軍親自從隴西趕來,接見乃顏。 林將軍與乃顏說話時,聲音因為激動而哆嗦,“這位壯士,你確定當年丘林脫里死了,關于舞陽翁主的身份就無人問津了嗎?” 乃顏淡漠看他一眼:“自然。我們大都尉從沒關心過這種小事?!彼D了頓,“我們大都尉不是那種兒女情長的人。不管舞陽翁主是誰,我們大都尉都不會關心。兩國打仗是男人們的事,你們不用把一個小娘子扯進來?!?/br> “不不不,乃顏兄弟,那是你不了解,”林將軍神情肅穆無比,“你們大都尉的這個女兒,在大楚,是我國長公主和曲周侯的女兒。她出生時還被陛下封為了翁主……如果這是真的,對于我們大楚來說,是奇恥大辱!我們絕不會容許一個外邦女子做我們的翁主!” 乃顏不耐煩,并頗為后悔自己說漏了嘴,“丘林脫里已經死了,我只知道他當年的意思。真假什么的,我給不了。你們內斗是你們的事,與我無關?!?/br> 林將軍也覺得此事棘手。他自得知消息,便覺晴天霹靂轟于耳,被震得一整天精神恍惚。左大都尉阿斯蘭!這可是一個煞星!他的女兒!長公主和曲周侯在長安,那也不是什么好得罪的人! 林將軍在邊關打仗這么多年,他見識了多少大楚的將士被蠻族殺死,多少馬革裹尸……然而他們的翁主卻是一個外邦女子,如何對得起死去的將士們?! 林將軍得知消息的第一刻,就想殺了那個女子,以絕后患。然他冷靜下來,又知道這件事恐怕不是自己能插手的。他已經將消息給了并州軍士,再把消息傳回長安,想看程太尉的意思。程太尉身在朝局中,自己這邊一舉一動都會受到影響。既然自己這方先查到消息,自然要傳給程太尉知道。 同時,在并州這邊,事關重大,并州郡守是程家軍出身,他沒有想到絕妙的主意前,只想先找到阿斯蘭。這件事最開始如何,最終結果如何,都逃不開阿斯蘭。得知阿卜杜爾派人前來并州尋找阿斯蘭,郡守也派出人協助。程家軍向來禮待蠻族人,他們不想跟阿斯蘭的軍隊打,只想先穩住這個變數。 并州因為一樁秘聞,所有知道消息的人都被控制住了。 長安這邊,未央宮中一宮青綠,太子于東宮中,剛剛收到李二郎從并州送來的大車竹簡。 已到了春日,冰河裂碎,萬物復蘇。宮中綠樹蔥蔥郁郁,在風中日光中搖晃,光線打照在東宮一殿的長矮方案上。光點斑斑駁駁,在綠意nongnong中,晃的人頭腦昏沉。 太子殿下手撐著額頭,翻閱著這些竹簡。他的臉色變得極為難看,扣著竹簡的手指微微發白,青筋暴動。 殿外傳來笑聲。 一會兒,宮女在殿門簾外問,“殿下,今日是女兒節,您昨日答應與太子妃并小翁主出宮玩耍。太子妃問您還去嗎?” 隔會兒,太子殿下的聲音有些虛地傳出,“孤有要事,以后有時候再去吧?!?/br> 宮殿外,得知了消息的太子妃與小翁主都有些失望。小女孩兒仰著臉不高興地看母親,扁起了嘴,“阿父總說話不算數。不像阿糯的父親,她父親就說話特別算數。阿糯想養貓,她父親見了貓就咳嗽,身上就長紅點,特別可憐。就那樣,他答應讓阿糯養貓,就還讓阿糯養貓。我阿父就不行,說陪我出宮,他又不去了?!?/br> 小翁主口中的阿糯,是寧王家的女兒。小翁主年長阿糯幾歲,這幾年阿糯隨父母進京后,小翁主就領著阿糯玩,兩個小孩子的關系還挺好的。 太子妃伸手,在女兒頭上敲了下,斥責,“什么她阿父?那是你五叔!” 小翁主哼了聲,不甘不愿地改了口。 太子妃見女兒不開心,就溫柔勸她,“你阿父有事情忙,你既然喜歡阿糯,不如我們出宮找阿糯玩?” 小翁主先是眸中一亮,然后更加失望了,“阿糯跟她父母出京了?!彼秸f越傷心,“阿糯前天跟我說,我五叔要在女兒節時帶她去郊外爬山玩。他們要在外面過節,要看山看水看日出……他們一家子今天都不在家?!?/br> 小翁主瞪著太子妃。 太子妃呃一聲,心想沒見過這么寵女兒的,還勾起了自己女兒的傷心事。太子妃只好抱起女兒哄,說咱們也出京,咱們也爬山去。咱們不光爬山,咱們還去寺廟禮佛……她哄了半天,才將女兒哄高興。 太子妃一行人離開了東宮,出宮后又出京。坐上馬車后,太子妃擔憂地看眼身后漸被拋遠的未央宮宮殿,不知道夫君那里出了多大的事,竟連原先說好的事情現在也不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