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9節
太子站得筆直。他選擇這條路,自然知道什么樣的后果。自己這位弟弟的漠然無情,自己絕對不是第一天知道。他對張染也很愧疚,知道自己帶張染走了一條張染肯定不愿意走的路。他對旁的人還好,散了就散了。然張染是他弟弟,一直幫著他。當初他和定王斗得那么厲害,如果不是張染在那個時候站隊,自己不一定…… 太子正要開口,寧王已經先開了口。寧王用復雜的眼神看一眼這位兄長,道,“怎么做?” 太子:“……” 張染聲音漠冷:“我已經被你拉到了這條船上,想下船也得付出一些代價。既然聞家都支持你,我只能跟上了。我會繼續幫你,繼續站在你這邊。我不理解你到底要做什么,但你需要用到我的,吩咐就是了。只是兄長,如果你倒臺了,莫怪我棄你而去?!?/br> 太子微笑點頭,他從就沒覺得張染這種脾氣,會對自己生死跟隨。張染在這個時候還跟他站在一起,沒有轉去投靠定王,他就已經很欣慰了。 張染瞥他一眼,冷靜下來后,與太子面對面,反而無話可說。他轉身就出了宮殿,只回頭看了一眼那個被留在光線陰暗殿堂中的青年。他腳步停頓一下,某一瞬,感覺到了太子的倦意與蒼老。 太子立在玄重色內殿中,塵土飛揚下,他袍袖寬大,眼眸幽深,看著虛空中的塵?;紊?。他一動不動,一直那般站著。不知什么時候,大廈會將傾,瓦片會碎屑紛飛。墻塌了,樓倒了,而張術必然還站在那里。 金光陽光從頂罩入,隔著一排排窗子,張染離開宮殿,走在廊檐下。他一步步地走前,側著頭,每一眼,都看到窗扇后的青年。那青年微笑著看他,讓張染心中驟然大慟。 隔著一排排窗,張染聽到太子說話,“五弟,若你有能力,請盡力護佑這個王朝。只有你這般性情,才能佑護我大楚……這是為兄最后求你的了?!?/br> 張染從窗下走過,窗紋映在他面上。一時亮一時暗,而他默然無語。 他原先以為自己了解太子,現在才發現自己并不了解。這位兄長有抱負,有想守護的。定王也一樣,定王只是和太子的理念不和……然而他們都和自己的理念不和。 張染就從不cao心誰做皇帝,大楚會變成什么樣子。 他也沒清楚兩位兄長真正在爭的是什么…… 張染立于白玉扶欄前,望著一座座宮殿出神。在這一時刻,他有所感應,覺得自己會見證些什么……他想他和妻子,和聞家,和太子,和定王,他和他們都不是一類人。然而那又怎么樣?漠不關心的人才有能力幫他們做他們做不到的人。往往沒感情,比有感情的人做起事來,更加完美。 他不理解太子,他始終覺得太子是蠢貨,硬生生將自己作到了今天這一步。 但是大楚需要蠢貨,他也依然會幫助太子。 很多人都在這個時候離開了太子身邊,然寧王與聞家始終不棄。正是有這幾人的勢力在,于兵馬生意一事上,太子才能立于主場之位。在寧王的安排下,太子快刀斬亂麻,先對并州程家軍出手,向太尉問罪。 太子要停了所有的兵馬生意,更在寧王的建議下,既然已經開了頭,就把鋒刃對準程太尉一人,莫要牽連太多了。 世家依然不罷不休。 程太尉卻被逼得沒有立場。 在五日的大朝小會不斷后,在死了不少人后,程太尉于一日早朝后卸冠下跪,親自擼下了并州郡守等幾位要職,換上了旁的人。程太尉輕描淡寫,將一切錯事推到了并州手下,自己只擔個“管教不嚴”的罪。太子胸中憋著口氣,卻也知道自己現在動不了程太尉。程家在長安勢力有多廣,他這次才看明白。太尉不能動,動了反撲更加嚴重。 太子只能任太尉認罪。 朝會散后,太尉仍然跪于甬道路上自省。他將在這里跪一個時辰,作為兵馬一案的終結。朝中很多大臣倒了,并州程家軍的好幾個要職也倒了。太子要求重新制定御律,嚴禁販賣兵馬。之后還有些細枝末節雙方需要談,程太尉的認罪,起碼將大處結束了。 太子傷筋動骨,這幫大臣們也不如何光鮮。世家的回擊還在之后,太子正嚴正以待地等著…… 許多朝臣從跪著的太尉身邊走過。 大楚不興跪拜。平時上朝,都基本沒有需要下跪的禮數。然程太尉身居高位,竟然要在眾目睽睽下跪一個時辰。眾大臣從他身旁經過時,對著太尉指指點點,小聲評價。程太尉不愧是太尉,這么多人看著他,對他面露各種神情,他也能面不改色??梢砸姷?,即使被唾罵,程太尉也不會變什么臉色。 能走到他這一步,取舍之間,程太尉想得比旁人要深遠多了。 定王張桐與江照白也路過程太尉身邊。定王在程太尉身邊留了兩步,面露古怪復雜之意,卻又透著幾分不忍。定王要跟程太尉說話,旁邊江照白低聲,“殿下,太尉戴罪之身。您若好言相談,反招了旁人的眼?!?/br> 張桐便隨江照白一同離去,走了段路程,張桐道,“兵馬生意向來有之。太子殿下在這個時候動手,傷及己身,實在是……” 江三郎隨口道:“他們損的都是百姓們的利益。太子也是為國為民。殿下您莫太過心慈,您還沒看明白嗎?程太尉在并州、在長安的勢力,都比你以為的要雄厚得多。太子不過試探了程太尉一下,太尉不過脫個冠而已……殿下您想想,太尉若是針對于您,您能撐得住嗎?” 旁的人這般與太子等皇子說話,皇子必然震怒。然他們這位定王殿下不一樣,定王殿下是出了名的好性子,江照白說話說得不客氣,張桐非但不生氣,還真低頭反思去了。 張桐蹙著眉。 江照白再說:“等過兩日,我將李二郎寫的證據給您抄一份,你看看并州、隴西都在做些什么,就不會同情程太尉了。蠻族犯我邊關,已經不可阻擋了。程太尉雖是您的外舅,您可不能太過相信他。您是想大楚和蠻族和平相處,程太尉卻是想干脆把大楚賣給蠻族?!?/br> 張桐低聲斥道:“我知道你與程太尉不和,然你這般中傷他,也不妥吧?” 江照白微微一笑,不跟定王殿下辯了,“您再看看就是了?!?/br> “看什么?” “太子殿下眼下看似勝了,然太尉是那般好對付的么?您且等著看,您眼中為民請命的太尉會如何對付太子殿下。我倒不是挑撥您與太尉的關系,只是讓您提防著他便是?!?/br> “太尉與太子是師生關系,太尉與您是外舅關系。對太尉來說,誰又比誰的關系近呢?端看有沒有用,聽不聽他的話就是了?!?/br> 張桐自然是不信江照白的話的,并心中好笑。江照白隔三差五說起程太尉,評價一直是不太好。張桐原本疑惑,后來找人探知,得知江照白曾經差點娶了自己的妻子時,才知道若非程太尉阻攔……張桐心中別扭了兩日,然他素來心性寬和,又從不見定王妃與江三郎私下有什么交情,江三郎也一直坦率無比,才沒有將心事拿來疑神疑鬼。然張桐終于理解為何江照白不喜程太尉了。 只是江三郎的口才實在了得。 江照白并不是逮著機會就踩程太尉,小事他從來不說,每次說的時候,必然是程太尉與定王的原則有了沖突。 例如這次……定王口中斥責江三郎,實際上邊關的兵馬生意,比他以為的要嚴重得多。當他第一次得知時,也是心中驚駭。太子殿下拿大臣們下手,定王想到自己,若是他在太子那個位置上,他也會那么做……這幫大臣們,確實太過分了。 定王垂眸,想到:江三郎說太尉必將報復太子。不知太尉會如何做? 太子有聞家保護,世家想要動手,應該沒那么簡單吧? 程太尉跪了一個時辰后,上馬車回府。馬車中,程大郎為父親揉著膝蓋骨,面上冷寒,有憤恨之意。程太尉瞥他一眼,反而安慰他道,“不過是跪了一跪,沒什么的。程家沒有傷筋動骨,為父也算跪的值?!?/br> “張術那廝竟如此侮辱父親你!我程家定不饒他!”程大郎恨聲。 程太尉閉了目,并不接程大郎那般口。侮辱么?確實挺侮辱的。他自然會報復回去,給太子吃些苦頭。程家在長安扎根多年,勢力龐大,又背靠并州的軍隊。哪是太子這種小娃娃動得了的?不自量力——既然太子扶不起來,換人就是了。 雖然覺得定王性格太軟,容易被江三郎那種貨色蠱惑。然性格軟,也有性格軟的好處…… 想除掉太子,得先動聞家。 程太尉手扣著扶板,慢慢想著:動聞家嗎?聞家皆是軍人出身啊。要動聞家,雙方就要打起來…… 程太尉摸著胡須喃喃自語:“我一貫是不想動粗,不想打仗的……” 程大郎理解他父親,若是程太尉想打仗,在并州那邊的軍隊,又何必跟蠻族的右大都尉打交道?程太尉并不想跟蠻族打仗,并試圖結束一切戰爭…… 程太尉與程家大郎回去了府中,接到了來自并州的急報。同時程三郎家的三夫人也等候在外,程太尉讓人叫她進來。三夫人林清河急急跟程太尉欠身行禮,就趕緊開口,“尊嫜(公公),我父親說他的信函給您了……” 程太尉抬了下手,示意她不要說了。 林清河緊張地看著程太尉閱信,心中實在不安。她偷偷讓自己的父親去查當年丘林脫里一事的疑案,并沒有跟兩位程老說過。她想查出真相,想一個個去報仇。之前一直好好的,父親并沒有提出不對勁的地方。卻是這一次,父親來信說消息太過重要,他已經越過她,直接寫書給程太尉了。 林清河并不知道父親在邊關查出了什么,但是林清河知道君舅清楚了自己不相信他們,應該會震怒……林家娘子在家中目下無塵,嫁到長安程家后,家中她最怕的,就是程太尉。 林清河忐忑不安地等著程太尉的審判。 卻是太尉并沒有發怒,而是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赐晷藕?,交與了程大郎。程大郎一目十行,慢慢露出了驚喜之意,聽程太尉笑道,“這可真是瞌睡遞了枕頭過來……聞家女蠻夷出身,一個外邦女子,我倒看聞家要如何解釋,太子要如何兜住。太子那般仇視蠻族人,他自己的表妹卻是蠻族人……呵呵……” 林清河:“父親……” 程太尉打斷她:“你先閉門反省去。雖然你這次自作主張,卻給了我們一個好消息?!?/br> 林清河疑惑。 程大郎看了這位弟妹一看,看父親并不反對,于是一五一十地把隴西林將軍的信件內容告訴了林清河。林清河漸漸欣喜:“我就知道!他們隱瞞真相,害了我夫君。那聞家……” 程太尉說:“這是我們的事,你不必cao心了?!?/br> “我想為夫君報仇……” “報仇?”程太尉好笑,“政事一瞬萬變,豈是你的小兒女情長說得清的?莫來搗亂。來人,將她關起來?!?/br> 林清河愕然,愕然后又憤怒。從程太尉和程大郎這里,她看出那兩人所謂的報復,肯定和自己想的不一樣。他們是為了換取更高更好的利益,他們并不像自己這般仇視那些人……她夫君的犧牲,在他們眼中,根本不算什么! 林清河心中發冷,為這一家子的沒有情誼??墒撬翢o辦法!她在君舅跟前,連話都說不上!為他人做嫁衣!何等可笑! 程大郎在林清河被拉下后,挽了袖子,激動無比地跟父親說,“那我們現在就叫破這件事……” 程太尉笑容加深:“不急。先計劃一下,找到更多的證據。聞平那廝,對他小女兒如何,我是最清楚的了。我們先斬后奏,才能讓他說不出話……對了,你去查查那個聞家幺女,到底是誰的女兒。林郎疑心是阿斯蘭和長公主的女兒……長公主?呵呵,我是不信的。讓我們的人去查,這背后,肯定還有一個被忽略的人……” “通知人手,在并州穩住阿斯蘭。讓阿斯蘭主動來長安,來認回他的女兒。這般奇恥大辱,真是讓我大開眼界……記??!讓阿斯蘭親自來確認這件事!對阿斯蘭禮待再禮待!我們送他女兒回去,想來他會高興得很……” 程家的人,在程太尉的示意下,悄悄開始了這一系列事件的安排。 某日暴雨之夜,在并州某處將軍的府宅中,眾大楚人士,恭恭敬敬地將蠻族左大都尉阿斯蘭請來了府上。 他們一開始通過右大都尉阿卜杜爾,向阿斯蘭示好,說找到了阿斯蘭的女兒。后來阿斯蘭的騎軍隊到來,阿卜杜爾便被擠了出去。阿斯蘭根本不想和阿卜杜爾分享自己的事情,阿卜杜爾縱是萬分好奇,在這位兇殘同僚的眼皮下,也只能灰溜溜退回了自己的地盤。阿卜杜爾天天望眼欲穿,想知道阿斯蘭和這幫大楚軍人談得怎么樣了…… 大楚軍人也不知道他們談得怎么樣了。 阿斯蘭只說了一句:“證據?!?/br> 就把一切事交給他們去忙了。 之后阿斯蘭住在并州某府上,卻沉默寡言,對此事再沒有說話。 直到此夜,長安城中送來了所有該有的證據,眾人才將阿斯蘭請來。將軍當面,恭恭敬敬地向那位不知道什么表情的面具男人揭示當年被刻意掩飾住的真相…… 同一時刻,雨水嘩嘩作響,天地間只聽到雨聲。 聞蟬坐于屋中,向青竹討教女紅。她想給自己的新婚表哥做雙鞋,然她的秀氣女紅又不夠用,便向青竹詢問。一室燈火溫溫,一眾年輕侍女們圍著翁主,說笑著陪她玩?!?/br> 忽然間,哐哐哐,府宅大門被重重拍響。 有人在府門外吼:“開門!我奉太尉之命,前來捉拿蠻夷之女入獄!我有太尉符節為證!開門!” 眾侍衛通報。 眾侍女面色大變,蒼白無比。 于一眾惶惑中,聞蟬站了起來。 ☆、第127章 0.1.9 侍衛冒著雨出去看后,說外面的人是北軍中的屯騎校尉所帶領的軍隊。長安的兵士分為南北兩部分——南軍基本是宮廷宿衛軍,北軍一部分是執金吾,另一部分則是北軍的主力軍隊,由五校尉所統。今晚前來李府中喊著要緝拿聞蟬的,便是五校尉所統軍隊中的屯騎校尉一支。 太尉在朝廷中,歷來對軍隊有最高指揮權。更何況現今皇權旁落,皇帝根本不理朝政,長安的軍隊,更是一心聽從太尉的安排了。只年前李信在南軍中待的那段時間,寧王趁機換了南軍的一班人馬,沒有讓太尉完全控制宮廷。然長安的軍隊,大體上還是太尉所領。 今晚雨夜叩門的屯騎校尉,自稱拿了太尉的符節,要捉拿聞蟬這個所謂的蠻夷之女。 侍衛們小心去前方打探情況,后院屋宅中,侍女們圍著翁主轉,又慌又茫然,“什么蠻夷之女?他們是不是弄混了?他們好大的膽子,竟然捉拿翁主您!”舞陽翁主可是皇親貴胄,這幫軍士竟這樣大膽?! 侍衛長一身淋著水,落湯雞一樣站在屋外檐廊的下方。雨太大了,從外飄進來,他不停地伸手擦臉上的水。 隔著一道簾子,侍衛長跟屋中的翁主匯報情況,“屬下去問了。外面那幫叩門的,就是說您混淆了什么血統,他們要拿您下牢獄拷問。屬下讓人隔著府門跟他們說話,好穩住他們。但恐怕也穩不住多久……翁主,眼下情況不明,您萬萬不能落入他們手中。不如我們從后院小門中出去,屬下等拼死護送您離開?!?/br> 侍衛長條理分明的一段話,聽得青竹連連點頭。 聞蟬卻并沒有被說動,她想了下,問道,“外面有多少人?” 侍衛長咽口唾沫,苦澀道,“數不清。一整條巷子被排的密密麻麻,看不到盡頭。估計一個營的人都來了?!?/br> 聞蟬心中一驚,走了兩圈。她父親曾是將軍,她雖然小時候不習武,也耳濡目染,從父親那里聽了很多故事。一個營的軍隊啊,少說也三四百人了。太尉調了這么多人來自己這里……這可不是小數目啊,必然會驚動人,然太尉仍然這么做了…… 望著眾女慌亂的面孔,聞蟬心中也一時茫然,舉目無措。她不覺地想:程太尉為什么要這么做?為什么要說我是蠻夷之女?為什么要拿我問罪?還這般有恃無恐?他們不知道我是翁主么,不知道我阿父阿母都在長安嗎?他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