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6節
他從床上一躍而起,開了窗看看四周情況。換了身夜行衣,李信將床榻布置得像是有人沉睡的樣子,從窗口溜了出去,跳上屋頂,躍入了沉夜中。他在深深夜幕中穿梭,熟門熟路。如幾日之前般,尋找著郡守府上的秘密。 兵馬生意……程太尉的把柄……這才是他來并州的真正意圖! 李信在黑夜中跳躍,在從一棵樹上跳向一堵墻時,與另一個黑衣人撞了面。他眸色預壓,對方轉過臉,手放在唇邊,噓了一聲。李信揚眉,黑暗中,看到這位男人臉上的銀色面具。 李信笑:“兄弟,好巧?!?/br> 阿斯蘭回以變了聲的沙啞笑聲:“小兄弟,好巧?!?/br> 字正腔圓的大楚話,讓李信排除了對方是蠻族探子的可能性。 但是三更半夜,一身夜行衣,在并州郡守府上晃…… 李信心想:多生事端。要不要干脆殺了? 阿斯蘭不動聲色地看著這個伏在墻上的小郎君,面具下的眼眸深邃。他想:多生事端。要不要干脆殺了? 作者有話要說: 信哥和阿斯蘭見面了! ☆、第124章 0.1.9 魆魆黑夜,李信與阿斯蘭在墻頭碰面。兩人都在第一時間友好地跟對方打招呼,也在幾乎同一時間意識到對方是個變數。想想并州與蠻族相挨,兩方人士常年打交道。那此地的郡守府,也必然比旁的郡國夜間巡查的兵士多得多。能夠躲過這么多人的耳目,在郡守府的晚上來去自如,對方怎么可能是個好相與的? 兩人在跟對方打過招呼后,均是第一時間就出手扣向對方。他們攻擊兼防備的意識如此相似,在無聲地對招時,當手扣住對方肩膀時,空中明月照在二人的臉上。兩人無言,彼此眼中寫著深深的詫異感——似沒想到有人跟自己反應如此同步,還如此之快。 這更加強化了他們想要除掉對方的決心了。 墻頭上,少年郎君與中年男人驟然纏打到一處,出手皆攻向對方的要害,不留情面。兩人踩在墻頭瓦片上,時不時被對方掃下去,再一個金鉤倒掛晃悠一晃,人又重新彈跳了回來。如電如霧,招招死xue,黑云壓了月明,墻上兩人身影似消失一般。無論打與不打,兩人都沒有發出聲音引來巡夜兵士。 李信在與阿斯蘭過上招后,心中就開始后悔了。這個男人武功不如他這般有規程,然常年廝殺的經驗,讓他武功其實高于李信。李信不動聲色地與他相打,卻是給自己選了個不太好的對象。在李信多年的打架經驗中,已經少有人給他這種被壓制的感覺了。然李信向來無畏,對方勢頭強盛,他只會追過去,必要更強一分。李信就沒有被人壓著打過,從來都是他壓著人。 阿斯蘭也在后悔。這個小郎君跟頭狼狗似的咬著人不放,還不是那種瘋狗,是有章有法的。極為冷靜,極為克制,卻又極為大開大合。水浪拍案,海水肆虐,仿若萬濤撲面涌來,黑色波光粼粼耀人眼。這個小郎君是個不服輸的性子,是個執拗倨傲的性子。打斗經驗不如自己,卻靠更上乘的武學并敢于逆流直上的氣勢與自己打得不分輸贏。 月亮漸漸從云中重新出來,二人的影子映在墻面上。 當濛濛月色徹底從云后現身,夜間nongnong深霧已經分開了李信與阿斯蘭。明月清光普照大地,若有月華神圣又純美。兩個人距離對方一丈的距離,李信蹲在墻上,阿斯蘭手抓著磚瓦,重新爬了上來。 兩人對視半天,研究著對方的盡量。 半刻后,李信露出輕松友好的痞笑,“兄弟,不好意思。剛才認錯人了,咱們也是不打不相識,莫計較才好?!?/br> 阿斯蘭同樣權衡利弊,他要殺李信當然可以。但他要殺掉對面這個郎君,必然會花費很大的功夫。阿斯蘭乃是夜探,夜探的意義當然是不想被人知道了。他為了殺一個陌生人,動靜弄得那么大,那自己此行的意義是什么? 于是,在李信示好后,阿斯蘭回以一本正經的禮貌笑容,“嗯,不打不相識?!?/br> 李信:“那咱們?” 阿斯蘭領悟他的意思:“各忙各的,互不打擾?” 郎君與男人的手在半空中短暫地相碰了一下,達成了共識后,分別一左一右轉過了身,躍向夜霧中,離對方越走越遠。李信踩到一偏廂房頂,腳邊雀替緩了一下他的步子。他若有所思,回過頭,看向身后的方向。 那男人穿著夜行衣,身材修長又高大,長手長腳,行動間十分矯健,反應也格外快。他戴著罩著黑紗的斗篷,斗篷下,雖有紗罩籠著,銀色的面具,以李信的眼力來說,卻不可能看不到。 這種穿了夜行衣,戴了面罩,還要戴面具的風格,實在太詭異奇怪了點。 畢竟李信就是晚上出來溜達,他也沒有專門打造個面具的習慣。 一個連出來夜探做壞事,都戴著面具的男人……到底是因為他怕今晚被人認出臉,還是他平時就怕被人認出臉?面具是他偶爾的風格使然,還是他一直這樣呢? 李信腦中叮的一聲,閃過了一個念頭。他已經走出了一大截,卻又停下來,耐心地找回去,把那個念頭從腦海深處重新扒拉出來。 唔,他印象中聽過一個常年戴面具的男人……但這個人,會是他以為的那個人么? 李信定了定神,把這個疑問修成待定狀態,重新跳入了黑夜中。這一次繼續探尋,李信卻發現自己似乎走錯方向了。連搜了幾間房,都沒有搜到什么有用的東西。且他越走,越能感覺到防衛的森嚴。 燈火越來越聚集,提著燈籠一趟趟在院中走來走去的將士越來越多。李信趴在房頂上看半天,見流水般的人潮,出入皆有人詢問。他心中驚駭,幾乎以為自己多日來的行跡暴露,對方發現自己動過他們的東西了。 但是可能嗎? 李信自信無比,他碰過的東西,會讓人發現痕跡嗎?開玩笑。 李信伏在房上,將自己的呼吸方式跳到最微弱的程度。讓即使將士們走過自己身下的房子,也聽不到他的呼吸聲。他很快發現這些將士雖然人數眾多,但并不慌亂著急。他們有條不紊,只是在院中巡查,并不像是找人找東西的樣子。 李信挑高眉,心中開始興奮起來:難道那間燈火最亮的屋子,里面藏了什么寶貝,讓他們這樣緊張? 興趣被勾引起,李信翻個身,躺在瓦礫間想半天,還是決定下去看看。哪有白來一趟的道理? 李信心中使計,想到那個跟自己跑入相反方向的男人。他心里哼了一聲,想到我沒有找到自己要找的東西,難道會便宜你嗎?這就讓一群人過去陪你玩。李信倒掛而下,躍下了房。他輕手輕腳,端正站在房檐下的將士還沒發現身后已經站了一個人。 忽然有只手搭在將士肩上拍了拍,將士汗毛豎起,猛地回頭,便看到黑衣人挑釁般的眼神。他正要喊出來,被黑衣人一把捂住了口鼻,在頸上切了一刀,被拉入了陰影中。 月色輝光下,層層云片來來去去??恐频难陲?,李信輕而易舉地放倒了數人。院中鋪著清霜,某一時刻,有一打哈欠的將士抬頭,眼睜睜看到身旁站著一個黑衣影子。那黑衣人抬手,似要對他下手,卻被他無意中撞破。黑衣人似驚訝地眼睛眨了下,兩人對視,小將士頓時被嚇醒。 “喝!”長戈揮出。 那黑衣人卻一躍數丈,還向他勾了勾手指頭。 “有敵來犯!”將士立刻喊道,周圍眾人的目光全都追了過來,同時看到一個黑衣人的影子在眼皮下如鬼影般閃過。 眾將士齊齊追了出去,院中大亂。李信引著這伙人繞了一圈,將他們成功引到外頭后,心里算計他們回來還要段時間,不必著急。他算了算,想如果之前跟自己交手的那位兄臺倒霉的話,說不定還真可能碰上這隊被自己領出去的將士們。他們交手的功夫,就給李信留夠了時間。李信重新回到這個院子,發現防衛已經不像先前那么密集,讓自己無力下手了。 李信這回,如愿地接近了自己先前就想靠近的那個燈火最多最明的屋子。他整個身體伏貼著冰涼的瓦片,小心翼翼地敲開一塊來,目光湊了過去,從上方俯視向下,看屋中的動靜。 屋子里像是刑房的布置。墻上掛著許多奇奇怪怪的刑具,一個男人赤著上身被鐵鏈鎖在墻邊,鮮血淋淋,周身俱是傷口。男人長發如枯草,奄奄一息地低著眼睛。屋中前方站著一些身材魁梧、明顯就是士兵的人,但一面方案后,還站著幾個弱不禁風的文弱書生般人物。 原來是刑訊。 李信無興趣地想到。 他起身便要走,忽然聽到下方的文士開口說話,話中竟是蠻族話。李信目光一凜,重新貼身向下看。他從江照白那里學了蠻族話,他聽懂了那個文士的話,那個文士是在說,“問你話呢!說!想說什么就說什么,知道什么就說什么。你就是現在不吭氣,再多捱兩日,也未必還能扛得??!何必自討苦吃!” 李信想:是在審問蠻族人么? 他們抓了個蠻族人? 李信沉思中,見那個蠻族人忽然抬眼,看似不動聲色,不引身邊人察覺,實則目光上抬,筆直地與他在上方的目光對視上。當兩人的目光隔空對上,對方鮮血淋淋的面孔無表情,李信眸子微縮,合上了瓦片,隔絕了對方的凝視。 乃顏。 他認出了這個人。 李信和乃顏,只在四年前的長安見過一次面,還是和這次差不多的偷聽狀態。李信對乃顏印象不夠深,但架不住他事后想殺掉知道聞蟬身份的所有人的渴望。他也想過對乃顏下手,然而他發現乃顏對聞蟬根本沒有威脅力。乃顏根本沒有主動訴說的欲.望,對丘林脫里的死因也不知情。李信著人打探后,后來乃顏回去蠻族,幾經轉手,又跟著左大都尉阿斯蘭了。乃顏有無數次的機會把聞蟬的身世之謎說出來,但乃顏并沒有說。 也許乃顏根本就不相信大楚的舞陽翁主身世成謎,也許乃顏覺得這件事隨著丘林脫里的死而消失、跟自己一點關系都沒有,或者乃顏覺得說了也沒什么意思……反正他沒有說。 阿斯蘭肯定還是不知情的。 李信卻也肯定是想既殺掉阿斯蘭,也殺掉乃顏。不管他們都在想什么,李信想永絕后患。 李信隔絕了乃顏從下方仰望的目光,想到:正好,我還沒殺你,你自己先成了俘虜,看來也活不成了。這么死了,正好省的我動手了。 李信不留情面地離開了這間屋子,并不在乎這間屋子會發生什么事。很快之前被調走的將士重新回來,他們走一程后就發現被調虎離山,忙緊張兮兮地趕回來,卻發現這里什么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抓來的蠻族漢子還在,從隴西來的幾位先生,還在想方設法地質問乃顏,四年前長安一行的疑點。 乃顏根本不清楚他們要問的是什么,還被一番毒打。雙方俱是精疲力盡,卻仍然耗著。 李信離開院子后,覺得今晚不適合再晃下去。他有些意興闌珊,打算轉個彎回去繼續裝醉酒。不料轉彎后,他又跟先前打架的那個黑衣人撞到了一起。李信心里罵聲cao,抬頭,看到對方的眼神也在罵cao蛋。 他不覺莞爾,看出了這位兄臺同樣煩自己煩的要命。好端端地出來夜探一下,就碰上一個難纏的對象,還一晚上就撞到了兩回。誰不煩呢? 李信打量對方一眼,覺得自己今晚沒收獲,看對方兩手空空神色厭煩的樣子,恐怕也沒有收獲。 倒霉倒霉到一起去了,這也是一種緣分啊。 兩個虛偽的人硬是擠出了一絲客套的笑,沖對方點了點頭,要再次江湖不見。兩人擦肩而過,像世上所有陌生人一般。李信走了兩步,忽停了下來,身子微側,看向后方。 他說:“阿斯蘭?!?/br> 對方沒有動,然以李信的眼力,卻明顯看到對方的肩膀,在他叫出“阿斯蘭”的時候,僵了一下。每個人被叫名字,都會本能地回應。然這位兄臺又本能知道這不是回應的好時間,所以他硬生生克制住了自己回應的沖動,只是肩膀僵了那么一下。 李信眸中染上了森森冷意。 果然! 他出掌如風,即刻拍向那背著自己的男人。男人身子側旋,轉身一掌來回他。雙方掌氣接觸,氣流涌動間,四面嘩嘩嘩一大片,草木瓦片紛紛倒地。李信再往前沖一步,逆水行舟,永不后退。他伸手擒向阿斯蘭的脖頸,阿斯蘭身子在半空中穩定后,回以他同樣的路數。 李信冷笑。 阿斯蘭! 果然是他! 江三郎說左大都尉早年在大楚與蠻族的邊界晃,做一個小小馬賊。誰也不知道阿斯蘭會不會說大楚話,但從沒有人能明確證明,阿斯蘭不會說。一個能在大楚渾水摸魚的馬賊,會說熟練正統的大楚話,也不奇怪。 還有乃顏的出現,還有這個人戴著面具。 江三郎指出阿斯蘭臉上有傷,一直戴面具。 乃顏被擒,身為乃顏的上峰,再加上本身又是一個恃才傲物的人,阿斯蘭親自打入并州,來救乃顏,簡直太正常了。 就在方才擦肩那一刻,李信心有所感,便想試一試對方是不是自己以為的那個人。他出人意料的一步棋,果然一下子就試出來了。阿斯蘭莫名其妙,不知道這位郎君哪來的這么強大的殺氣,一副要跟自己拼命的架勢。但是對方不依不饒地要殺他,他總不能不反手吧? 兩人重新交手,且這次比上次動靜要大得多。兩人都是武功高手,打斗看似動靜很大,卻盡量不損傷周圍一草一木,盡量不驚動人。李信仍想殺了阿斯蘭,就算殺不了,重傷也好。于一切要物中,阿斯蘭能死,對李信來說都是值得的。 阿斯蘭卻哪里有那么好對付? 他是權衡了李信不是自己的對手,被激起了噬殺心,才跟這個郎君打的。 兩人過了近百招,到一處屋頂上,不知是誰腳下踩空,兩個人竟一同掉了下去。瓦片乒乓被兩人壓倒向下,李信在半空中調換了姿勢,并敏銳地看到了掉下來的這間屋子的狀態。一間堆著柴火的屋子而已,只有一個小將守著。李信與阿斯蘭從天而降,小將睜大了眼,眼中露出不可置信又懵懂的神情。 小將被嚇得坐倒在地,就在阿斯蘭身后。 李信面無表情地與那個小將對視了一眼,注意力重新被阿斯蘭吸引走。 阿斯蘭的大楚話仍然清晰無比:“這個地方倒好,正可作為你的埋骨之地?!?/br> 李信微笑:“誰的埋骨之地,也未可知?!?/br> 阿斯蘭多年的經驗,讓他氣息一凜。脖頸上架上了冰涼,他反身轉開,一腳往后踢去。那個小將被他踢飛,倒在一堆木頭上,又很快爬了起來。小將手里的刀對著他,血滴答答地往下滴。 阿斯蘭隨眼一瞥,看到自己的手臂被劃破。若非自己警覺性高,那劃破的手臂,就該變成被從后掏心了。 小將快速與李信站到了一隊,兩個郎君一左一右,均是對著阿斯蘭。 阿斯蘭眸中寒冰漸起,看看左右兩個,權衡利弊。李信很難纏,那個小將看起來不怎么樣。但是阿斯蘭和李信就像是一個天秤的兩邊,你來我往,你高我低。原本勝負不分,但誰那里多一個人,勝負就差不多了。 阿斯蘭啐一口唾沫,心知自己今晚是討不得好了。 他也不生氣,他一個人單打獨斗這么多年,有什么是他沒遇到過的? 他只是深深看著李信,哈哈哈露出大笑。他已有了退意,卻大聲笑著夸李信,“小兄弟,咱們不打不相識,這話說的不錯。我記住你了!我縱橫草原這么多年,難得碰到你這么有趣的對手?!狈磻?、思緒敏;之前不知道他是誰,能在很快的時間內,遛個彎的功夫而已,就立刻猜出來了。不光腦子好,還能打。不光能打,小郎君還非常的年輕。這么大年紀的小郎君,在阿斯蘭眼中就跟小孩子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