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節
舞陽翁主冷著臉,在心里很氣怒、很抑郁地這般想到。她不跟李信打招呼,掉頭就往外走去。雪飛上她的裙裾,落上她的眉梢。她走在雪中,走在夜中,背脊挺得筆直。 驕矜又怨懟,于是轉身就走。 而看著少女遠去的背影,李信慢慢地順著墻,滑落下去。他跌坐在地上,頭靠著曲起的膝蓋,輕微地喘著氣。他想,他現在這種坐姿,被聞蟬看到,又要被嫌棄沒禮數了。 她是教養好,可是她不知道他現在有多難受。 李信坐在冰冷的雪地中,粘稠的血流不斷,布料沾到rou里,一切都讓他的臉色越來越白。他連站起來走回屋子的力氣都沒有……他要在這里歇一歇,或者等李郡守等人出來,扶他進去。 少年坐在黑暗角落里的雪污地上。暗紅的血濕了地面,幸而天很黑,看不甚分明。他靜坐著,過了不知多久,突聽到走過來的腳步聲。 李信笑了笑,說,“快點,我起不來……”最后一個字沒吐完,因為他抬起頭,看到的并不是李郡守,而是去而復返的聞蟬。 李郡守等人正要出門,發現那已經出了院子的舞陽翁主居然再次回來,于是只好繼續被堵在屋里頭。 李信的頭枕在膝間雙臂上,正詫異滿滿地看著重新回來的女孩兒。 而女孩兒看他的眼神,同樣疑慮滿滿,“你說什么?起不來?什么起不來?”她看向他。 李信眼睛沉沉,“關你什么事?你又回來干什么?果真怕得不敢出巷子?”他還以為她的護衛們,肯定在院門外等著。畢竟聞蟬除了追男人,就沒有敢勇敢地走深巷的時候…… 聞蟬不跟他計較他惡劣的態度。她在他跟前蹲下身,在李信心憂她狗鼻子能不能聞到他身上的血味時,他先被她帶來的香味吸引了。 聞蟬帶回了一個食盒,這么片刻時間,她也不知道從哪里搞回來的。這會兒,她正蹲在李信身邊,手指纖纖地揭開了食盒,煙氣冒出,端了一個香氣撲鼻的小碗出來。 李信驚訝無比,歇了一會兒后,他又有了些力氣。他頗為感動地雙手接過她遞來的碗,心中充滿了安慰,“知知,你送吃的給我?你真是好乖……”少年的話再次說了一半。 他眼神復雜地看著連湯都沒有的空碗。 再面無表情地抬頭,看抿著唇矜持笑的聞蟬。 聞蟬一副“賞賜給你了”的嘴臉,“我出了院子,發現剛才跟你說話那會兒功夫,外頭巷子里有個老伯背了箱子來賣云吞。青竹給我拿了一碗,我覺得很好吃。你也可以嘗嘗?!?/br> 李信:“……” 他苦大仇深地看著她,明明痛得要命,還忍不住被她逗樂,“但你拿個空碗算是什么意思?” 聞蟬說,“我是女,你是男。我怎么可能拿我吃過的讓你吃?我就是讓你看一下,聞一下。你覺得香吧?那你自己去買吧!” 李信:“……” 他呵呵了兩聲,把碗往雪地中一丟,“老子沒錢?!?/br> 聞蟬說,“我有?!?/br> 兩枚五銖錢被她丟到了李信面前的空地上。 李信無語地看著她殷殷切切的發著光的大眼睛,好一會兒,他反應過來,問,“你是不是就是要我站起來,要我走兩步?” 聞蟬糾正他,“不是讓你走兩步,是讓你從這里,走到巷子里去?!?/br> 李信:“……” 心中說不出是什么滋味。 少年手蓋住臉,慢慢地露出一個淡淡的笑來。他靠墻而坐,與之前那種肆意灑脫、邪氣森森的笑容都不同,他此時的笑,又蒼白,又虛弱。他的笑,讓人心頭發抖。 知知…… 她看出來了。 她那么費勁地折騰,是因為她覺得不對勁。她眼睛放在他身上,她聞到了他身上的血味,她質疑他不耐煩的輕慢態度……她被他氣走,又想了想,再次回來。 這么嬌,又這么懂事。真是一個、一個讓他心尖顫抖、喜歡得不得了的女孩兒。 聞蟬蹲在他身邊,手試探性地搭上少年放在膝蓋上的胳膊。他沒有反抗,她的膽子就在他的默許中大了些。聞蟬看他的臉色,憂心忡忡問,“李信,你怎么了?你生了病嗎?” 李信放下了蓋住臉的手,看著她笑。 聞蟬問,“你餓嗎?要不我還是給你買云吞去吧?” 李信閉上眼,輕聲,“知知,我覺得我要死了……” 聞蟬駭了一跳,“怎么可能?!你不要胡說!” 李信真覺得他快痛死了,他全身發冷,他疼得牙關咬出了血。他再次沒了力氣,他聲音很輕,像是囈語,要讓聞蟬靠得很近,才能聽到他說什么——“知知,我覺得我活不過明天了……你做點什么讓我高興的吧。我要是死了,你也會難過一下吧?不至于冷血無情的,讓我抱憾終身吧?知知,我受不了了……” 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在說什么,神志昏昏沉沉,只有不停地念著“知知”,才能找到一點兒力量,讓他撐下去。他自言自語,他喃喃低語,他在護著那一點兒心志,不被打倒…… 聞蟬茫茫然然地看著李信。 李信在她跟前,一直足夠強大。她從沒見他這個樣子過,她都聽不懂他在說什么。李信怎么啦?受了傷?得了???還說什么明天就死了? 他不會真的明天就死吧? 李信要她做點什么,她該做點什么?什么事,能讓李信高興一點? 聞蟬呆呆地想:李信最喜歡什么? 她頓住,再想:他最喜歡我。 聞蟬向那大雪紛然下的角落少年看去,他仰頭靠著墻面,唇瓣已經白得看不清本來顏色了。她看他這個樣子,心也跟著發疼,跟著著急…… 聞蟬咬下唇,驀地湊了過去,向著他的唇瓣。 李信于一片冰寒中,感覺到唇上的柔軟火熱。他心頭高高揚起,如果他還有力氣,他必然會驚得跳起來。但是他沒有力氣,所以他只是睜開眼,眼睛發著亮光,看那與他唇貼著唇、滿面緋紅的少女。 少年少女的唇,輕輕地挨在一起。 聞蟬閉著眼,睫毛顫抖。她緊張無比,卻覺得自己在親一個“尸體”。對方一點反應都沒有。聞蟬想:他到底是高興,還是不高興???我都犧牲這么大了,他一點反應都沒有嗎? 聞蟬顫巍巍地睜開眼,對上少年幽黑的眼睛。她眼睛又紅又濕潤,嬌嫩的面孔與他緊貼著。少年們在大雪中,呆呆對望。 聞蟬出神地看著李信沾上飛雪的眼睛。她想:為什么明明是李信喜歡我,每次親的時候,都是我主動?為什么我這么善良,看到他難受,就忍不住做出反應呢? 我真是欠了李信的。 唇貼著唇,聞蟬哆哆嗦嗦問,“可以了吧?你還難受嗎?” 李信僵著身子,眼睛有些迷夢,聲音里帶著顫,“你說呢?” 他不陰不陽的話,讓聞蟬聽不懂。他其實有點抗拒的意思,但聞蟬以為是不夠的意思??蓱z她豐富的被追求多年的情感史,在腦海中翻來覆去回憶了半天后,聞蟬問,“你是怪我沒伸舌頭?” 李信:“……” 眼前一黑,差點被聞蟬氣死! 她連伸舌頭都知道! 比他還知道的清楚! 她豐富的感情史,能說上三天三夜都不帶停的吧?!追求她的人,能從長安一路排到會稽,還能再繞三圈吧? 少年李信沒有被后腰上的傷疼暈,就要先被聞蟬給氣個半死了。為什么他在這個時候一點力氣都沒有?!如果他有力氣,如果他能動,他會任由聞蟬唇貼著他的唇,卻一動不動,什么也不做嗎?如果他有力氣,他會聽到聞蟬挑釁般的“伸舌頭”的話后,連收拾她的精神都沒有嗎? 李信就是一邊被她單純的思維給感動得要命,一邊被她單純的思維給氣得要命。 但是下一刻,這些亂七八糟的想法,全部都沒有了。 因為聞蟬發著抖,伸出了粉紅色的小小舌尖,試探地觸上了他的唇。而李信再被她激得一抖,唇張開,就讓入了她的丁香小舌。溫暖濕潤的口腔,舌尖與舌尖碰上。 像過電一樣,酥麻感從尾椎骨向四周擴散,傳遍全身。 一瞬間,少年和少女的臉,全紅到了脖子上去。 不知是誰先開始的,小心的,含上了對方的唇。細細慢慢,溫溫柔柔,唇齒相撞,磕磕絆絆,彼此的唾液,在溫溫的口腔中互相傳遞。 濕漉漉的、軟軟的、舌碰舌的綿綿親吻。 聞蟬身子發軟,感覺全身的力氣都被抽沒了。她睫毛抖啊抖,專注地品嘗這個吻。雖然是為了讓李信好過一點,但到底是她的第一次。舞陽翁主想得很開,就算第一次因為善心給了不想給的人,她也要自我享受到。 李信的唇溫潤柔軟,和他那帶著刺的外表,感覺特別不一樣。難以想象他那么難說話,那不是冷笑陰笑就是沉笑的一張嘴,親起來的感覺,倒并不討厭啊。 聞蟬沒有跟郎君們親過,她現在覺得親的感覺真舒服。以后說不定可以找人試試…… 清夜飄雪,少年靠坐在墻頭,少女跪在他身邊。兩人側著臉,交換一個甜蜜到讓人心口發顫發燙的吻。唇瓣齒間,甚至身體碰到的每個部位,都產生了一種奇妙的讓人飄飄然的感覺。 少年們非常敏感,身上起了一層戰栗般的雞皮疙瘩。頰畔的肌膚,因為靠近而發燙發熱,熱流蔓延。這一切的一切,甜蜜而潤澤,都讓他們不由自主地開始顫抖。 密密的親吻,長時間的不舍離開,劇烈無比的心跳……親吻讓少年們變得昏昏沉沉,忘乎所有,沉浸其中不復醒。 手碰在一起,都在抖。女孩兒靠近少年,再靠近他。他一動不動,像木頭一樣。但他也不是木頭,她聽到他狂跳的心跳聲,比她還要厲害些。而于這種強烈激蕩的刺激中,女孩兒矜持外表下,那顆豪放的心,便蕩出來了。 大雪中,墻角里,聞蟬看到李信一雙微紅的眼,一眨不眨地盯著她。 聞蟬忽然抬起手,便想摸上李信的臉。她想捧著他的臉,親得更深一些…… “翁主!”遙遙的,傳來青竹在夜雪中一道急促的呼聲,“您在哪里?” 被外界動靜一驚,聞蟬飛快地后退,放過了這個吻。她坐倒在地,氣喘吁吁,用狼狽的姿勢、潮濕的眼睛,看向紅著眼的李信。 夜雪濕冷,他們沉默著,望著彼此,一眼一眼地看。半天,李信露出了壞蛋似的笑容來。 青竹再喊了一聲,應該是聞蟬走的時間過長,讓她擔心了。聞蟬高聲回了一聲,便聽到腳步聲往這邊來了。 聞蟬看著李信,看他張口要說話,而她咬下唇,不自在地移開目光,快速地跳起來,迫不及待地留了一句,“我改日再來看你?!?/br> 李信玩味地看著少女落荒而逃,而這一次,聞蟬是真的走了,再也不曾回來。李信心里發軟,又激動無比。但他現在這狀況,只能把激烈的情懷藏在心中去回味。 他不適合劇烈運動……但知知的小打小鬧,又很難滿足于他…… 少年嘖了一聲,靠著墻,嘿嘿嘿笑了起來。 真的,明天就死?他哪里甘心。他才親了他最喜歡的女孩兒,他就是撐死,也要撐過這個時候。撐過了現在,他就有大把的時間,去和知知在一起了。 總是等李郡守等人于雪地中撿回李信的時候,發現少年跟之前虛弱憔悴的作風完全不同。他變得豪情萬丈,精神振奮無比,再次受苦時,興奮得跟要升天似的。 李郡守閑閑看著他,“小蟬給你吃了起死回生的靈丹妙藥?” 李信哈哈哈笑,引得醫工眼皮直跳,“郎君小心!莫笑莫笑!牽動了傷勢就不妥了!” 而當晚,舞陽翁主坐上馬車后,捂住臉,哭喪著臉想:我犧牲這么大。李信要是不明天就死,我簡直不甘心啊…… 同一輛馬車,車外的燈籠影子一晃一晃地照著車中。青竹跪于一邊,安靜地看著舞陽翁主。面容姣好的女孩兒,跽坐于主位前,頰畔發絲亂亂地貼著酡紅面孔。女孩兒紅唇濕潤,嬌艷欲滴,還隱約有血跡…… 那是李信口中的血腥。 在青竹眼中,卻像是李信咬破了聞蟬的唇,才帶出來的血。 李信欺負了舞陽翁主,翁主還一副心煩意亂的小女兒情懷。 比聞蟬年長幾歲的青竹,作為自小被教育看護好翁主的貼身侍女,她怎么會不知道,翁主鮮艷的紅唇,代表著什么? 青竹嚴肅地想,不能任由翁主這么胡來下去了。她得跟翁主談一談。翁主喜歡誰不好,喜歡一個小地痞? 曲周侯和長公主知道了,肯定要怒斥翁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