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節
等走出好遠,侍女青竹才幽幽弱弱道,“想看李信就直說唄,您還繞這么一大圈兒……” 聞蟬斜眼乜她,嗔問,“哪個想看李信來著?” 青竹:“……”默了半晌,她嘆氣,“是婢子?!?/br> 聞蟬這才滿意了。 青竹卻還有遲疑,“天這么晚了,官寺都沒有人了吧?咱們真要去?” 聞蟬很有經驗道,“這你不懂了。正是晚上趁沒人的時候,我憑著我翁主的身份,才能大搖大擺地把人提出來,因為沒人敢惹我。而白天人多的時候,敢和我當面的人就多了……比如我姑父什么的。而現在,等我把人帶走了,我姑父想再從我手里取人,就沒有那么容易啦?!?/br> 青竹看著她:自家翁主沒有作威作福過,卻沒想到翁主做壞事時,還挺有章程的…… 然他們注定要失望了。 翁主出行,先去了官寺要人,官寺說人已經走了。于是一行車隊,在眾人欲說還休的復雜表情中,又驅車出了巷子,去往李信離去的方向。 隔了也就兩天吧,聞蟬再次來到了李信居住的窮人扎堆的巷子里。這一次,她在巷口下了車,到了院門口,不見上次的荒蕪凄清。舞陽翁主一行人,在院外,看到了屋中的昏昏燈火。 定然是李信! 聞蟬心中雀躍了一小把,然后又讓自己淡定下來:哼,我就知道,禍害遺千年。李信怎么可能出事嘛。但我已經走到這里了,掉頭回去讓人笑話。不如我就意思意思地進去看看? 聞蟬覺得“意思意思”的主意很好,淡淡地吩咐了眾仆從在外面候著,小翁主嬌貴無比地推開了籬笆門,走向了燈火通明的屋子方向。 她站在門口,敲了敲門,“李信?” 屋中一派沉寂。 趴在床上的少年,以為那聲女聲,是自己的幻聽。他連動都沒動一下,卻發現醫工們停了手。而他又聽到了一聲“李信”,少年抬頭,看到站在門口的李郡守吃驚看他的目光。 李郡守用眼睛問李信:小蟬?你和小蟬什么關系?為什么小蟬會來這里? 李信表情空白著,他根本沒有說話的力氣。費力地取了口中塞著的棉布,少年用布條擦去嘴角上的血跡,微微喘著氣。 李郡守目光嚴厲:制住小蟬!別讓小蟬進來!我不想讓你冒充李家二郎的事,被小蟬知道。 小蟬畢竟只是個少不經事的小娘子,她知道了這件事,即使心向著李信,在日后相處中,也難保不露出痕跡來。 臉色紙白的少年,吃力地坐了起來。他擦去臉上的汗水,心想:我也不想小蟬知道我冒充李家二郎的事。 假的總是假的。假的遲早有一天會暴露。我永遠不相信“以假亂真”那一套說法。 那知知,我便不會把她拉進這件事中。 讓我受萬人唾棄就好,她不用為我費盡心機。我只想護她,只想她好好的。 李信輕聲,“你們在屋里等著,別出去。我出門把她引走?!钡谝淮?,他想讓聞蟬走,而不是想讓她走近他。 世事總難兩全,少年漸漸長大,漸漸卷入人間瑣事。但是和最開始一樣,他還是想她好。 他連喜歡她,都不忍強迫她。 愛也好,恨也罷。李信只想憑努力,走進她心中。 “李信!”拍門的聲音大了些,女孩兒的聲音總體還算平靜。但平靜中,已經有些著急了。 李信慢慢穿衣,掩去自己身上的傷。 醫工們看到他后腰鮮血淋漓的慘狀,不忍心地提醒道,“小郎君快些喚那位小娘子走吧。不然等血干了,又得重來一遍了……” 李信笑一下,“好?!?/br> 一門之隔,聞蟬瞪著面前的木門。她開始咬唇,思索里面到底怎么回事。會不會在里面的不是李信? 她又開始害怕,怕遇上歹人。要是是歹人的話,還是喊護衛他們來好了…… 但是聞蟬又有一種近乎本能的直覺,她覺得李信就在里面。 少女抬手,欲再敲最后一遍門。 木門聲吱呀。 在她手向門叩下去時,門從里面打開了,少年從一室黑暗中走了出來。而少女猝不及防,力道不穩,隨著敲門的動作,身子竟不自覺地往前一撲。 撲向從暗室中走出來的少年。 李信開門即迎來向他撲過來的大驚失措的女孩兒。 奈何他全身一點力氣都沒有,她真這么撲過來了,他只能隨她一起倒下去。兩個人一起摔進門里,與屋里的李郡守等人面面相覷。 少年反應很快。 當聞蟬“啊”一聲時,他用了能用到的最大力氣,手在門板上一拍,摟住少女的腰,借關門的巧勁,往旁邊歪去。 這一歪,就歪到了臺階下。 在旁觀者的眼中,便是聞蟬餓虎撲食一般撲倒了李信。李信摟了她腰把,但一下沒有摟住。骨碌碌,少年少女抱著,一起從臺階上摔下去,倒在了雪地上。 李信的后背砸上泥土地面。 灼熱撕疼的痛感,讓他額上再出了汗。 他唇瓣蒼白,微微抖動。神志昏沉,隨意會暈過去。但是他不能…… 他護著聞蟬,自己躺倒在地,將她護在胸前,一點兒事都沒有。大雪漫漫揚揚,撒在二人身上。聞蟬睜開眼,看進少年幽靜黑暗如子夜的眼中。 他伸手,顫抖著指頭,拂去她眼睫上的雪花。 他微微笑,“知知,你是很可以的?!彼p聲,“見面就撲,我畢生難忘啊?!?/br> ☆、46|1.0.9 雪粉在灰黑色的天地間飄飄揚揚,穿過幢幢巍峨樓宇,越過一排排道邊林蔭,走過甬道,飛過長巷,落在小院中躺在地上的少年少女身上。 聞蟬被李信護在胸口,她比他矮一些,頭靠在他懷中。少年的懷抱很單薄,不寬闊,不雄厚,但是這樣也依然安全。 連他們一起栽倒,都是他墊在下邊。 聞蟬頭靠著他,鼓起的小胸被撞得發疼。她淚眼汪汪,被灌了一鼻子他身上的味道,心臟砰砰砰疾跳不已。 少年伸手拂去抬起臉來的少女眼睫上的雪花,少女卻好半晌沒有起來。她吸了吸鼻子,在他襟口蹭了蹭,俯靠著去聞。 李信從下方推開她蹭著他胸口的小腦袋,手往她臉上摸了一把。在女孩兒瞪視他時,少年笑容曖昧得很,“聞什么聞?哪家小娘子像你這樣,摔到郎君身上,不著急起來,還湊過去聞個不停?” 聞蟬心說我好像聞到血味了…… 她撞進他懷里的一剎那,伴隨著劇烈的心跳,撲入鼻端的,就是少年身上濃烈無比的血腥味。這讓她頗為懷疑,不覺想確認答案……結果就碰上李信挑逗般的笑容。 摔了一跤,聞蟬長發微凌,有些碎發散在耳邊。李信嫌她壓他,推她起來,眼里寫著“你怎么這么重”的字樣。 女孩兒身形窈窕,輕盈無比。怎么可能重?更何況對一個女孩兒來說,“重”這個字眼,實在是太可怕! 聞蟬被他推得坐在一邊,氣得渾身發抖,跟他伶牙俐齒地懟道,“我聞一聞怎么啦?不是你教我作翁主,就要想做什么做什么嗎?不是你說翁主不必考慮矜持不矜持、名聲不名聲的問題嗎?” 李信樂道:“……你真是聽我的話啊?!?/br> 這個她記得倒清楚。 那他讓她嫁他,怎么不見她往心里記去? 少年冷眼瞥她一眼,他懷疑聞蟬察覺他身上的問題了。而他當然不想她發現。哄住聞蟬的方式,也實在很簡單——少年往前俯過去,掐住聞蟬的下巴。 在她瞪大眼后,他挑眉邪.笑,慢悠悠地湊近,“喲,不在乎名聲?那我……”他的眼睛,盯著她粉紅的唇、修長的頸,還有微微起伏的胸.脯看。 聞蟬的眼睛說:呸!滾! 她快速機智地爬起來,警惕地往外圍跳開,雙手護住身體,防止李信色心大作地來撲她。畢竟她長這么好看,畢竟李信這么迷戀他…… 少年笑倒在雪地中。他俯下腰按著地狂笑,半天沒起來。 聞蟬心想:怎么不笑死你?! 她不知道,在那一刻,李信真的是彎下腰,直不起來。他撐著地表的手發抖,幾乎撐不住自己的身體。他要用笑來掩飾被血嗆住的咳嗽聲。他的臉色也很難看,很嚇人的那種。 這些,他都不想給聞蟬知道。 在聞蟬眼中,李信是狂笑笑得她莫名其妙;笑夠了后,少年才晃悠悠地站起來,依然一副“天大地大老子最大”的輕狂樣兒。而在李信那里,則是做夠了準備,有了站起來的力氣,才吃力地起身。 他的后腰處一片灼熱guntang,血rou和布料摩擦中,每一次呼吸,都劇痛千萬倍。他往前走了兩步,就感覺到外衫濕了。 被血浸濕的。 身子的每一個部位,都在發抖。每一次抬腿,都昏昏無力,眼前發黑,似要一頭栽倒…… 李信卻不讓聞蟬知道,他哄著聞蟬走到了房后。他不想讓李郡守的人,還有聞蟬的人,看到他們在做什么。他本想把她領出后院,哄騙她走。但是走到房后一墻邊時,少年就沒有了力氣。 李信靠在墻上,一半是緩一緩力氣,一半是不讓被血染紅的后衫被聞蟬看到。 聞蟬一概不知,她還用一種嫌棄又紆尊降貴的語氣,跟李信講她為什么會來這里,“……反正是江三郎和阿南要找你,我就沒事干,隨便看一看啦?!?/br> 李信心間像是落了一片柔軟的雪花,他面上的表情卻是惡狠狠的充滿嘲諷味道,“這么大的雪,你閑著沒事干,晃到我這里來了?你心虛不?” 聞蟬不心虛。她很有勇氣地抬頭,看著少年的眼睛,務必讓他相信自己的誠心,“因為我就是這種助人為樂、心地善良的人啊。我連路上碰到野貓野狗,都怕餓著它們,會讓人去喂食呢。你和野貓野狗也差不多啦?!?/br> 被罵是狗,李信不屑地笑一聲,翻了她一白眼。 聞蟬:“……” 這個人真是好沒良心!這是對待救命恩人的態度嗎?雖然她也沒救他,但是他聽不出來她差點就救他了么!一點都不感激,還翻她白眼! 她還信誓旦旦跟阿南說救了李信,要李信“做牛做馬”。李信這是一個盡職的“做牛做馬”該有的態度嗎?! 李信在聞蟬臉氣紅的時候,又踹了她一腳。在聞蟬怒瞪他時,他懶洋洋地打了個哈欠,問,“你怎么還不走?莫非一個人害怕,想我送你回去?知知,挺會欲迎還拒的嘛?!?/br> 他的語氣輕.佻,很容易讓人心里不舒服。更何況對方還是個千人捧萬人仰的翁主呢? 果然聞蟬愣了一下后,露出有些傷心的表情。她眼睫顫一下,眼睛縮一下,李信的心就跟著抖一下,嘴角顫抖就想脫口而出安撫的話——他見不得她難過。 可是風雪夜涼,靠在墻上的少年手指動了動,連抬起來都做不到。而女孩兒已經快速地轉過了臉,不給他看到她潮濕的眼睛。 聞蟬肯定是委屈的。 她的好意沒有被李信領去,還被李信催促著快走。從頭到尾,他都透露出這么個意思來。聞蟬從小被人追到大,別的地方她可能遲鈍,但是男兒郎對她什么態度,她一看就能知道。她現在就知道李信很想她走。 一開始就想她走,現在還是想她走。 聞蟬有些茫然,有些不甘心,又有些手足無措,還覺得……丟臉。她期期艾艾了許久、忐忐忑忑了許久的心臟,巴巴地捧到他面前來,卻被他隨手丟于一旁。她都不知道要怎么辦才好。 少年時期,少女虔誠地捧著自己那試探的心,去碰一碰少年堅硬的殼。她不知道她在關心他,她也不知道他在護著她。和她相交的少年太強大,強大到她不覺得他會出什么事,強大到,她覺得一切都理所當然。 李信既然煩她,那她走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