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4節
蔣子逸這才明白成青云問話中的用意,思索片刻之后,說道:“是……”他欲言又止,拿眼睛微微瞟了瞟蔣洵,似有所顧忌。 “蔣公子,為盡快解釋清楚案情,還請如實相告?!背汕嘣乒Ь纯蜌獾卣f道。 崔玄鏡蹙了蹙眉,似有些急切,看向蔣子逸,說道:“蔣公子,還請盡快如實相告?!?/br> 蔣洵淡淡地看了看蔣子逸,這一眼似帶著些壓迫,讓蔣子逸不由得縮了縮肩膀。他避開蔣洵的眼神,看著成青云,低聲說道:“是……是樓三娘告訴我的?!彼p咳一聲,似有些尷尬。 京城之中的世族子弟,雖然也有不少出入教坊等風月場所,但從未當眾宣之于口過。就算知道誰去過,也當做不知。蔣子逸這相當著這么多人的面說出來,不僅自己臉上掛不住,連帶著一旁的蔣洵臉色也是稍稍一沉。 他抿著唇,輕聲說道:“我也是在去教坊的時候,無意間知道錦云教坊之中,竟還有會做磨喝樂的人。而我向樓三娘說,我祖母一心向佛,她便建議我為祖母做一尊觀音蠟像。磨喝樂精貴,而觀音又是難得,意蘊深遠高雅。所以我就答應了?!?/br> 成青云抬手指著跪在地上的白司琪,“蔣公子,為你做磨喝樂的人,可是他?” “就是就是,”蔣子逸輕輕點頭。 白司琪一如一尊木像般,一動不動地跪在地上,直到成青云提到他,他才緩慢地抬起頭來。跪在他身旁的白思雨如臨大敵,惶恐地抬起眼來,頓時泫然淚下。 “白司琪,”成青云走到白司琪身前,微微低頭看著他,問道:“你做完一尊磨喝樂,大約需要多久?” 白司琪淡淡地回答:“少說五六天,多則十幾天?!?/br> 成青云從袖中拿出一尊小小的磨喝樂,正是白思雨送給她的那個抱著鯉魚的胖娃娃。她問道:“這樣一個磨喝樂,做好需要多少天?” 白司琪看了一眼,不假思索地回答道:“三四天?!? “就這么一尊小小的磨喝樂,也需要三四天的時間,那么一尊與正常人相當高大的蠟觀音呢?”成青云清晰地反問. 白司琪臉色平靜,只是身體微微僵了僵。 成青云轉身看向蔣子逸,問道:“敢問蔣公子,從你讓白司琪做磨喝樂,到蔣老夫人壽誕,經過了多少天?” 蔣子逸定住,欲言又止,“我也記得不太清楚了……大概……七八天,不超過十天吧……” “好,”成青云緩緩地勾唇,眉宇間輕輕浮動,似胸有成竹,似有隱忍著幾分酸澀復雜。她輕聲問白司琪,“那么大一尊蠟觀音,你是如何在這么短的時間內完成的?” “我哥哥,連夜趕工!不分白天黑夜!”不等白司琪回話,白思雨搶先急切地回道。 成青云靜默,審視了白司琪一瞬。這靜默片刻,正堂之上議論之聲再次揚起,嘈雜紛紛。眾人又是困惑,又是唏噓。 議論聲中,忽然聽聞一聲輕笑,若有似無。成青云輕輕低頭,看著輕笑的白司琪。 “的確……我在很早以前,就開始準備蠟觀音了?!彼p聲地說著,聲音平靜溫和,沒有任何起伏。 話音一出,正堂之上為之一靜,眾人紛紛看向白司琪,目光輕重不一地落在他的身上。 白司琪停直了脊梁,面色寡淡,繼續說道:“因為,我就是知道,無論如何,蔣公子都會找我來做蠟觀音的?!?/br> “是因為有樓三娘為你安排嗎?”成青云問道。 白司琪僵了僵,依舊沉重地點頭承認,“是?!?/br> 成青云探究地看著他,問道:“樓三娘為什么要幫你?” 白司琪搖頭,“我也不知道……”他緩緩地抬眼,看著成青云,斟酌地說道:“或許,她也和蔣府有仇吧?” 成青云搖頭不置可否。 眾人目光灼灼的看著成青云與白司琪,既驚愕又期盼地希望快些解開這令人費解又好奇的謎底。 崔玄鏡思慮重重,隱約猜測出幾分,疑惑又謹慎地說道:“所以,白司琪這么早就安排好了蔣公子去買他的磨喝樂,并且故意一早就開始準備蠟觀音,其實是為了準備……”他欲言又止。 “不錯,”成青云說道,“若是我沒有記錯,白司琪做的蠟觀音,是在蔣老夫人大壽那天才被送到蔣府的。當時,蠟觀音是用精致的木箱裝著的,為了防止在運輸的途中磕碰,還在木箱中填塞了柔軟的木屑防震,對嗎?” “是……”白司琪說道。 “當時,蠟觀音被人抬進蔣府時,蔣府的管家或許解開木箱的蓋子,看見了觀音的表面,但是,被木屑蓋住的箱底呢?”成青云一字一頓地說道。 話音一落,正堂之上頓時寂靜。南澤微微蹙眉瞇眼,又驀地瞪大了雙眼,他興奮到忘我,驚訝地說道:“朱吉當時被藏在箱子底,也就是觀音下面?” 堂上一時寂靜,有人感嘆,有人驚訝,又有人搖頭。連蔣洵和蔣子逸,似乎都不太敢相信,朱吉竟然是以這樣堂而皇之的方式,被蔣府的人親自抬進庫房的。 所謂,一葉障目。若是想藏好一片葉子,便將葉子藏在森林里。避開常人的慣性思維,便能夠達到意想不到的結果。 白司琪正是利用了這一點,順利地將朱吉,送入了庫房之中。 驚愕過后,眾人緩過神來。坐于上首的崔玄鏡愣了片刻,才怔怔的囈語:“原來如此?!彼p輕地拍了拍驚堂木,又問道:“朱吉被送入庫房時,難道已經死了?”他說道:“本官看過仵作的驗尸單,朱吉口鼻之中,并沒有吸入碳末和灰塵?!?/br> 成青云卻輕輕搖頭,說道:“朱吉那時是否已死,還未可知?!彼硕?,在眾人疑惑的眼神中,說道:“這個謎團,恐怕只有兇手清楚?!?/br> 崔玄鏡定了定,“若是朱吉沒死,為何他口鼻之中沒有碳末和煙灰?” 成青云望著他,說道:“之所以口鼻之內沒有碳末和煙灰,是因為人死時會停止呼吸。這是大多數仵作慣常的看法和常識。但是,”她話音一轉,“誰說只有死人會沒有呼吸呢?” 崔玄鏡與身旁的兩位長官面面相覷,連同堂上眾人的人也百思不得其解。南澤困惑了許久,終于忍不住開口,問道:“難道朱吉被裝進箱子時,自己屏住了呼吸?” 成青云搖,“常人在被困住時,大多會呼吸急促,或者大聲呼救,這都會讓人呼吸空氣?!?/br> “所以朱吉被裝進箱子時,就已經死了?!蹦蠞梢慌氖?,有些得意地挑眉,“一定是這樣,否則他怎么不呼救,也不呼吸?” 成青云再一次微微搖頭,南澤一怔,眉頭一蹙,急切又懊惱地看著她,“這也不是那也不是,你倒是說說看,他沒死,為什么沒有呼吸也沒有呼救?難道他傻了嗎?” 他微微撩起袖子,身體挺得筆直,作勢要向成青云沖上來一般。 成青云目光無意中掃過南行止,他依舊靜默地坐在位子上,神色平靜如山嵐之巔無風的云靄,高而遠,靜而雅。他的目光安靜地坐在她的身上,眼神清亮,瞳孔卻漆黑深邃,似蘊藏著無限的深沉。 成青云稍稍一愣,心里微微亂了亂,立即避開她的眼神,看向他身側的南澤。 “王叔,稍安勿躁,”南行止目不斜視,語氣溫和帶著幾分笑意,“這個案子本就復雜,而且牽連多而亂。你不妨先聽青云慢慢解釋?!?/br> 南澤正欲說話,南行止忽然轉頭看著他,低聲道:“王叔只是旁聽而已,若是再發言相問,可就是擾亂公堂了?!?/br> 南澤一頓,咬了咬牙,恨恨地偏開頭,看向成青云,說道:“既如此,你繼續說案子吧,我盡量不打擾了?!?/br> 成青云微不可見地勾了勾唇,被他這么一打岔,她反而安心下來。 “庫房失火那晚,刑部的人用清水為朱吉的尸體清理了口鼻,的確是沒有發現口鼻內有碳末或者灰塵?!彼⑽⒖聪蚰闲兄?,不敢與他對視,只能稍稍垂下眼眸,看著他胸前的衣襟,輕聲說道:“可是,當我和世子將清水倒掉時,卻很偶然的,發現了那碗清水有問題?!?/br> 眾人看向她和南行止,南行止輕輕點頭,說道:“的確如此?!?/br> “有什么問題?”南澤問成青云。 第138章 患難兄妹 “那碗清水,正好倒在了一群搬東西的螞蟻身上,很快,那群螞蟻就渾身微微抽搐僵硬,死去了?!背汕嘣妻D身,看向崔玄鏡,“而那碗清水,涮洗過朱吉的口鼻,這說明,毒源是朱吉。這說明朱吉在被火燒之前,服食過毒藥……” 崔玄鏡立刻翻閱卷宗,點點頭,“正是,仵作的尸單之上,也是如此記錄的。但……為何要在朱吉被火燒之前,毒死他呢?” 成青云微微捏緊袖口,說道:“朱吉服食的毒藥很是特殊。服食之后,毒不會立刻發作,但是一旦發作,人就會全身麻痹,四肢發冷、僵硬,隨即心跳和呼吸都會停止?!彼陨怎久?,低聲說道:“雖然服毒之后,會痛苦不堪,但是無法動彈,無法說話,甚至到最后,呼吸心跳都會停止,即使是這樣,整個毒發的過程,服毒人的意識都是完全清醒的。甚至能夠清楚地感受到自己毒發到死亡的整個過程,簡直生不如死……” 她稍稍停頓,正堂之上一片寂靜,眾人神色各異地看著她,有人臉上的余悸與驚愕難以掩飾。 南澤用手摸了摸手臂上的雞皮疙瘩,依舊不可置信地說道:“沒想到,世間還有這樣的毒,我一直以為,最毒的毒,莫過于鉤吻或者鶴頂紅。原來,鉤吻和鶴頂紅,已經算是仁慈了……” “不錯……”有人低聲符合,“至少那些劇毒,人服下之后,會很快死亡,痛苦的時間很短暫。但是這……這是什么毒,竟然,這樣惡毒……” 成青云在眾人的注目中,將準備好的證據匣子拿出來,從匣子中拿出一包紙,慢慢地打開,戴上手套,從紙包內拿出一粒圓而白的珠子。 眾人聚精會神翹首看過來,緊緊地盯著她的指尖。 “這是什么?”南澤起身,好奇地向她走了幾步,“珍珠嗎?” “這是魚目,”成青云將那顆魚目放在手心,緩緩地走到白司琪身前,問道:“白司琪,你認得嗎?” 白思雨疑惑地看著成青云手心里的魚目,茫然無措。 片刻后,白司琪才沉緩地點頭,“認得……”他一字一頓,清晰地說道:“這是……河豚眼睛?!?/br> “河豚?”南澤一驚,“就是那種身上有毒的河豚?” “是,”成青云說道,“河豚是有毒的,尤其是其內臟,有著劇毒。但是河豚的毒,也可以入藥。尤其是治療癱瘓有奇效……” 她看向白思雨,迎上她微紅濕潤的雙眼,突然有一瞬不忍,但依舊很狠心地問道:“白姑娘,你可記得,你服用的藥之中,有這味河豚眼睛?” 白思雨臉色霎時一白,立刻否認,“我不知道,我不記得!” 成青云不以為意,“這顆河豚魚目,正是你的藥中的一味藥材。每服藥之中的劑量十分小,而且河豚眼是河豚身上毒性最小的地方。所以少量服用也不會致命。但是你服用了有一段時間了,而且你的藥中,還有一味洋金花,也是一種毒藥。藥中的河豚眼和洋金花的劑量不對,導致藥效失衡,所以你體內,還有些許毒性殘留……” 她將魚目收好,看向白司琪,問道:“白司琪,你可有擅自減少白思雨藥中的某些藥物的分量?” 白司琪將頭垂得極低,肩膀緊緊地縮著,輕輕地顫抖。他的雙手緊緊地抓著衣襟,指尖泛著青白。 白思雨依偎著他,茫然又忐忑。 “是……”許久之后,白司琪才沉重地點頭,“我是私自減少了藥的分量?!?/br> “是哪些藥物的分量?”成青云追問。 白司琪沙啞著聲音說道:“其中一味就是河豚魚目,另一味,是洋金花……這兩味藥,都是……毒藥……” 南澤隱忍著怒意,臉色頗為不齒,冷聲說道:“你竟然連自己親生meimei的藥給擅自改動,就不怕她吃了之后身體出問題?” 白司琪臉色陡然慘白,他木訥地看了看白思雨,又沉重地將頭轉開。許久之后,才抿唇說道:“不會的……”他搖頭,“樓三娘告訴我,稍稍改動一點點,不會影響藥效。而且,”他唇角露出幾分欣慰的笑容,“而且,小妹的病情的確是緩和了,她如今,都可以下床行動了?!?/br> “白思雨一開始癱瘓在床,恐怕大部分原因是她心結未解?!背汕嘣频穆曇趄嚨乩淞藥追?,“而且,你明知道這藥中有毒藥,這藥就算治好了白思雨的病,也會給她身體造成巨大的傷害??赡阋琅f還是選擇了這副有毒的藥?為什么?” “你懂什么?”白司琪倏然抬起頭,露出猙獰又帶著幾分癲狂的眼神,“你可看過我小妹當時的模樣?她癱瘓在床,就跟個廢人一樣。成天只躺在床上等死……就像一個垂死的老人……她分明才二八年華,本應該是最美最好的年紀,卻因為朱吉的傷害,毀了一輩子,甚至連活下去的勇氣都沒有……別說讓我給她吃毒藥治病,就是讓我做任何事情,我也會答應!”他聲音沙啞低沉,嗓子如同漏了風一般。 成青云定住,難以想象,這個平時溫潤謙和的書生,此時會癲狂憤怒至此。 正堂之上,眾人議論之聲再次揚起,此起彼伏翁然sao動。有人甚至不忿地叱喝:“什么給meimei治病,說得冠冕堂皇。不過就是心腸歹毒而已,有誰用毒藥給親人治病的?” 南澤也立即附和:“就是就是,河豚的毒多厲害啊,那朱吉吃了……”他欲言又止,突然瞪大了眼睛,驚訝興奮地望著成青云,突然間拍案而起,“我明白了!你……你你……”他抬手指著白司琪,語無倫次地說道:“你是不是把河豚眼睛拿出來,給朱吉吃了?” 堂上陡然一靜,眾人紛紛看向白司琪,有人恍然大悟。 白司琪緩緩地笑了,那張清俊的臉,映著平靜的笑容,依舊溫和?!笆?,”他輕輕地沉了一口氣,從容又平靜,“我是把那藥中的河豚眼睛拿了出來,攢多了,喂給了朱吉?!彼D了頓,繼續說道:“官府對有毒性的藥物管控很是嚴格,每次去藥鋪買,藥鋪都嚴格控制分量,而且還會記錄。所以我不敢每一次都在一家藥鋪買,好在京城的幾家大藥鋪,都有這些藥。我每一次買一點點,每次為小妹煎藥時,就把藥中的洋金花和河豚眼睛都拿出來一點點,這樣慢慢地積累,毒藥就積累多了?!?/br> “你將河豚毒喂給了朱吉,把洋金花給了樓三娘嗎?”成青云問。 “是……”白司琪一動不動地跪著,聲音尤為晦澀,“但是洋金花我給的不多……本來藥鋪里買的就少。樓三娘只是告訴我,她是拿去給教坊的姑娘們用,教坊之中的藝女,或者是風月場所的女人,偶爾會用洋金花,這也不是什么隱秘的事情,所以我所就答應了……” “朱吉消失了兩天,那兩天,他都是被你控制住嗎?”成青云問道。 “是……”白司琪供認不諱,“他自己去錦云教坊,恰好就遇見樓三娘,樓三娘用洋金花把他迷昏了,交給我。恰好,那時我正在教坊中趕制蠟觀音,我就把他關進箱子里。每天給他喂一點洋金花,讓他一直處于昏迷狀態。直到蔣老夫人大壽?!彼苹貞浿?,喃喃地說道:“那天,我把他從箱子里拉出來,將前些日子積累起來的河豚眼睛給他吃下去,然后把他墊在箱子底,蓋上木屑,裝上蠟觀音。為了不讓他這么快就被悶死,我還特意在箱子上為他留了氣孔?!?/br> 眾人聚精會神地聽他講述著,正堂之上鴉雀無聲。 “我特意給他喂河豚的毒,就是知道,河豚毒毒發之后,不會立刻死亡,而毒發的過程當中,全身麻痹,不能動彈不能說話,但是意識卻十分的清醒。最后,才會慢慢地停止呼吸和心跳……”白司琪蒼冷輕笑,“我就是要讓他嘗嘗瀕死絕望的感覺……讓他也知道,癱瘓著不能動彈,只能絕望的等死的滋味!” 成青云恍惚一怔,這才明白白司琪用河豚毒的原因。 癱瘓著,一動不能動,只能等死的滋味,是曾經白思雨所經歷過的。他要傷害白思雨的朱吉,感同身受,甚至比白思雨更加的痛苦絕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