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節
再放任這孽障滿屋亂轉,有力沒處使,他指不定能說出更多討打的混賬話。于是玄憫也沒再耽擱,當即帶著那迷迷糊糊的傷兵,和薛閑一起朝山坳外走去。 兩人都不怕林間霧瘴,傷兵連人都不是,自然更不怕。 于是他們很快便出了簸箕山,沿著山腳,在夜色里往南邊的村落繞去。 山坳里雖然滿是霧瘴,山外頭卻是清清朗朗。夜里難得沒有雨雪,彎鉤似的銀月懸在山頭,給山道鋪了一層淺霜般的白。 薛閑真正走起路來,其實是又輕又穩的,不急不緩,悄無聲息,和他平日的性子有所不同,倒是跟玄憫有些相像。 他那一身黑袍輕薄垂墜,在拐過山道時會被夜風撩起一些邊角,有時會從道邊草枝上掃滑而過。他向著彎月的半邊身子被月光勾出輪廓來,挺直修長,而另一邊則隨著黑袍融于夜色里。 和玄憫一塊走在山道上時,恰好一黑一白,湊齊了一對無常,看得那傷兵背后直發涼。 他們剛行至半途,清平縣內五更天的鐘鼓就已經響了起來,一層層由城中傳至城外。山南面的村落里,雞鳴和狗叫聲也隨之響了起來,此起彼伏。 而當他們走到村碑前時,村里的人已經醒了大半了,人語依稀。 畢竟帶著一只怨鬼,即便是魂魄不全迷迷瞪瞪的怨鬼,也是會嚇著人的。于是在進村前,為了省去不必要的麻煩,以免耽擱太久,薛閑給兩人一鬼都加了一道障眼法,這樣一來,不論是人還是雞鴨貓狗均瞧不見他們,也聽不見他們說話。 “你家怎么走?”薛閑問了一句。 傷兵朝村落深處一指,“順著這條路向前,那邊有個河塘,沿著河塘拐到后面就到了?!?/br> “那便走吧?!毖﹂e正說著,忽然聽見不遠處傳來一聲幽幽的嘆息。 那嘆息突兀極了,在夜色未散的村落中顯得十分瘆人。 緊接著,村子里有人尖叫了起來,嘈雜的人聲乍然多了起來,似乎很是慌亂,不知誰家養的狗狂吠起來,引起了更多呼應似的狗叫。 然而,這瘆人的嘆息聲在薛閑聽來卻并不陌生。 他抬頭望了一眼,嗤道:“真會挑時候啊?!?/br> 第70章 過路人(一) 村里的人聲依然未歇,聽起來像是捅了一窩螞蜂,嗡嗡不斷。幾個相對尖銳些的聲音凸顯了出來—— “鬼鳥??!鬼鳥來了——” “鬼鳥怎的會來咱們村,難不成誰招了晦氣?” “完了完了,要死人了啊啊啊啊——” “死人應當不至于,可準得碰上什么禍事!” 所謂的鬼鳥并非什么稀奇之物,正是常年窩在簸箕山里,疑似玄憫豢養的那只黑鳥。大約是因為常年在簸箕山濃厚的霧瘴中撒潑,叫聲又如此別具一格,以至于被山腳村落的老百姓給妖魔化了。 仿佛那黑鳥是個長了翅膀的掃帚星,多轉上幾圈,滿村的人都要倒血霉似的。 “哎——”幽幽的嘆息聲又響了起來,聽得薛閑嘴角一抽。這嘆息聲于旁人來說可能只是有些瘆得慌,于他來說卻不大一樣,畢竟他宣yin的時候,這嘆息聲穿過了重重霧瘴,一直在跟他自己的喘氣聲一唱一和。 這就頗有些尷尬了。 薛閑一聽這聲音就腦仁疼,腮幫子酸,手癢,想打鳥,想吃人。 偏偏那黑鳥似乎是個成精的,在村子上空盤旋了幾圈后,也不知是長了雙什么招子,居然徑直朝薛閑他們俯沖過來。 好在這三人還未曾走到村子深處,不然周圍得亂成一鍋粥。 黑鳥半點兒不識趣,它繞著兩人一鬼轉了一圈,穩穩停在了玄憫肩頭,沖著玄憫“嚶”地軟叫了一聲,活似撒了個嬌。 這下倒好,村子里的人看著這處,叫得更慘了—— “鬼鳥!果然是鬼鳥,你看,它停在半空了!” “對對對,就像那里有什么東西能讓它落腳似的,可那處什么也沒有啊,它怎么還能停著??” 原本用了障眼法是想悄無聲息地進村,被這傻鳥一攪合,他們三個活似是來游街的,全村都盯著這處,神情警惕至極,若不是忌憚著“鬼鳥不好惹”這種流言,怕是早就掃帚釘耙地戳過來了。 偏偏這傻鳥還不消停,它似乎半點兒不怕生人,歪著腦袋饒有興味地看著不遠處那些村民,在他們嚇得直哆嗦時,又添磚加瓦地叫了一嗓子:“哎——” 一波三折,尾音還顫顫悠悠的,別提多討打了。 薛閑對這聲音敏感極了,二話不說,攛掇著鳥主人給這倒霉玩意兒封了個禁言符。 黑鳥:“……” 它似乎天生跟薛閑不對盤,烏溜溜的黑豆眼瞪著吹耳旁風的某條龍,炸了一身毛,伸著脖子就要用尖尖的鳥喙去啄他。 薛閑手正欠著呢,當即兩指一動,夾住了那鵝黃的鳥嘴,將它朝自己面前拉了拉,幽幽道:“我閑來無事之時,最愛捉一兜鳥烤來吃了。這荒郊野外的我也不講究,生的熟的都無甚所謂,拔了毛就能下嘴?!?/br> 黑鳥:“……” 遭到了生死恐嚇的黑鳥呆若木雞地僵了半晌,小心翼翼地晃著腦袋將自己的尖喙從薛閑指間抽了出來,而后憋了兩汪淚看向玄憫。 薛閑一見這扁毛小畜生居然還知道告狀,頓時也抬眼看著玄憫。 玄憫:“……” 堂堂一條龍,居然閑到跟一只鳥互啄,也是種能耐,只能說薛閑這名字還真沒叫錯。 玄憫約莫也沒想到會碰上這樣兩面夾擊的場景,頗為無言。 薛閑倒也不是真要跟這鳥崽子爭個高低,他只是借著這由頭,想將他和玄憫之間略顯古怪的氣氛往正路上拉一拉,畢竟這一路上玄憫都不曾開一句口,簡直比以往還要寡言。 不過他剛瞪了玄憫沒一會兒,就見玄憫掃了他一眼,抬起手蓋住了他的眼睛。 玄憫的手掌并不柔軟,因為清瘦的關系,手指骨抵住了薛閑眉弓和鼻梁。也不知他那除塵咒熟練到了什么境地,即便在那竹樓里受龍涎侵擾發了一夜淋漓的大汗,他的手卻依舊干而潔凈,甚至還帶著那片野林的草木氣,清淡而溫熱。 薛閑覺得自己簡直是伸手掘了個墳,本想將那點古怪感拉回正途,結果被玄憫這意味不明的一遮眼,反而更怪了…… 其實身為紙皮人時,他也沒少被玄憫捂臉遮眼,他本意約莫是“眼不見為凈”,但是換了種形態,味道就有些變了。 也不知玄憫在此期間對那黑鳥做了什么,薛閑沒聽見他開口誘哄或是訓斥,卻聽見那黑鳥撲騰了兩下翅膀,又默默安分下來。 他在手掌遮掩下的黑暗里老老實實站著沒動,只眨了一下眼睛,眼睫從玄憫的掌心和指腹掃過。 玄憫指尖一動,撤開了手。 他也不看薛閑,似乎依然是“眼不見為凈”的模樣,淡聲道:“行了,走吧?!?/br> 那黑鳥果真老實了,悶不吭聲地扒在玄憫肩頭,時不時慫慫地瞥薛閑一眼,又立刻擰開腦袋,好似突然就識了時務。玄憫似乎還給它動了些別的手腳,以至于當他們帶著這黑鳥堂而皇之地走進村子里時,那些村民的目光卻并沒有跟過來。 “鬼鳥呢?怎的憑空消失了?” “對,明明方才還在那里呢……” 村民嗡嗡的議論被他們甩在了身后,被這傻鳥一鬧騰倒也有些好處,因為大部分早起的村民都聚到了村口,這村落深處便安靜多了,一路上甚至沒有看到人影。 他們順著傷兵的指路,走到了河塘處,沿著塘上簡易的窄橋拐了過去。 剛行了幾步,便聽見窄橋下頭有人在說話。 薛閑腳下未停,朝橋下掃了一眼,就見兩個早起的女子正并排蹲在石板壘出的臺階上洗著衣服,在淅淅瀝瀝的水聲中閑話家常。 “哎——可憐見的,昨個兒村西頭的老李叔咽氣了?!贝┲鴹椛碌哪俏粐@氣道,“說是藏了根麻繩,在床邊吊死的,臨死前手里還捧著件紅花襖子呢?!?/br> “老李?他不是癡愚了五六年了么?怎的還知道摸麻繩上吊?” 棗衣女人搖了搖頭:“李大嬸不是前些年重病走了么?二李子他們怕李叔過不去這個坎,借著他癡愚不識人,騙他說李大嬸在縣城里瞧大夫,這你聽說過的吧?” “聽過,說是老李叔睜眼就不記得前天的話了,每天問二李子一遍‘你娘呢’?!?/br> “對,但是據說前兩天他有些醒神了,就明白了自家兒子哄他呢,大嬸早不在了?!睏椧屡畤@道,“原本老李叔癡愚歸癡愚,還能熬著日子,現在冷不丁沒了盼頭,一個沒看住,就尋了短見?!?/br> “哎……有些事,明白了還不如不明白呢……” 兩位婦人說著話的工夫,薛閑他們已經過了橋。那傷兵似乎是愣了一下,腳不著地地駐在原處呆了片刻,又默不作聲地跟上了薛閑他們。 “到了……”傷兵的語氣聽起來有些遲疑,他抬手指了指路邊一間不大的土屋,一共三間屋門,兩間并列,一間小屋折在一旁,約莫兩間住了人,一間是灶間。 偏巧,他開口時,土屋其中的一間屋門被推了開來,一個挽著發髻面容素凈的女人走了出來。她手指間勾著一枚彩繩盤成的結,結上串著一枚風干的龜背。 她理了理那繩結,踮著腳將其掛在門墻邊的一枚鐵釘上,又摸著龜殼,轉身朝屋外望了一眼。 有那么一瞬間,薛閑甚至以為她看過來了。不過她只是蜻蜓點水般從他們所站的地方一掃而過,看向了村口的方向,而后又收了目光,理了理發髻進了灶間。 “走吧,咱們過去?!毖﹂e道。 結果沒聽見回應,轉頭一看,發現那傷兵有些模糊的面孔上濕漉漉的,不知何時已經淚流滿面了。 他夢游似的跟著薛閑他們走到了屋門邊,卻并沒有進灶間,而是愣愣地走到了那彩色繩結旁,似乎是想摸一摸那龜背,然而他早已沒了雙手,只能看著。他看了眼繩結,又轉了頭,穿過灶間敞著的門,看著坐在灶膛邊的女人。 “這繩結是何風俗?”薛閑問道。 傷兵好半天,才壓著哽咽,悶聲道:“龜同歸來的‘歸’,是咱們這邊的風俗,家里若是有人遠游未歸,會編這樣的繩結掛著?!?/br> 一月一換,從春夏編到秋冬。 “我……”傷兵癡癡看著灶間里裹滿煙火氣的女人,緩了好一會兒,道,“我改主意了……軍牌還是別讓她瞧見了?!?/br> 他許多年沒見過她了,似乎怎么也看不夠。好半天,才不舍地移開目光,看向薛閑和玄憫:“勞駕二位,可否幫我將軍牌埋在這屋前?” 薛閑看著他濕漉漉的臉,點了點頭,“行吧,你不反悔?我們埋了可就走了,走了可就不回來了,你若是再改主意……約莫也沒人能幫你了?!?/br> “嗯……我就在這看著她和我爹娘,在門前守著?!眰吐暤?,“他們見不著軍牌,就總有些盼頭……” 他打了許多年的仗,鐵骨錚錚,流過血和汗,但想必甚少流淚,是以他哭得面容有些猙獰,似乎在咬牙強壓著不發出任何聲音。 傷兵無聲地站了半晌,忽地看向玄憫開口道:“我、我聽說過有一種藥,說是能讓人把下輩子也許上,我現今這樣,去找來吃了還能起作用么?” 玄憫沉吟片刻,還不曾來得及開口,薛閑已經“嘖”了一聲,搖頭道,“你們怎的總愛把下輩子甚至下下輩子一塊兒捆在一個人身上,我碰見過不止一回了,上一回同我說這話的也是個混行伍的兵,絮絮叨叨翻來覆去念了一晚上,問我有沒有此類神藥。但凡涉及生生死死的,多是邪物,代價可不是常人能承受的,哪有那么多便宜好事讓人占了去?!?/br> 誰知那傷兵一本正經地道:“也不定的,我少年時候聽村里瞿叔說過,他老家那帶有種神藥,若是在身上種下,可把下輩子也一并許上,并且能把對方的災禍也一并擔了……” 他見薛閑一臉不在意的模樣,又連聲補充道:“瞿叔老家是朗州的,那邊總產些稀奇物什,說不準真——” “別琢磨了,你用不上的?!毖﹂e慣來不懂委婉,說得頗為直接。 那傷兵一下子就xiele勁,垂頭好半晌道,“我明白,我就是……想想?!?/br> 不過……等等。 薛閑忽然皺了眉,“嘶”了一聲,道:“你方才那話我聽著有些耳熟,你說你認識的那人老家在何處?” 傷兵聲音模糊,以至于有些字詞聽起來不甚清晰,薛閑好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說了什么,于是又忍不住開口確認了一遍。 “瞿叔?”傷兵一愣,茫然地重復道:“朗州啊,似乎是霞山還是什么山一帶?!?/br> 朗州霞山。 有種神藥,能把對方的災禍一并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