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節
這樣兩者碰在一起,說是巧合也未免太巧了一些。薛閑目光朝玄憫勁間瞥了一眼,又和玄憫的眸子對上了。他移開目光,沖玄憫道:“去找一找那人吧?” 能確認個具體方位或是能多問些關于“神藥”的情況,興許能早些找到玄憫身上“同壽蛛”的解法。 兩人沒多耽擱,應了那傷兵的請求,悄無聲息地把軍牌埋在了那間土屋門前。而后便循著傷兵所指的方位,往那“瞿叔”家尋去。 就在二人帶著一只黑鳥去村子更深處找那瞿叔的時候,村外不遠處的山道上,一條長長的車馬隊正駐足觀望著。 不是旁人,正是去而復返的太常寺眾人。 隊伍領頭的依舊是一對年輕的男女,一位任太卜,一位任太祝。 太祝扶了扶臉上的面具,偏頭看著正在重新卜算的年輕女子,無奈道:“怎么?那人又使了什么障眼法?亦或是一夜過去,他又換了地方?” 一天不可就同一件事卜算兩回,以至于他們對所尋之人的所知所解還停留在昨夜。 當時他們都已經繞上另一座山了,這才覺察出有異,于是幾經波折,他們又兜轉回了簸箕山。 只是這回,太卜遲遲沒有開口說話,以至于太祝以為又出了岔子。 “那人倒是確實在簸箕山中,這回不會再出錯了,也沒有其他異數干擾,只是……”太卜遲疑了片刻,沉聲道:“只是他已經死了?!?/br> “死了?”太祝尾音上揚,頗有些詫異。 “最讓我不解的倒不是這件事?!?/br> 太祝:“還有何問題?” “你記得我先前說過,算到了一個似乎是國師的人么?”太卜答道。 “自然記得,不過那應當只是巧合?!碧5?。 “可是不巧,我所占算的結果里,他也來過這簸箕山坳,且剛離開不久?!碧返?。 一件巧是真巧,兩件湊一起,那就很難用巧合來解釋了。 太祝一個激靈,“不會……真的是國師吧?那人現今在何處?” 太卜抬手一指,山南邊的村落在依稀的天光中安安靜靜地窩著,“就在這村子里?!?/br> 兩人目光越過面具的雙目孔洞,對視了一眼。而后太卜干脆地從馬背的背囊里翻出紙筆,濕了濕筆稍的墨,提筆寫了封寥寥數字的信。 太祝則默契十足地屈指吹了一聲哨,喚來了一只鴿子。 那信抬頭是國師,尾端敲了太卜的印,由鴿子送往法門寺。 “信送歸送,咱們還是去村子確認一番為好,畢竟……事關國師啊,可不敢大意?!碧5?。 太卜點了點頭:“嗯?!?/br> 第71章 過路人(二) 盡管那信是匆促之下草草而就,但內容卻并不莽撞。太卜從頭至尾也不曾提到那個所謂的“同國師十分相像”之人,畢竟這從某種意義上來說,算得上是不敬。 太常寺上下沒有人有這個膽子,在國師面前如此冒失。因為在他們印象中,國師從來都是不茍言笑的,他但凡出現,便帶著一種無法親近也不可侵擾之感。 即便太卜、太祝他們都是從小便被國師領回太常寺的,但過了這么多年,國師于他們來說依然是高高在上不可觸碰和忤逆的存在。 “你那信里……”太祝扯了扯韁繩,臨出發前有些遲疑地開了口。 太卜不用聽完也知道他想說些什么,“我沒那樣蠢,只是提了咱們奉命要尋的人已經死了。林鴿若是一路順利,約莫明個兒晚上便能落腳法門寺,即便碰上風雨,最晚后天也能到了。國師看了信,自會有安排,咱們照辦便是。在那之前,咱們便見機行事吧?!?/br> 他們能力有限,送信也只能借用林鴿,但國師可不同。那位大人若是要回信,借了火一燒,他們這邊當即便能收到,半點兒工夫也不耽擱。 所以想要印證國師是否還在法門寺,最多兩天便有結果。 “其實等咱們進了那村子碰見了那位,就該有個結果了?!碧5吐暤?,“畢竟國師可不是旁人能充當的?!?/br> 雖說他們并非國師真正的弟子,只能勉強算得上半個,吃住教養都算在太常寺門下,而國師喜好僻靜少人之處,所以常年獨居于天機院內。但他們已經算得上是最常見到國師的人了,從少年甚至孩童時候至今,這么多年下來,早對國師舉手投足間的習慣和氣質都了然于心了。 說句不夸大的,即便國師帶著面具,融于百千同樣裝扮的人群中,他們兩個也能一眼挑出來。 寫那一封信,只是在請示之余,求個心安而已。 兩人對視了一眼,不再耽擱,一夾馬腹,長長的隊伍便在篤篤馬蹄聲中朝山南邊的小村落行去…… —— 小村落的深處,一株老枇杷樹的枝椏之下,有一間獨門小屋。小屋低矮的屋檐上掛著兩大串沉甸甸的蒜頭和殷紅的秦椒,借由麻繩編出了花兒。 那麻繩編得頗有些講究,乍一看不像是單純掛出來晾曬的。走到近處時,還能聞見那麻繩上有股熏人的味道。 這便是那傷兵所說的瞿叔的住處。 薛閑走到門邊,倒是沒先忙著敲門,而是聳了聳鼻子,皺著眉湊到那麻繩串兒邊聞了一下,而后抬袖掩著鼻子,沉聲道:“血味,還是陳年的?!?/br> 玄憫對這類東西慣來有些嫌棄,于是抬手拉了薛閑一把,將那湊頭湊腦的祖宗拽了回來,好像在那麻繩邊多站一會兒,就會沾上那股味道似的。 兩人障眼法未消,故而尋常人既看不見他們,也聽不見他們。就在薛閑被玄憫拉得遠離麻繩時,一個穿著厚襖的男子牽著個剛過腰的孩子從瞿叔門前走過。 那孩子只是朝這小屋張望了兩眼,便被那男子拽得繞遠了幾步,仿佛這屋子沾了雞瘟似的。 “同你說過幾回了?別逮住空閑就往這里鉆?!蹦凶影欀加栠读艘痪?。 那孩童“哦”了一聲,老老實實縮著脖子跟他一起繞了道,只是眼睛還憋不住似的朝這兒瞟。 偏巧還有另一對看完村口熱鬧的母子也從屋門前經過,那婦人同迎面而來的那對父子點頭招呼了一聲,而后同樣拉著自家孩童繞遠了幾步…… “這村子里的人,似乎不那么喜歡這個姓瞿的嘛?!毖﹂e咕噥了一句。 他本打算等那幾個過路人走遠再現身敲門,結果話音剛落,小屋漏了縫的木門便吱呀一聲開了。 一個癟著嘴的老頭瞇著眼從屋里探出頭來,茫然地掃了兩眼,目光定在了薛閑和玄憫所站之處。雖然他雙眸渾濁,焦點也有些散,但是薛閑還是覺得這老頭兒能看見他們,至少能感覺到他們兩人的存在。 “誰???怎的在門口干站著?不進來我可關門了?!卑T嘴老頭口齒不清地喊了一句。 他自己約莫有些聾,以至于嗓門大得很,足以讓繞遠的那幾位聽見。 “快走快走,老瞿瘋病又要犯了?!蹦悄凶拥吐曕止局?,拽了自家孩子,三步并兩步地走遠了。那對母子反應亦是如此。 眨眼的工夫,這屋前便半個人影也無。 “啐——”老瞿顯然不是個好脾氣的,他把著木門,等了片刻依然不見有人進屋,便罵罵咧咧要關門。 不過門剛要掩上,就被薛閑抬手攔住了。 “勞駕,借地躲個風?!毖﹂e道。 老瞿一聽,還有些遲疑:“是人是鬼?” 不過未等薛閑開口回答,他又自顧自地喊道:“應當不是鬼,我那辟邪的串子掛得明晃晃的,鬼也不敢來……你們是誰???來我這做什么?” “來問一件事?!毖﹂e答道。 老瞿依然把著門,遲疑著沒讓他們進:“何事?” “聽說你是朗州霞山一帶的人?”薛閑對于進不進門,本也無甚所謂,畢竟這小屋著實有些矮,他和玄憫兩人進門還得低頭,若是在門口就能問得清,倒也省得彎腰躬身的麻煩了。 老瞿點了點頭,“是啊,怎么了?” “方才送一位小兄弟回鄉,聽他提了一句,說他少年時候聽你講過,朗州霞山一帶有不少神藥?” 老瞿一臉奇怪地聽了一會兒,又摸著下巴琢磨了片刻,還是松開了門把:“進來再說吧,站著怪累的,我腿腳不好,受不住?!?/br> 這老瞿似乎是個獨居已久的,屋里也沒個收拾,也不知多久不曾通過風了,憋悶出了一股子餿味,僅是餿味也就罷了,還混雜著一股蒜味。 他手一松,木門一開,這一言難盡的味道便糊了薛閑一臉。 薛閑:“……”要不還是站著說吧…… 他綠著臉憋了一口氣,低頭彎腰跨進了門,又一把捉住想留在門外的玄憫,將他也一并拽了進來。 趁著那瞿老頭兒轉身摸索著坐下的工夫,薛閑一把抓起玄憫的僧衣,掩在鼻前狠狠吸了一口,這才緩過來一些。 玄憫:“……” 瞿老頭不算個好客的,也沒請兩位坐下,他這屋里攏共也沒幾處可以坐人的地方。 “你們問的是什么神藥???”他自己窩坐在鋪了厚布的椅子里,瞇眼問道,“朗州那一帶蟲草多得很,有些神藥不稀奇?!?/br> “可有續命或是改換禍福的?”薛閑試探著問道。 瞿老頭斜睨著他們,好半晌才道:“那種神藥傳言是有的,不過并非同一種,據說攏共有兩種,生得極為相似,但效用卻是南轅北轍,一種能續命,一種則傷命,還有傳言說其中一種能捆上三生的,也不知是哪種,反正咱也沒那命見識,真假如何也就全靠耳朵聽?!宾睦项^絮絮叨叨地說著。 “那你可知那藥生在何處?”薛閑又問道。 老瞿倒是沒讓他們失望,還真給圈了個相對具體些的地方,“百蟲洞??!” 薛閑了然,“那便行了,當地人是否都知曉百蟲洞在何處?若是知曉,我們到了霞山再問?!?/br> “哪兒??!”老瞿擺了擺手,“你要真去問了,保準兒沒什么人能答得上來?!?/br> 薛閑皺了皺眉:“為何?” “你是不知道,咱們那處的蟲子有多毒。百蟲洞這名,光聽著就去了半條命。況且誰沒事琢磨這些個不真不假的傳言吶?”瞿老頭道,“我之所以聽過這些,也是因為我祖上是巫醫,凈愛鼓搗這些東西。實話說了吧,你們算是問對人了,也就我老瞿能給你們指條明路了?!?/br> 他抬手,用食指在另一只手掌上劃著,道:“你們到了霞山一帶,這么走,繞到西南山口,那面有三個峰,其中一處山頂有個彎折的崖,百蟲洞就在那附近,至于是跳到崖下頭還是怎么著,我就不清楚了,你們若是有命,就各種法子都試試吧?!?/br> 有命啊,最不缺的就是這個了。 薛閑嗤了一聲,心說還真不算麻煩,大不了將那整個山崖盤著找一遍,于他和玄憫而言,也不算是多難的事。 其實要真說是藥,薛閑反倒不那么信了。但要說是“百蟲洞”,那可能還真找準了。畢竟玄憫所中的那玩意兒叫做“同壽蛛”,可不就跟蟲有關么。 單靠一種蟲就能續命改命,那自然是無稽之談,但若是用那蟲子養出的蠱,再借由某種符陣或是旁的邪術催一催,興許還真能有些成效,只是這種東西想必只有一方受益,另一方怕是有得受折磨了。 問到了地方,兩人自然不會久呆。薛閑臨走前掃了眼屋內陳年腐朽的破舊擺設,默不作聲地丟了顆金珠在門后掛著的布袋里,算是問話的報酬。 瞿老頭是個古怪性子,但不招人討厭。他也不問薛閑他們要做什么,二人告辭他也不打算送,但在薛閑拉開木門,正要跨出門外之時,那瞿老頭又說夢話似的喃喃了一句:“不過啊,我奉勸一句,那東西即便找著了,最好也別用。我祖上傳說出過一個情種,據說是想將自己的命續出去還是想捆個來生來世,我也記不大清了,總之最后過得十分難熬,生不如死,也不知圖個什么……” 他說完,有自嘲似的道:“不過這話啊,我給多少人都說過,沒人信,都說我瘋瘋癲癲的。你們也就這么聽一耳朵,走吧走吧,我再睡會兒回籠覺?!?/br> “我可沒那么閑得慌,再說了,我再續命還得了?”薛閑漫不經心地答了一句,沖瞿老頭一擺手,推著玄憫出了門。 問到了想問之事,二人自然不會再多耽擱,當即循著村里阡陌縱橫的小道,朝村口的方向走去。出村的半途,路過那河塘時,薛閑不經意地朝遠處瞥了一眼,卻見那傷兵果真直直地守在門前,似乎打算一站便是六十年白頭。 他其實并不太能理解這種過于激烈的感情,不論是瞿老頭嘴里那個“祖上的情種”,亦或是哭得一臉猙獰的傷兵,他們所作所為之中包含的那種感情,他著實難以感同身受。 他曾經也碰見過一個行伍之人,約莫是六七十年前了。 那是極北之地的一片大漠,他循著天時去布一些雨水。到那處時,就見狂風吹攪之下,風沙漫天,地上尸骨累累。被燒毀的戰車、破碎的戰旗以及腐朽斷裂的甲胄鋪了十里。 那個兵將當時就孤零零地坐在戰車邊上,一腳曲著,虛空蹬在翻起的輪上,支著腦袋看著身邊的破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