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節
他停了一會兒,終于還是從蒲團上站起了身,朝薛閑走來,伸手道:“給我吧?!?/br> 原先坐在那處時,他還看著薛閑,此時走到了近處,他卻不看了,只垂眸接了鐵牌,借用紙符將其包裹起來,又低念了一句經文,在那紙符包裹的鐵牌上屈指一彈。 鐵牌發出“嗡”的一聲響,在他指間猛地一顫。接著,一個輪廓不甚清晰的人影從鐵牌中緩緩擠了出來,腳不著地,虛虛地站在玄憫跟前。 薛閑打量起了那人的模樣,他的五官像是籠了一層霧氣…… 霧氣…… 薛閑倏然癱了一張臉,朝天翻了個白眼,強行把差點兒要冒頭的聯想摁了回去,繼續移動著目光—— 五官雖有些朦朧,但隱約可以看出生得算是端正。他身上倒是沒穿軍營里的甲胄,而是一身普普通通甚至有些破舊的襖袍,只是兩只袖管都空空如也,毫無支撐地垂墜在身側。 顯然,有著這樣的傷殘是無法再征戰沙場的,畢竟連刀劍槍矛都握不了,回鄉是必然的。只是這樣的傷兵真正回鄉時,心情只怕是甚為復雜…… 在薛閑打量著他的時候,那人影先是一愣,又低頭看了眼自己的身體,好半晌才發現自己真的有了輪廓,于是沖玄憫和薛閑屈下單膝,低下頭行了個不完整的大禮。 因為沒有雙手支撐,站起來時,動作顯得頗為笨拙。 “多……多謝大師相助?!彼麖埧诒隳苷f話,只是聲音格外輕低,同他的輪廓一樣模糊不清。 但僅僅是這樣,他還是嚇了一跳。 “我又能開口了……”他喃喃著,“你們能聽見么?” 玄憫上下掃量了他一眼,點了點頭。 “方才掙動不息的便是你?”薛閑問了一句。 那人點了點頭道,“是我?!?/br> 薛閑:“遺愿未了?還是仇怨未消不想被超度?” 那人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不敢,只是……” 畢竟是怨和碎魂強行凝出來的,而非尋常生魂,他吐字頗為緩慢生澀,說說便要停一下,似乎說了前句便記不起來后句。他想了一會兒,道:“我聽見二位要離開此地……” 聽見? 薛閑一愣,回想了一番。頓時記起來自己確實沒話找話地同玄憫說了一句“若是沒事,就收拾收拾回方家”,不過……聽見?! “你聽見?你還聽見什么了?”薛閑的臉黑了又綠,綠了又白,幾經變換。眼神不自覺地飄向玄憫。 玄憫有所覺察地朝他瞥了一眼,又收回目光看著那人,似乎也在等那人回答這個頗為尷尬的問題。 這鐵牌若是始終都他娘的有意識在,能聽見外界的動靜,那…… 薛閑覺得這輩子從未像現在這樣臉熱過。 若是只有他和玄憫,那么兩個經受龍涎灼燒的人即便干出再出格的事,某種程度上也能相互理解。天知地知你知我知,除此以外無人知曉,那么想將其一埋到底便不算全無可能。 但是若是有不相干的第三人知道,那便全然變味了,尷尬中夾著一絲說不清道不明的曖昧,成番成番地涌了上來,將所謂的“可以理解”輕而易舉地壓了下去。 薛閑不可避免地再度想起了先前的細節,還是主動回想的。然而即便重新捋了一遍,那些迷亂的片段也并沒有因此變得清晰起來,他仍然記不清自己有沒有因為焦躁難耐而叫出過聲,更不記得有沒有過其他的胡亂言語。 應當是沒有的,但誰能說得清呢…… 某人倒是能說得清,但是…… 薛閑朝玄憫瞥了一眼,又垂下目光捏了捏眉心,心說要不還是不活了吧,或者趕緊將這哪壺不開提哪壺的無名鬼給超度了。 而當他再抬起眼時,發現玄憫不知為何朝旁移了一步。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恰好站在了薛閑和那無名傷兵之間,給人一種將誰掩在背后的錯覺。 因為視線被阻隔,薛閑看不見那傷兵,只能看見玄憫的背,而那傷兵自然也看不見他。這么一想,方才的臉熱和尷尬感又略微退了一些。 好在那傷兵的回答及時響了起來:“我本就頭腦不清,剛有些意識,便只聽見二位說要走,但是……但是二位離開前可否幫我一個忙?” 第69章 鐵軍牌(四) “說?!毙懕硨χ﹂e,說話一如既往地簡潔。 那傷兵興許是沒想到他們會答應得這么干脆,又興許是有些糊涂,靜了一會兒才又開口道:“可否……可否勞駕二位將我帶回老家?!?/br> 薛閑一愣,從玄憫背后探出頭去,看了那人一眼,“你老家?” “嗯?!蹦莻c頭,慢吞吞地解釋道,“我先前隱約聽見你們提到了簸箕山,我老家就在簸箕山的向陽山腳,就是一片小村子?!?/br> 那倒真是不遠,只需要從這山坳里走出去,繞著山腳拐一圈就到了。 只是…… 你方才不還說剛有些意識就聽見我們說要走么?!怎么這會又變啦?又聽見簸箕山了?你究竟是何時來的意識!薛閑憋了一肚子的話想倒出來,然而想想還是癱著臉一聲不吭地坐正了身體,不再探頭探腦了。 “家中爹娘妻子還在,我想……若是二位能幫我將我那鐵軍牌帶給他們,也算是給了他們一個交代?!焙迷谀莻細w心切,并不曾注意到薛閑的反常,只絮絮叨叨地沖著玄憫解釋著。從自己何時入了行伍,到幾年沒能回家等等,話語有些顛三倒四,但不令人厭煩。 薛閑手撐著桌子,起先還有一搭沒一搭地聽著那傷兵的話,到后來,便開始看著玄憫的肩背堂而皇之地走神了。 他這時才恍然發現,自己似乎是頭一回這樣看著玄憫的背影。 先前他還是紙皮時,總是趴在玄憫的腰袋邊緣,留給玄憫的永遠是腦袋頂,而他仰臉所見的,則大多是玄憫的下巴。后來變成了金珠,連探頭的機會都少了許多。再后來找回了真身,他不是變得細細一根纏在玄憫腕子上,就是變成一座盤起的小山,繞在玄憫四周。即便是人形的時候,他也是被玄憫抱著,還總愛用黑衣罩著頭臉。而有了二輪椅子來去自如后,他又無時無刻不走在最前頭…… 總之,現如今細細想來,他從各種古怪的角度看過玄憫,唯獨缺少這樣正常的。反倒是他將背影留給玄憫的次數要多得多。 不得不說,這其實是個絕佳的角度。目光里哪怕含著再放肆的情緒也無甚所謂,因為不會被對方看見,也不用擔心尷尬。 玄憫的肩背很寬,在薄薄一層僧衣下,顯露出一種結實的勁瘦,他的個頭比薛閑想象的還要高一些,能將人嚴嚴實實地擋在身后,阻斷所有視線。 這樣的背影讓人有種想靠近一些的沖動。 薛閑撐在桌案上的手指動了一下,不過他剛抬起來,就聽見那傷兵終于解釋完所有,沖玄憫道:“求二位幫我了此遺愿,來世做牛做馬——” “不必?!毙懤淅涞卮驍嗔怂?,“未入輪回,話不可亂說?!?/br> 傷兵還以為他拒絕了,頓時變得有些慌亂,話語間有些急。 玄憫再度開口道:“收拾一番便將你送去?!?/br> 傷兵連聲道謝。 薛閑抬起的手指又重新擱在了桌案上,對著玄憫的背他也無甚尷尬的,先前的那些不自在也減輕了些許。他張口問道:“你就帶那幾冊書走?” “不用,我記下內容了?!毙懫^看了他一眼,忽然轉過身走了過來:“快五更了,將他送回村子再回方家,天該亮了?!?/br> 一對上臉,薛閑那懵勁便又有些冒頭了。 玄憫錯開他的目光,伸手來抱他時,他還下意識順從了一下,只是從脖頸到手腳都已經僵成了一塊棺材板。 然而剛碰到玄憫的僧衣,薛閑便陡然回過神來,“我腿好了?!?/br> 他說著這話時猛地抬了頭,結果“咚——”地一聲,磕到了玄憫的下巴。 薛閑“嘶”地一聲,還沒來得及有所反應,頭頂被撞的地方便被一只手覆住了,手指還在撞上的那處輕輕按壓了一番。 “龍頭哪能隨便撞出坑來,我替你嘶的?!弊源蚝[過一番便來了后遺癥,玄憫的任何觸碰都變得難以忽視。薛閑僵著脖子也沒讓開,任他按壓了幾下,干巴巴道:“你咬著舌頭沒?” “無妨?!毙懗烽_手,朝旁讓了一步,目光隨之轉到他掛在桌案邊的雙腿上,“你方才說你腿好了?” 薛閑點了點頭,“你先前不是讓我用銅錢養一養筋骨么,到夜里我有些意識的時候其實就已養好了,只是還沒來……得及說……” 他嘴快,反應過來之前,一句話已經說了大半,想收都收不回來。 還沒來得及說…… 為何不曾來得及呢?因為一整夜都用來宣yin了。 多會說話啊,哪壺不開提哪壺。 薛閑移開目光,毫無起伏地道:“總而言之,其一我腿好了,其二我還是別說話了,就這樣?!闭f完他緊緊地抿住了嘴,一副恨不得就地把嘴封了的模樣。 玄憫低沉沉地“嗯”了一聲,示意自己聽見了。 在古怪的氣氛再度蔓延開來之前,他已經轉身走到了蒲團邊,將那幾本被他著重翻閱過的書冊放回了書柜里。 薛閑掃了他一眼,便收回了目光。他咬著舌尖,雙手撐著桌案,試著動了動兩條腿。 可以動! 當然可以動,且先前把玄憫拉到自己腿間時,早就已經動過了。 薛閑一邊在心里自嘲著,一邊干脆雙腳觸了地,直接從桌案上下來了。 事實證明,癱了半年的腿腳,即便動彈自如,也不一定能有那力氣撐住整個人的分量。 薛閑當即腳下一軟,差點兒就要丟人地滑坐在地時,一只手及時伸了過來,一把攥住他的手腕,手掌朝上,穩穩撐住了他。那一把的勁道極大,以至于那只手的手背筋骨突出,根根分明。 “你不是在收拾書么?”薛閑愣愣地問道,“后腦勺長眼了?” 玄憫根本沒答他這句,只皺著眉沉聲道:“怎能莽撞下地?” “上天都不曾有什么問題,下個地哪來那么些講究?!毖﹂e滿不在意地答道。 他借著玄憫的力,試著將力氣灌注到雙腿上。兩條許久不曾有過任何知覺的腿終于后知后覺地開始麻了起來,像是無數細密的銀針,深深扎進了每一寸皮膚里。 那種滋味絕非好受,但對薛閑來說卻簡直能算美妙了。因為隨著那麻刺刺的痛感一點點消退,他能感覺到,沉寂已久的雙腿真的一點點醒了。 “我可以走了?!毖﹂e抬頭沖玄憫說了一句,神色幾乎是驚奇又茫然的。 他借著玄憫手上的力道支撐,跺了跺腳,把最后一點麻意跺開了,而后試探著邁了一步。 “真的可以走了?!毖﹂e說這話時,語氣活似夢游一般,似乎還有些難以置信,像是得到了多么了不得的東西。 一個天性乖張又自傲的人,習慣了上天入地云雷伴行,卻因為這樣一件事而茫然了好半晌,好似還不太敢相信似的。 他又抬頭看了玄憫一眼,卻發現玄憫的目光不知為何從他的雙腿移到了他的臉上。 “我臉怎么了?”薛閑愣了一下,這才從那種茫然的驚奇中抽離出來,他摸了摸臉道,“反應太傻了?若是把你腿打斷了癱上大半年,你的反應指不定還不如我呢……” 他半是自嘲半是嗤笑地說了一句。 玄憫被他看見后,便淡淡移開了目光,“再走幾步,我撐著?!?/br> 薛閑沉浸在腿腳恢復的欣喜里,甚至沒有覺察到玄憫語氣里多了一絲少見的溫和。 事實證明,這祖宗體質果然非同尋常,癱了半年不曾動過的雙腿,居然只來回走了幾下,就變得有力起來,活似從來不曾癱過。只有薛閑自己知道,他身體里的斷骨依然缺失著,全憑玄憫那銅錢引出的絲線連接。 替代畢竟是替代,只能起到暫時的作用,若是想真正恢復,仍然需要將剩下的脊骨找回來…… 但那又如何呢,至少他現在能走能跑了,僅這一點,就夠薛閑心情舒暢的。這種如釋重負的滿足感,甚至能將其他一切情緒蓋過去。 他甚至連尷尬都忘了,穩穩走到上了臺階,走到了外屋門口,伸手指著門邊的二輪椅子,抬著下巴沖跟過來的玄憫道:“賞你了,五十年后興許用得上?!?/br> 玄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