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節
他并不知道他的心上人,使君府里那位高高在上的高貴的她否肯到此和他相見。但他依舊還是早早地來這里等待。 他的心里,此刻正燃點著一簇火苗,這火苗雖然微弱而渺小,隨時就有可能熄滅,但也足以令他能夠在這樣的寒夜里取暖溫身了。 他出生的時候,一只眼睛是綠色的,夜里瑩瑩發光,父母以為妖異,十分恐懼,將他丟在喬家馬場旁一個豬圈的近旁,冰天雪地,他沒凍死,被母豬供進豬圈,吃母豬的奶,活了下來。馬倌發現后,以為奇異,稟報了家主,他被留了下來,在馬場里被養大為奴。 他沒有姓氏,沒有名字。因為出生時被丟在了豬圈,所以比彘就成了他的名字。 …… 小喬跟到了后花園,遠遠地看到堂姐先是被那個從暗影里走出來的年輕男人一把抱住,隨后,她用力掙脫開了,仿佛在跟他說著什么。 她的心里立刻全都明白了。 …… 前世,在大喬出嫁后沒多久,這個名叫比彘的馬奴有一天也失蹤了。喬家奴仆數百,少這么一個,也沒引起家主太多注意,搜捕一番無果,也就作罷。數年之后,江南大旱以致大亂,流民遍地流竄,漸漸淪為多股盜賊,其中有一綠眼大盜應時而起,吞并各方勢力,漸漸竟成氣候,最后占了淮陰,自封為帥。當時洛陽幸遜派兵馬圍剿,卻屢吃敗仗,加上與魏劭的戰事吃緊,不了了之,只能任其圈地為主。再后來,就在魏劭滅了幸遜,奪取洛陽,稱霸中原之時,這一向獨來獨往的綠眼盜帥卻忽然自愿投向被一群忠于漢室的大臣在雍都另立為漢帝的劉琰。劉琰當時正缺兵少將,大喜,封他為淮陰王,他便與魏劭公然為敵。 可以說,倘若不是因為這個如同橫空出世般的淮陰王的阻擋和反擊,魏劭最后奪取天下的時間表,至少可以提早兩年。 這個淮陰王最后的結局,也頗具傳奇色彩。 在那一場最終定出了天下勝負的渭南大決戰后,淮陰王于亂軍中失蹤。有人說他已死,有人說他自剜一目毀容后逃走。魏劭對此人恨之入骨,以千金和萬戶侯之懸賞,下令生要見人,死要見尸。但始終無果。直到半年之后,才有消息傳到魏劭面前,說有人似乎曾看到一形貌類似淮陰王的人曾出現在魏家祖上陵寢附近。魏劭當即趕了過去,但并未覺察任何異狀。隨后才發現,陵寢外的那座荒墳竟被人破開,黃土xue里空空如也,棺槨不見所蹤。 魏劭廢后喬女,死后沒能入魏家陵寢,就被葬于陵寢之外的這處孤墳里。 第4章 樵唱 月影之下,大喬最后掙脫開了年輕男人抓著她的手,低頭轉身便走,才走兩步,被男人從后緊緊地抱住了腰身。 她停了下來,但不過片刻,便再次掙脫開了。 男子沒再追趕她了,只停在那里望著她漸漸遠去的背影,最后慢慢地跪了下去,雙膝于地,一團黑色身影仿佛凝固住了,一動不動。 小喬心怦怦的跳,急忙匆匆往回趕。侍女還睡著,小喬穿過她近旁回到內室爬上了床上,掀開被子躺回去,剛剛閉上眼睛,就聽到外間門輕微吱呀一聲,細碎腳步聲里,大喬也回來了。 許是她心神不穩,經過侍女床鋪近旁時,腳竟不小心勾到了侍女床鋪前的那張小凳子,凳子被帶翻,發出“啪嗒”落地聲,侍女從夢中被驚醒了,睜開眼睛,朦朧間看到近旁一個人影,大驚,正要呼叫,辨出大喬。 “無事,你睡吧。我方才解手而已?!?/br> 大喬的聲音傳來,若無其事。侍女不疑有他,忙下去將小凳子扶正。片刻后,小喬聽到帳外一陣輕微窸窸窣窣脫衣裳的聲音,接著,帳被撩開一道縫,大喬輕輕爬上床,臉朝外背對著小喬,慢慢地躺了下去。 她起先一動不動,仿佛躺下去就睡著了,片刻后,肩膀卻開始微微地聳動,暗夜里,一陣細微壓抑的低低哽咽聲傳到了小喬的耳中。 小喬心內天人交戰,躊躇難以決斷之時,忽聽枕畔大喬竟哽咽至噎氣了,應是怕吵醒自己,聲音忽又生生地吞了回去,只是膀子卻抽搐的更厲害了。 她慢慢睜開眼睛,轉過臉,看著她將自己緊緊蜷成了一團的背影,咬牙終于下了決心,朝背對著自己的堂姐貼了過去,從后伸臂,輕輕抱住她柔軟的腰肢,湊到她耳畔低低地道:“阿姐,別哭了。方才你出去時,我跟著你了。我都看到了?!?/br> 大喬身子一僵,很快,她翻了個身,急急地道:“蠻蠻你不要誤會!阿姐只是……” 小喬伸手捂住了她的嘴,示意她噤聲。隨即下床,輕手輕腳走到門邊聽了一下,聽到外間侍女發出輕微的磨牙聲,這才回來,點亮了油燈,轉頭望去。 大喬已從榻上慢慢爬坐了起來,青絲鴉鬢斜垂下來,松松堆至頸肩,雙手緊張地抓住簇在她腰間的被衾,臉色蒼白,眼皮泛著剛哭過的淺嫩粉色,粉頰猶帶幾點殘余淚痕,怔怔望著小喬的一副樣子,美人我見勘憐。 她見小喬端著油燈放到了床頭燈架上,方回過神,慌忙一把抓住了她的手,低聲焦急地道:“蠻蠻,阿姐真的沒想別的。只是更深夜重,外面那么冷,不想讓那人一直在園子里空等,且萬一被人看到了,無端又是起禍事,這才去讓他走的……” 她的一雙手冰涼,微微顫抖著,就和她此刻的聲音一樣。 小喬反握住了大喬的手,望著她道:“阿姐,我看到那個人了。但你別怕,我不會告訴別人的。你喜歡他,是嗎?” 大喬原本蒼白的臉頰慢慢地泛出了一片淺淺紅暈。遲疑了片刻,迎上小喬的目光,點了點頭,輕聲道:“他地位低賤,但他卻很好,真的很好……” …… 這個男孩在喬家的馬場長大了。他沉默寡言,仿佛一個啞巴,但卻身強體健,力大無窮,疾跑能夠追風,而且,他通馬性,再悍烈的馬,在他面前也會變得俯首帖耳,于是后來,管事將他調去充任家主出行的馬奴,他就這樣,開始出現在了使君長女大喬的視線里。 但在很長,長達數年的時間里,這個年輕、強壯,生了一雙異瞳的英俊奴隸,留給大喬的印象就是每次他跪下,充當人凳助自己上下馬車時,比踩別的馬奴要穩當許多。 踩上的他的肩背,她的腳下紋風不動,穩的就像一塊磐石。 大喬記住這個奴隸,還起于三年之前,那時,她的未婚夫死去了。雖然兩人素未謀面,但這對于她來說,依然是件悲傷的事。有一段時間,她常隨母親去城外的長生寺燒香。有一天,在回來的路上,馬匹受驚,將車夫甩下了馬車,拽著車廂狂奔,她和母親被關在顛擺的隨有可能傾覆,甚至翻下道路的車廂里,驚恐之時,身后一聲尖銳唿哨傳來,接著,有人迅速追趕上來,于是馬兒慢慢地放下速度,最后,停在了路邊。 當她驚魂未定,還白著張臉,從車窗望出去時,看到剛剛那個追趕上來化解了驚馬的人,就站在馬頭之側,抱住了還在噴著響鼻的馬頭,一邊撫摸馬鬃,一邊湊到馬的耳畔,用低柔的語調低聲說著什么她聽不懂的話,仿佛在安撫著它。 馬終于完全地安靜了下來。 其余隨從這時趕到。管事憤怒抽鞭要撻馬,皮鞭高高揚起,卻被這個馬奴一手卷住了。黑色的馬鞭,緊緊地纏陷在他肌rou隱賁的臂膀之上,皮膚下的青色血管蜿蜒著暴凸而起,有她的小拇指那么粗。 管事更加憤怒,僵持著時,這個馬奴回過頭,看向正望著他的大喬,投來求助的目光。 她到現在還記得,那日天朗氣清,惠風和暢。陽光之下,那只碧眸奇異如晶。 那一天開始,她記住了他的名字:比彘。 …… 大喬恨自己口拙,不知該用如何的言辭,才能在驟然發現了自己秘密的meimei面前說服她,讓她相信,比彘很好,真的很好,至少,在她眼中如此。 她的臉漲的通紅,睜大眼睛,焦急不安地望著小喬。 小喬微微一笑,柔聲道:“阿姐,不用你說,我也知道他很好。方才他約你出去,是想帶你離開,對嗎?” 大喬仿佛吃了一驚,起先搖頭,片刻后,慢慢低頭下去,等再次抬起頭,她的神情已經變得平靜了許多,緩緩地道:“蠻蠻,我是不會跟他走的,我方才也跟他說清楚了。你放心,以后我也不會再見他了?!?/br> “阿姐,讓他帶你走吧,不要留下來了?!毙陶f道。 …… 大喬即便嫁過去了,賠上了她,也不過換的暫時的茍且,日后喬家闔族同樣遭到滅頂。還不如照父親的所想,放手一搏,說不定另有出路。大喬一走,伯父無計可施,料想那時父親再進言,想必容易的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