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節
當初他審問了幾圈,被季云以各種理由搪塞。即使到后來,他一怒之下揭開了季云的面具,季云卻對這個功績只字不提。 而這次,宣國的軍隊之所以能在與南方三軍對抗的過程中,占盡了上風,全都是因為季云令蘇善將宣國的生鐵,賤價賣給南方三軍打了兵器的功勞。 由于宣國生鐵的品質不及景國的生鐵,所以兩方軍隊在制造兵器時的步驟,并不相同。 宣國的兵器,是生鐵經過了精鍛與淬煉,打造而成。但南方三軍使用的兵器,卻是用粗煉了的生鐵,直接制作的。 因為景國的生鐵內含的雜質少,不需要精煉便可鍛造成鋼,所以當他們按照相同的步驟,使用宣國的生鐵去鍛造兵器的時候,鍛造出來的兵器自然質脆而鋼,易生銹,易折斷。 這些并不起眼的細節,卻在關鍵之時,決定了兩軍相戰的勝負。 當士兵揮刀相抵的時候,刀能鋒利幾分,強韌幾分,抵抗的時間能多幾分的話,勝敗生死,便是完全不一樣。 季云所做的,是將南方三軍的戰力,從根本上瓦解掉。 朝堂上的官員,非但沒有一人躬親來前線視察過,反倒單單憑借著幾本賬目,幾個進出的馬車的,便妄自下了季先生賤賣生鐵與敵國的罪名。 他們不知前線情況,更不知道刀具應該用什么鐵、生鐵與熟鐵的區別、宣國的鐵與景國的鐵的區別,但居然能決定內行人的生死。 想來真是一個大大的諷刺。 一些不做事的人躲在幕后,商量決議著做事之人的命運。 他們對季云是如此,對他也是一樣。 讓他去誅殺季云? 可笑,還說些什么期待他早日凱旋之類的狗屁話。 若真是期待他凱旋,何必讓他去殺下屬?這分明就是試探他的態度,他怎會不知? “傳令下去,我們將以琛州城為據點,北上重新奪取宣國?!?/br> “當全軍在琛州城中集結之時,我有話要對他們說?!?/br> —— 陳博涉是一個言出必踐之人。既然挑明了要和宣國決裂一事,即刻便行動起來,對幾名隨行的副將,說明了今后的部署。 “你讓陸李二位將軍,把大滄國的軍隊休整好了,帶進琛州城來?!?/br> “你讓伍將軍負責整編大滄國的降兵,整編好了,也帶過來?!?/br> “你讓華將軍讓他先行一步,到琛州城來與我會合。我要將整編香南國降兵的事宜交給他?!?/br> “另外,那個琛州城的太守,叫什么蔣良的……讓人把他放出來,我要讓他趕緊將琛州城的秩序恢復了,好作為我們的據點?!啊斑€有……要向景國和香南國征糧,給百姓除了留下過冬的口糧之外,其余全部征上來。但不許巧取豪奪,不許貪贓枉法,違令者按軍方斬立行。我不想在南方立足未穩,就被民怨民憤給掀翻下去?!?/br> 一個月之后,當大滄國的宣國余部,和南方三軍的叛軍全部整編好,入駐了琛州城之后,陳博涉將全軍的都頭、軍長、參將、副將和大將,全部集中在了校場之上。 “我請諸位集結于此,想必諸位心中也知道所為何事……” 陳博涉將公子文懷的命令,季云的功績,和自己心中的打算,全部說給了這些高級將領聽。 大將們聽罷了,眼里也是動容的神情。甚至連一貫反對季云的廉生老將軍,在聽了陳博涉的敘述之后,也是一聲長嘆。 “為什么,他從來都不說呢?如此耗費心力,嘔心瀝血,卻不貪功,不張揚……害得老朽也對他誤會頗深,以為他是長袖善舞,只會討將軍歡心?!?/br> “是啊,”陸將軍也感慨,“原來我們在陽平關得到增援的兵力,竟是季先生說服傅太守,調達過來的。若不是增援及時趕來,恐怕我們未必有勝算?!?/br> “難怪這次跟南方三軍對峙之時,總覺得他們的刀戟特別易斷,而且銹跡斑斑。我還以為是他們cao練不勤,懈怠了呢。原來是季先生先一步擊敗了他們?!蔽閷④娀腥淮笪?,末了感慨。 “季先生一人,當真抵得了十萬兵馬啊?!?/br> 季先生為什么不說,也不聲張,更不顯山露水。即使被誤會,被詆毀,被污蔑,被責罰,也只是逃了而已,從來都不爭辯,也不抗爭。 為什么? 陳博涉想,可能因為他追求的是盡謀士之責,無愧于心而已罷。 —— 何謂謀士?輔佐主公之人。 他們出謀劃策,排憂解難。為主公謀定江山,甚至不惜以死相報。 他們心思細膩,思慮縝密。在出事之前便想定了前因后果,將事情的所有脈絡握于掌心之中。 他們千機算盡,殫精竭慮。算天時,算地利,算命數,算人心,卻唯獨不將自己的功績與功勞計算在內。 他們謀劃的時候一人苦思,將那份謀略藏于心底,當謀略在運籌和執行之時,也不得聲張。 待到事成之時,他們默默地退居幕后,變成主公身后影子一般的存在。 人們記得謀士是能言善辯,巧舌如簧,也知道他們不擇手段,兩面三刀。卻不記得他們曾經做過了什么,只會說一句,“那人很是狡猾”,然后敬而遠之。 若主公是個“兔死狗烹”的忘義之徒,他們甚至連名字也不會留下。 腦袋落地的同時,他們所做的一切,便隨風而逝了。 上天待人,真是既不公平,也不正義。 —— 公子文懷在鄴城之中,等著前去給陳博涉傳令的使臣回信。但左等也不來,右等也不來……已經去了半個來月了,還是沒有回來。 更令人有些不安的是,陳博涉的軍隊也沒有回來。 南方三國的聯軍基本已經被全滅了,三位國公也是死的死,逃的逃。 眼看著南方大業已經安定下來了,為何陳博涉還是遲遲不歸? 縱然是個草包,公子文懷也能看出來,現在的局勢有些不對勁兒了。 陳博涉不回來。 傳給陳博涉的,讓他誅殺叛賊季云的命令,猶如一紙空文。 不……何止是一紙空文,簡直就像是石頭被投進了大海里,連個響聲都聽不到。 恐怕不妙啊…… 是不是這個命令反而使得陳博涉覺得屈居人下,進而惱羞成怒,非但不殺季云,反而更起了反心? 他想到此,便更憂心了起來,急忙想提筆再寫一封信,厚著臉皮說,之前使臣傳達的命令不是他本意,是有人以他的名義,實行的僭越之舉。他之前也不知情,后來知道了,便將那個人斬殺了,還望將軍早日得勝歸來,執掌朝中大局之類的話。 提筆寫了一半,內侍來傳令,說是米大人帶了個人,想私下來拜見。 公子文懷猶豫再三,還是放下了筆,捋了捋衣衫,請米戶進來。 “陛下,”米戶拜見,“有一則好消息,一則壞消息,您想聽哪一個?” “什么好消息,壞消息的……”公子文懷正憂心陳博涉遲遲不回城之事呢,被米戶這么一賣關子,頓時急了起來,“你就別捂著啦!要不,先講壞的?” “壞消息是,據說陳博涉在琛州城集結了二十余萬的軍隊,而且沒有回鄴城的打算?!?/br> 公子文懷聽著,立即就站不住了,一屁股跌坐到了軟榻上,“朕就知道……就不該聽你的那個什么鬼主意,讓陳將軍去殺那個姓季的……這下好了,陳將軍肯定覺得我不該命令他,說不定他還能猜到這背后的意圖……覺得我不信任他,我在試探他……這該如何是好?” 他本就是草包一個,此時更慌了手腳。 “是臣的錯,臣知錯了?!泵讘艨吹焦游膽讶绱嘶艁y,本來心里還有的一點底氣,立即被抽掉了,急忙道歉。 “但陛下莫驚慌,還有個好消息呢?!?/br> 公子文懷又是搖頭否定,又是長吁短嘆,“還……還能有什么好消息呢?” “好消息就是這個人?!泵讘魧⒏谒砗蟮娜艘]給了公子文懷。 “此人為樺國的前將軍,手里有樺國之前的白蹄兵和步兵。樺國淪陷之后,他又在樺邑兩國招兵買馬,現在手中有正式和非正式的士兵三十余萬人,勢力頗大?!?/br> 公子文懷抬眼看了看那個皮膚黝黑,相貌稱得上是英俊,卻頗有些虎狼之氣的青年,轉而呵斥米戶。 “你將這些與我說做什么?還嫌內外交困得不夠亂嗎?你想說陳博涉列兵在南,這個人有陳兵在西,我手里沒有一兵一卒,就活該投降了嗎?” “臣不是這個意思?!泵讘糁拦游膽咽巧米詴e了意,急忙跪下解釋。 但光是他解釋還不夠,他使了個顏色給青年,叫他親自開口。 青年語氣誠懇地從自我介紹開始,“在下仇正,雖然不才但手里有三十萬兵馬,愿歸降宣國?!?/br> 他又補充道:“更準確地說,使歸順于公子文懷,您?!?/br> 第65章 差錯。 “歸順于……朕?”公子文懷似乎有些不敢相信。不相信在這危機關頭,居然有人會雪中送炭。 “但是,在下有一個條件?!背鹫痤^來,方才眼里恭敬的神情已經消失,“若是在下能令陳博涉退兵,那么還請陛下能交出宣國的兵權來?!?/br> 這簡直是逼走一個陳博涉,又來了一個陳博涉,飲鴆止渴啊…… 但不答應的話能怎樣?他手里能夠調動的,只有守衛都城的一萬余名近衛兵而已,如何能和手握二十萬重兵的陳博涉相抗衡? “給朕兩天時間,朕考慮一下?!?/br> —— 仇正退下之后,公子文懷憂心忡忡地拉著米戶詢問。 “這個仇正是什么人?怎么會找上你的?” “陛下您可記得,當年陳博涉和廉生的南北兩路軍隊,曾經得到了錯誤的情報,使得行軍路線向東偏移,最終與樺國的軍隊交戰于陽平關和葭萌關?”米戶提醒公子文懷。 被這么一說,公子文懷倒是有點印象。不過后來,陳博涉還是打贏了。 “那次便是他的計策,買通了陳博涉軍中的傳令兵,給了陳博涉錯誤的行軍路線。若不是傅太守歸降了,派兵增援的話,恐怕陳博涉和廉生的軍隊,要在兩個關卡被全滅?!泵讘舻溃骸斑@個仇正,似乎還真是有些本事?!?/br> “后來樺國被滅了之后,樺國軍隊的余部,便歸于他。他本身手里又有些山匪、土匪和民間勢力,整編了之后,現在重新在樺國起勢了。只是一直藏著掖著,沒讓陳博涉察覺出來?!?/br> 公子文懷點頭,“沒想到他居然能騙得過陳博涉的眼睛,還不止一次?!?/br> “所以,當這個仇正來找微臣,說愿意歸降,求引薦的時候,臣便將他帶過來了?!泵讘舻?。 公子文懷還是嘆氣,“只是趕走了一只虎,迎來了一匹狼,朕這個皇帝之位,坐得可是一點兒都不安穩啊?!彼@幾個月的時間里,真是cao了他一輩子都沒cao過的那么多的心。 “唉……早知如此,當初又何必逼得陳博涉出走呢?” “也是為臣失則?!泵讘艏泵χx罪,“但依臣所見,這個仇正比陳博涉要好控制得多。陳博涉在朝中畢竟還是有勢力的,在宣國也得民心。這個仇正只是初來乍到,就算我們給了他兵權,百官們不同意的話,恐怕這事情也很難說啊?!?/br> “那你的意思是……” 米戶的眼珠子轉了轉,“臣的意思是,不妨先用著,看看他有沒有本事。他若真能退得了陳博涉的兵,掌握得了宣國的兵權,我們再參他幾本,把他的兵權剝奪了?!?/br> “反正里外是個虛銜,他不過是想趁此得個名正言順把持朝政的名義。但天下大勢安定之后,能不能把持朝政,可就由不得他說了算了?!?/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