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節
那些為了帝王之位,兄弟相殘,手足互戧的先例,那些過河拆橋,翻臉無情的先帝,都佐證了這句話。 他明明一清二楚,卻偏偏不敢將這句話套用在陳博涉身上。 前世的糾葛也好,今世的緣分也好,可能因為前世今生糾纏得太深了,所以他便理所當然地以為,陳博涉會像上一世那樣對他好。 那些超越了君臣之禮的舉動,那些有意無意的親昵,多少都表明著陳博涉對他與眾不同的態度。 他雖然嘴硬,也抵抗過,但終究不是那么堅決。 因為他始終覺得陳博涉待他是不同的。 若陳博涉只是把他當一個普通謀士的話,何苦要拆穿他?何必要揭開他的面具?為何要說那些親密的話?為何要用那樣含糊不清的聲音喚他作“先生”? “我不想逃了?!痹旗V的望著遠方,眼里滿是悲愴,“若他要殺我,我倒要看看,他是怎么下手的?!?/br> 朱雀面露難色,“公子,我們得了樂弘道人的命令,一定要護你周全。就算你不想躲避,但我們也不能看著你送死啊?!?/br> “但……若是他要殺我的話,我死不死,又有什么不同呢?” 他本就是為了陳博涉的大業而來,若是大業已成,江山已定,那么他便卻是是沒用了,留著反而是一個威脅。 現在便是南邊的戰亂平息,北方的局勢一統,只待陳博涉回到宣國取代了公子文懷,那么這個天下,從名義上到實質上,便都是他的了。 —— “公子,走?!敝烊敢辉傧鄤?,“樂弘道人有令不讓你死,就算你一心求死,也要想想你身邊的人,他們可是會傷心的?!?/br> 聽朱雀這么一說,云霽又有些慚愧。 一日為師,終生為父,師父養育了他那么多年,教他文治武功,教他做人做事,教了他一身本領。 若他執意要死的話,豈不是太自私了? 人的命啊……有時候生生死死,并不是全權能由自己掌控。 武孝帝死的時候,他也想隨之而去,但老公公卻提醒他,陛下為了他的后路可是千機算盡,您不可辜負了。所以他不能死。 現在他也想干脆就在這里,不逃,不偽裝,等陳博涉來問個清楚。上輩子沒能陪那個男人去九泉之中作伴,這輩子將命交代給陳博涉手上,也算前世今生的孽債全部都還清了??墒菢泛氲廊四沁咅B育之恩,他卻欠下了,未能償還。所以他還是不能死。 “公子,走?!敝烊咐死男渥?,“你真是要等陳博涉兵臨城下,然后來取你首級嗎? 是啊……等不到那個時刻。 若真是到了那個時候,恐怕他會立即放棄似的,將自己的性命交出來,別提抵抗了。 “趁著陳博涉的快馬還未趕來,我們走?!敝烊笢蕚涞鸟R車在城郊等候,“先回樂弘道人那里,他自然有辦法?!?/br> —— 陳博涉趕到琛州城中的時候,將城里城外搜了個遍也沒看到季先生人影,后來聽到消息說,有一輛停在郊外的馬車,接了個樣貌極其俊美的公子上車了,往景國的方向疾馳而去。 “果然還是回到了景國嗎?”陳博涉喃喃自語。 當初他南下首先攻克了景國,奪取了錦城,是因為收到了季先生的報信。 云霽給陳博涉送了兩個東西。 一是景國東部山中的地形圖。使得陳博涉的軍隊在山中能找到一條古戰道,從而長驅直入,直至錦城。 二是提供了公子文遠的藏身線索。他們攻占錦城的同時也攻占了錦城近郊的錦榮鎮。而公子文遠果然就藏身在錦榮鎮中,被宣國的官兵抓了個正著。 他作為一國將領,南征總帥,制定決策之時肯定要考慮戰略上的意義,和戰術上的可行性。 季先生提供的地圖和公子文遠的線索,便給了他這兩點,作為這次行動的動機。 戰略上來講,能夠活捉公子文遠,并將他控制起來,便足以擊潰南方聯軍一半的兵力。因為公子文遠是名義上的聯軍統帥,又是南方聯軍北伐的借口。 戰術上來講,山中的地圖解決了將士們遠征的困擾,節省了他們體力,使得他們足以攻克了錦城。 但除了如此這般理性的思考之外,不能說他沒動點小心思。 因為他猜測,季先生可能藏身于錦城之中,并且說不定就混在司空震的門客之中,否則不可能拿到公子文遠藏身的線索。 如果攻下了錦城,是不是就能見到季先生了? 抱著這么點私心,他在圍困琛州城的同時,便迫不及待地取路琛州,一路西進。 可惜將司空震的府邸翻了個底朝天也沒能找到季先生。 據司空震說,確實有個人自稱是秋水衡的門客,前來投奔。秋水衡一族被滅門已經是幾年之前的事情了,這個門客現在才來投奔,他自己也是心生懷疑。 “那么,那個門客長得什么樣子,體型如何?” “相貌并不起眼,體型偏瘦?!彼究照鹄蠈嵳f,然后將云霽的相貌和體型詳細描述了一般,陳博涉幾乎可以確認就是季先生了。 只是府內被羈押的門客之中并無此人物,想必是季先生已經逃了。 陳博涉有些無奈,為何這個人總是這樣…… 將千機算盡之后的功績全部隱藏,連著將自己也隱藏起來,像個什么極易受驚的小動物一般,若是自己逼得緊了,逼得急了,便逃得不見蹤影。 曾不止一次地想過,干脆用強硬些的手段將他起來,綁起來,囚禁在自己身邊,讓他不要逃了。卻又下不去狠手,怕他哭,怕他露出絕望的神情,怕他臉上浮現出的心如死灰的表情。 但一個沒留神沒看住之后,那人便無處尋覓。每次趕到之時,只能尋到那人留下的,曾經生活在這里的證據,卻永遠都找不到人。 這樣季先生,該讓自己拿他怎么辦? —— 這次也是,大滄國的戰事剛結束,他得到琛州城的廢城之中出現了個從景國來的人物,這邊有些稀奇了。 因為戰敗之地,人們紛紛外逃,怎會有人專門趕來?所以待戰爭一結束,他連軍容都顧不上整頓,便急著朝琛州城趕來。 想見他,想見他,哪怕聽到他冷冰冰的教訓也好,說些君臣之間不可逾矩,身為主公怎可拋下前線將士獨自前來之類的呵斥也罷,就是想見他。 這份思念在攻城和迎敵之時,能被戰爭的緊張感沖淡了。 但獲勝之后,他第一個想的,便是讓這個人知道。 “將軍,您的傷……”他肩部和腹部都受了傷,只草草包扎了一下。這次一路疾馳而來,傷口崩裂,血甚至從鎧甲中滲透了出來。 “不妨事?!标惒┥嬉е?,擺擺手,面露痛苦之色。 這些痛苦,只有一分來自于體外之傷,剩下的,全部來自于他的內心。 —— 陳博涉抵達琛州城的前后腳,有宣國的來使,來傳達公子文懷的命令。 “將軍,朝中對季云叛國之事,業已形成定論,現在要你去殺了他,以除后患?!?/br> “什么?”陳博涉怒而拍案,“公子文懷什么意思?” “這個命令早就傳到了大滄國,但聽聞您戰事一結束便往琛州城趕了過來,所以現在才能將命令傳給您?!眮硎拐f明了來意。 “蘇善和嚴榕聽命于季云,在兩國交戰之前將宣國的生鐵,大量地便宜賣給了南方三軍。這種物資走私的行徑,證據確鑿,無可辯駁?!?/br> “等等……你剛才說什么?”陳博涉讓來使將方才的話重復了一遍。 來使以為他驚愕于季云居然如此目無法紀,以權謀私,于是將朝堂之上給季云定論的幾條罪狀都一一列舉了一遍。 陳博涉仔細聽完了之后,仰天大笑,使得來使不知所措,以為他是義憤填膺。 “將軍為何發笑?”來使問。 “我笑這滿朝文武,急著落井下石,栽贓陷害的人多,卻無一人能真正看出季先生的計策??尚?,可悲,可憐,可恥啊……” “將軍,你在胡說些什么?”來使急忙喝止他,哪有這么抨擊朝中大臣的? “我笑你們都是草包,全部的文官加起來,恐怕都抵不上季先生的十分之一?!?/br> “你們這些只會在朝堂之上搬弄是非,從來都不知打仗為何事的亂臣賊子,竟然要將一個居功至偉的人說成是叛徒?!标惒┥娴难劢嵌夹Τ隽藴I花,“季先生當初投奔了宣國,真是明珠暗投,明珠蒙塵!” “將軍,我知道你和季先生的私交甚篤,但也不能這樣替他說話,更不能污蔑主公?!眮硎辜泵Φ?。 陳博涉冷笑了一下,“朝堂上是這么一幫東西,我看宣國命數將盡?!?/br> 語畢,他抽刀一揮,便讓來使人頭落地。 都說兩國相戰,不斬來使?,F在陳博涉一怒之下將來使殺了,便是徹底的決裂了。 血濺到他的臉上,令他的笑容變得有些猙獰。 “別以為我不知道公子文懷是什么打算,讓我去殺季先生。若我不去,便會背上同流合污,沆瀣一氣的罪名?!?/br> “既然他們這么相逼,那么從今日起,我,陳博涉,便正式與宣國,脫離了?!?/br> 第64章 謀士 “我軍現在在大滄國境內還有多少人?”陳博涉問副將。 “三十萬大軍死傷了一半,現在大概十萬出頭?!备睂⒒卮穑骸爸皇潜鴳v馬疲,需要休整一段時日?!?/br> “那么南方三軍的叛軍有多少?”陳博涉又問。 “大概不到十萬人,多是香南國和大滄國的降兵,景國的士兵由于多是司空家族的子弟兵,所以幾乎被清剿了?!?/br> 陳博涉吩咐道:“加緊收編,我們現在正是用人之際。若是將我軍余下的軍隊和降兵整編起來,至少有二十萬的軍力富足,屆時才有北伐的勝算?!?/br> 副將聽罷,皺了皺眉頭,“將軍可是鐵了心要與宣國決裂?” 陳博涉點了點頭。 “但是……”副將的神情有些猶豫,“宣國是令尊耗盡畢生心血所立的國家,將軍說離開便離開,豈不是將偌大一個宣國拱手相送給他人?” 陳博涉看了一眼城門的方向。琛州城有四個城門,其中最繁華最主要的大門,便是朝著北方宣國的方向。 “家父的努力何敢辜負,只是現在有人要落井下石,還要挑撥離間。我怎可坐以待斃?”陳博涉道:“況且,只要人心不失,領土又算得了什么?再奪回來便是?!?/br> 副將聽罷,嘆了口氣,“將軍為了一員謀士,所做的犧牲,可真是太大了。為了違抗公子文懷要您殺季先生的命令,不惜與宣國決裂……不知季先生,可會感激?” 陳博涉聽他這么說,眉頭立即皺了起來,臉色也變得有些慍怒,“這樣的話,我不想聽你說第二次,否則下場,和那個使臣一樣?!?/br> 副將沒想到會得到這么嚴肅的警告,立即噤聲了。 陳博涉緩緩道:“我欠季先生的太多,要說感激,也是我該感激他才是?!?/br> —— 若不是宣國的那個使臣,如同控訴一般,將季云所做之事都一一描述了一番的話……陳博涉想,他可真的又要被季先生騙過去了。 原來出訪邑國,說服傅太守調兵前去陽平關和葭萌關增援的,確實是季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