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節
這么多天的等待,終于盼到了他的歸來,那失而復得一般的心情無法平復。 所以,還在意什么?就這樣呆一會兒吧…… 夏日里最后的蟬鳴消失了,沒有紛雜,沒有叨擾,整個世界都安靜了下來。 風吹來,院子里紅透了的楓樹葉響了起來。嘩啦,嘩啦…… 風過后,又是一片靜謐。 —— 但這般恍如隔世的感覺沒能持續多久,云霽輕喘了幾下,呼吸不順,止不住又咳嗽了起來。 陳博涉一臉憂心地看著他,想伸手去額頭上探一下,卻硬生生被擋了回來,愈發感到束手無措,“先生這次怎么病得如此厲害?” 怎么能不厲害呢? 快馬去邑國一個來回,之后又夜夜提防著文宣公的兩位公子,怕一不留神徹夜兵變。還要擔心前線的消息,匯合是否順利,與樺國的戰役到底是勝了敗了。 思慮過多,憂心過重,加上夜晚風疾,可不就病了么? 云霽有些痛恨自己的沒用,只做了一點點的事就病倒了。之前在隴南山中也是,若不是病倒了,也不會讓仇正拿鐵鏈子給拴起來。 等到這次病好了之后,一定要隨軍參加每日的晨cao。 咳了一陣之后,身體燥熱得不行,肺部也癢得難受。云霽又有些暈暈沉沉地朝后靠過去,靠在了陳博涉的懷里。 脖頸和胸膛因為咳嗽的關系而染上了薄紅,又被他抓出了幾條紅痕,在淡粉色的皮膚上,像是被凌虐了的痕跡。 陳博涉看他難受地下意識地抓著胸膛的皮膚,急忙伸手握住他的手,轉而用自己的手撫慰著他的胸口。 不知道是因為陳博涉的手更暖,還是因為陳博涉的手更大更厚實,輕輕拍著的時候,云霽似乎好受了一些,脖子更往后仰了仰,想讓那雙手更多地觸摸自己的皮膚。 陳博涉的手從胸口,撫摸上了他的鎖骨,又上移到了他的脖子,在他的咽喉處輕輕按著。 手下的頸項是如此纖細,纖細到他幾乎只手便能掐斷,但懷中的這個人卻毫無防備地將咽喉要道暴露在了自己的手掌中,仿佛是將全部的性命,交到了他手里一樣。 他的手輕輕地按著,連帶著懷中人兒的呼吸也隨著按動的頻率在喘息。他下手重一些,懷中的人兒便喘得更兇了,他拿捏得輕一點,懷中的人兒的呼吸便平順了一些。 這樣的季先生……陳博涉不知不覺地掐緊了些,云霽難受地皺起了眉頭。 “先生……還是想瞞著我嗎?偷偷去邑國的事……”他貼近季先生的耳邊。 不知道為什么,看著懷中的季先生失去了慣常的冷靜與克制,因為病重而變得虛弱、依賴和不能自已的時候,他突然泛出了一種,好想欺負他的心情。 讓季先生平常偽裝的客氣模樣都見鬼去吧!恐怕只有在這個時候,季先生才能卸下一身的防備,全身全心地去依靠他。 “再問一遍,先生還打算把出使邑國說服傅太守的事情,瞞著我嗎?”陳博涉的手卸了力氣,隨即又狠狠地按住了他的喉嚨。 “我沒有……沒……沒去……”云霽有些難受地伸手去抓他的手,攀上之后無力地抓著,仿佛祈求一般。 “如果不是先生去了,還能是誰呢?”陳博涉的手順著他的脖子滑了下來,在鎖骨中間的位置,輕輕地戳了一下。 “我……讓嚴榕去的?!痹旗V又抓緊了陳博涉的手臂。他白皙而纖細的手指,攀在陳博涉粗壯的手臂上,如此綿軟。 “嚴榕是誰?”陳博涉不愿意從季先生口中聽到另一個男人的名字,又在他鎖骨中間凹陷處狠狠按了一下。 “唔……”云霽吃痛地輕哼了一聲,“今年殿試的第六名?!?/br> “我怎么沒聽說過?”雖然陳博涉沒有參與今年春闈的事宜,但不代表他相信季先生的話,和季先生隨便瞎掰的一個身份。 “實話?”陳博涉呵在他的耳邊,輕輕問道。 云霽閉著眼睛點了點頭,因為重病難受而貌似格外乖巧。 “先生啊……”陳博涉真是有些無奈了。他覺得在這樣一個軟弱無力的時刻,季先生應該是說實話的,但剛才的那所謂的招供,又不像是他期待中的真相。 他以為季先生會因為病重就屈服,就承認。畢竟那種將全身重量都托付給他的姿勢,和仰頭靠在他的肩膀上,露出頸項和胸膛的樣子,就像是妥協了,準備和盤托出一般。 但實際上,他可能錯估了季先生的忍耐能力,即使是這樣毫無防備的姿態,季先生卻依然可能沒有說實話。 說著什么“嚴榕”,“殿試第六名”,卻不肯承認去邑國游說傅太守的是他。 若是其他的文臣謀士,恐怕會爭先恐后地將功績往自己身上攬。但季先生倒好,每次都是一口一個謝罪,生怕把獎勵給了自己。 什么時候才能夠坦誠相待呢?先生…… 陳博涉將陷入昏睡的云霽輕輕地抱了起來,重新裹進了被子里,又將炭火盆移近了些。靜靜地看了一會兒,直到他的呼吸恢復均勻,才走出了屋子,準備換一身行頭,去見公子文懷。 —— 陳博涉與公子文懷簡要地匯報了一下此次的戰損情況,并且引薦了前來歸順的邑國傅太守。 公子文懷一派主公的姿態與傅太守寒暄了起來。 雖然宣國的立國之人為陳博涉的父親的陳元敬,但公子文懷才是舊朝文孝帝真正的血脈。 當年北蠻統治期間,陳博涉的父親陳元敬寧可落草為寇,也不入朝為官。夜奔三十里逃出了舊朝都城,在西北成立了紅幡幫。 后來陳元敬一路攻到北蠻都城,也就是現今的宣國都城鄴城,取了北蠻皇帝耶律元正的首級,名聲大噪,使得舊朝諸多隱居的德才之士紛紛前來投奔,宣國就此立國。 但陳元敬不敢自封為國君,而是尋得了據說是文孝帝的滄海遺珠,文妙公主的兒子奉為文宣公。文宣公死后,公子文遠被廢,公子文懷繼任。 所以現在打下整個北方的人雖然是陳博涉,但公子文懷才是名義上的北方霸主。這次對前來歸順的傅太守的嘉獎,自然也是要公子文懷親自下達。 結束了早朝之后,三位謀士跟陳博涉耳語了一番。 “最近公子文懷似乎有些得意忘形了,簡直忘了誰才是領兵打天下的人物?!眲⑷实溃骸敖裉煲彩?,一派主公之資跟傅太守寒暄著,絲毫沒有詢問過將軍的意見?!?/br> “但是依我看來,公子文懷應該沒什么獨立的本錢的,他的手中一沒軍隊,二沒財權,現在只是一時得意,做個樣子罷了?!睂O易有些不同意。 “我也同意孫先生的看法,公子文懷在宣國之中即使有獨立的心,也沒有獨立的辦法。但逃到景國的公子文遠就不一樣了?!边吪d道。這次他難得和孫易站到了一邊,平常都是劉仁和孫易合起來反對他和季云的情況居多。 “請先生細說?!标惒┥媸疽馑^續說下去。 “當年秋水衡的勢力被將軍一網打盡,但他唯保了公子文遠外逃景國。景國那邊西南侯司空震手握重兵,若是他愿意輔助公子文遠,聯合公子文懷攻打宣國的話,恐怕不好辦啊?!边吪d道。 文宣公還在世時,朝堂上兩股勢力相爭。秋水衡支持公子文遠,陳博涉支持公子文懷,各不相讓。 后來陳博涉蕩平了秋水衡的勢力,并屠了秋水衡全族。只是對于公子文遠,由于是舊朝血脈,一時沒有痛下殺手,導致秋水衡將公子文遠偷渡出了宣國,送到距離宣國最遠的景國境內。 景國的西南侯司空震是文孝帝的表兄弟的后裔,與公子文遠算是一脈相承。聽聞他被手下將軍起兵叛變,剝奪了主公之位之后,便對他格外照顧,承諾將來如有用兵之處,一定鼎力相助。 現在眼見陳博涉統一了北方,做大做強,公子文懷又成了傀儡皇帝。相信公子文遠不會無動于衷,坐看天下落到姓陳的手里。 “最壞的情況的是,大滄國、香南國和景國聯合起來,以擁立公子文遠為正統之名,討伐我們的話,恐怕難以招架?!边吪d又道。 這次劉仁和孫易也點頭贊同,現在宣國在北方得勢,的確非常容易成為眾矢之的。 第52章 戳穿 北方歸于一國的形勢,對南方的三國來說,無論如何都是一個威脅。 “我們派出去的人打探消息,說南方三國有意協商,可能于近期會面?!睂O易道:“到時候,可能會商量結盟之事。我們不可不防啊?!?/br> 劉仁和孫易離開了之后,陳博涉唯獨留下了邊興,是為了自己的那么點兒私心,想來問問季先生的事。 “你是說,我走的這些天里,季先生都在鄴城,從未離開?”陳博涉有些不相信。 他之前篤定季云肯定跟先前的那次一樣,瞞著他偷偷地易了個容,假扮了個其他人出使他國,暗地里默默幫他。 但這一次,季先生居然沒親自去邑國,而是一直留在鄴城之中? “是啊,公子文懷在這期間宣了九次早朝,季先生都在列啊?!边吪d回憶,“只是天氣轉涼之后身體不適,怕是一直病著,聲音有些沙啞,幾乎不開口說話?!?/br> 陳博涉臉色變了變道:“你可不要包庇?!?/br> 邊興急忙鞠了一躬,“我雖然跟季先生私交甚篤,但還是主公的謀士,怎能欺瞞主公?再說,季先生在朝堂之上,從未離開都城,是滿朝文武都看著的,我怎可欺瞞呢?” 自從五位謀士之中出了芮深這么個叛徒,其余幾人都紛紛謹慎了起來。生怕得罪了陳將軍,給自己添幾分懷疑和不必要的麻煩。 “那么殿試中可有個第六名,名叫嚴榕的胖子?”陳博涉又問。 “嚴榕?”邊興回憶了一下,殿試之事是他和季云cao辦的,所以殿試前十名的名字他都記得,“似乎是有個第六名,叫嚴榕的,體型有些敦實?!?/br> 陳博涉的眉頭皺了起來,似乎跟昨天,他在季先生那里聽到的是一樣的。 這么說來,季先生沒有騙他? 不……不可能,難道是自己的懷疑錯了嗎? 他懷疑那個所謂的殿試第六名的嚴榕,根本就是季先生易容假扮的,根本沒有這么個人物,但現在居然真人就這么出現了,名字、身份和相貌都一一能對得上。 難道真如季先生所說的,是他派了這位嚴榕去邑國說服傅太守,而他自己則一直留守在鄴城之中,監視著公子文懷? 之前有一個小兵蘇善被突然提拔去做說客,肩負著說服東邊的私鹽私鐵販子歸順朝廷,還順利完成了使命。有了這么個人作為先例,一個殿試的第六名突然被季先生提拔為說客,去與邑國國公談調兵,似乎也不是什么令人意外的事……只是…… 陳博涉還是有些懷疑。 “你去把那個嚴榕找來,有些話我想當面問他?!?/br> —— “公子,”朱雀悄無聲息地從窗子潛了進來,他與云霽的聯絡一向會避開府中的雜役和小廝,“陳將軍要讓那個嚴榕去見他?!?/br> 云霽咳嗽了兩聲,起身下床,“我就知道他會懷疑,所以萬不能像上次去見丁朗那樣不留后路?!?/br> “所以這次公子特意讓我在朝堂之上扮作你的樣子?”朱雀想起了之前的事,并且被云霽叮囑不要多開口說話。 云霽點了點頭,“好在這次嚴榕肯配合,你去跟嚴榕說一聲,讓他暫避。我扮成他的樣子去見一見將軍。這人聰明得很,不當面對峙一番的話,恐怕無論如何都不會放過我?!?/br> 朱雀領命之后,從窗子鉆出去,身形一閃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云霽拿出那張酷似嚴榕的面具戴上了之后,又在身上裹了厚厚的棉麻制的夾襖。這是他專門用來裝胖子的道具,只是現在身形消瘦得厲害,怕是連這個夾襖都快穿不住了。 扮作了嚴榕樣子的云霽,在嚴榕的宅中,被請進了陳博涉的府中做客。 陳博涉問了他一些出使邑國的情況,并核對了他的口音之后,仔細打量著。目光逡巡在他的頭發上,臉上和身體上,將每一個能看見的部位都細細觀察。 云霽跪著,不敢抬頭,但地上的青磚冰冷,他又依然還是病著,所以難免有些瑟瑟發抖。 “我很可怕嗎?”陳博涉見他一副怯懦的樣子,便問道:“是不是聽了很多坊間傳聞,說我如鬼煞,如閻羅?” 云霽抬眼看了一下,又急忙低下頭去,裝出一副恭敬的樣子,“將軍氣度不凡,真可謂一代豪杰,真英雄,豈是我等rou體凡胎正眼得見的?” 陳博涉嘴角上挑,挑起一抹意義不明的笑容,他看到了嚴榕藏在層疊的方心曲領里面的,一小段白皙的脖子。又看到了嚴榕不小心露出的半截手指。 人若是胖了,下頜應該有贅rou,脖子也應該有褶皺,手指更應該是圓滾滾的,看不見骨節。但這位名叫嚴榕的胖子,脖子雖然被掩蓋在了素布的方巾里面,卻能看得出來與臃腫的面容并不相符。而那半截手指,更是纖細而白皙得……像那個人一樣。 “這次出使邑國,真是辛苦嚴先生了?!标惒┥鎸⒃旗V從地上扶起來,又伺機抓了一下他的手。云霽察覺了,急忙縮了回去,揣在袖子里面呈一個握拳的姿勢,不再肯露出半分。 “請問嚴先生是邑國的哪里出身,家里幾口人,何時來宣國,現在在宣國可過得習慣?”陳博涉裝出一副體恤下屬的姿態,實則就是變相審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