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節
云霽只得一一回答,他說了很多話又沒喝一口水,現在喉嚨里面癢得厲害,只能不時清兩聲嗓子,來壓抑胸中的氣悶和想咳嗽的感覺。 他懷疑陳博涉是不是察覺到了什么,否則斷不會在問完了出使邑國的經過之后,還問這些有的沒的。但陳博涉偏偏還不想放過他,沒話找話地想從他的回答中,觀察出些許破綻,等他自己露出馬腳。 這個人實在是壞透了。 恭敬了幾天,裝了幾分乖巧和體貼,但骨子里還是那個有些邪氣的性子。 即使裝作一副好主公的姿態去關心他,即使有時也能有如孩童般的清澈的眼神,但那種如鷹般的目光,那種如同第一次見面的時候,毫不遮掩而呈現出來的警惕、懷疑、觀察、揣摩、篤定和桀驁的姿勢,卻依然時不時會表露出來,令他有些迷惑。 真正的陳博涉,到底是哪一個? —— 云霽終于忍不住咳嗽了起來,喉嚨里面的干燒,燒得他忽冷忽熱而不自知,他的額頭上浮了細密密的汗珠,不知是冷汗還是熱汗。稍微一躬身,說多了話,那股難受便沖了出來,沖破喉嚨,咳嗽不止。 “嚴先生病得好重,趕緊扶他坐下歇一歇?!标惒┥娴淖旖鞘撬菩Ψ切Φ纳袂?,但眉頭還是緊蹙著,裝作一副關心的樣子,明知道他難受卻還不放他走,還在這里磨蹭時間。 “給嚴先生上杯茶?!?/br> 云霽接過茶之后,一個沒端穩,茶水灑到了身上。他身上的棉袍印出了深色的茶跡,連著他內里的夾襖也濕了。 真胖和假胖的人,濕了衣服穿在身上,勾勒出來的線條是不一樣的。 那塊沾了茶水的棉袍迅速濕了內里,隨即凹陷下去。云霽急忙蓋住了那一小塊濕痕,強撐著把茶杯放到了案幾上。 “屬下身體有些不適,在這里怕叨擾了先生,可否先行告退?”云霽強迫自己止住了咳嗽,說出了這個請求。 陳博涉沒有為難他,倒是一副體諒的姿態,“是在下失禮了,聽了邑國的事情,難免有些好奇,讓先生講了許多。不知先生正在生病,實在是多有得罪,來人啊,送嚴先生出門?!?/br> 陳博涉就這么爽快地讓他走了? 云霽有些遲疑地看了陳博涉一眼,又怕被看出什么異樣,急忙起身告辭。 陳博涉也起身做了個恭送的手勢,一派主公之姿,不露絲毫的破綻,只是不經意有些上揚的嘴角,和眼里確鑿的目光,卻是似乎明白了什么的樣子。 但明白歸明白,卻沒有拆穿。 —— 云霽的心里剛剛還咯噔了一下,有不好的預感,想著陳博涉下一步就是要拆穿他,自己的偽裝馬上就要包不住了。 但陳博涉偏偏沒有進一步逼問下去,偏偏放他走,偏偏就這么將話題停在了半空中,不知要做怎樣的了斷。 他以為他對陳博涉有足夠的了解,但陳博涉的每一個舉動卻又是在他的意料之外。 他以為陳博涉是體貼,是關心的時候,陳博涉卻是在觀察,在試探。 他以為陳博涉呵呵一笑,不予理會的時候,陳博涉卻是放在了心上,只是暗藏在心底而已。 這人的心思到底有多深?他發現他即使學著參透人心,卻也看不懂了。 如傅太守、丁朗之流的,投機取巧,圖眼前之利的鼠輩,他能給他們恰到好處的利益,并引誘他們上鉤。 如聞人木這樣膽小卻心思多,圖名又想得利的謀臣,他可以恩威并施,請君入甕,螳螂捕蟬黃雀在后。 即使是像仇正這樣既會偽裝,也有腦子的草莽梟雄,當他得知了仇正的真實意圖之后,也會有所防備。 唯有陳博涉,當他以為陳博涉是個有勇無謀的猛將軍的時候,對方卻偏偏狡猾地跳出了他的陷阱,反而設了個陷阱給他跳。 當他以為陳博涉對他的關心都是裝出來試探他,拉攏他的時候,對方眸子里的真誠和憤怒,又是那么真實,燥得他內心,一陣陣鼓動。 所以,他真的有些敗下陣來,不想折騰了。 亦如現在。 他知道陳博涉派人跟了他的馬車,就在身后不遠的位置,不緊不慢,不疾不徐。 他停了,后面的人也慢了腳步,他走得急了,后面的人也跟得緊了。 “繞幾圈,擺脫他們?!痹旗V對駕車的白虎吩咐道。 白虎將車駛向了鬧市之中,身后跟蹤的騎馬之人,果然在人群中無法穿梭,又被巡視的官差責令下了馬。 那些跟蹤之人本可以掏出陳將軍府的腰牌,以軍部特令之名繼續上馬跟著,卻放棄了。 至此,也就不再跟了。 陳博涉沒有強求。 為什么? 云霽想了想,可能是陳博涉不想用軍部特令,去對付他這個小小的謀士的伎倆吧。 現在外敵虎視眈眈,內部則因為是剛剛整合,需要磨合的地方還有很多,朝局不穩。 陳將軍得心頭應該有百樣事情焦灼,所以對于自己,即使他懷疑,也一知半解,卻也不想再追究了。 將軍是謀大事的人,而自己的這些,實在算不上是什么大事。 只是一介謀臣而已,好用就用,不好用就棄了,若還有反心就殺了。 無非是一條人命而已。 這樣的君臣關系,不是正是他所希望的嗎? 第53章 承繼 既然選擇了這條道路,就應該一往無前,輔佐主公一統天下,不是嗎?云霽掐了一下手中的傷疤,又望了一眼出城的方向。 現在南方的三國已經按捺不住了。若聯合起來與宣國對抗的話,恐怕現在天下南北二分的局面會有所改變。 所以一定要想個辦法,讓南邊的三國無法結盟才是。 —— 臨近春節之際,云霽以回鄉探親之由,向陳博涉奏請還鄉。實則是要去景國、香南國和大滄國走一遭,暗地里挑撥一下三國的關系。 陳博涉看著他的眼神,自從那次見了嚴榕之后,便有些不一樣了。既是探究,也是玩味,還有些隱忍的樣子。每次總是欲言又止,但話到嘴邊就變成了公事公辦的模樣。 云霽不知道他猜到了多少,是猜到了季先生會易容,所以嚴榕是季先生假扮的?還是干脆連季先生這個身份是假扮的,也一并猜出來了? 陳博涉不說,他心里更沒了底氣,也沒法去試探,只能這么僵持著,暫且不提。 連綿了幾天的大雪,使得冬季練兵不得不暫停。校場的雪積得有一尺高,頭天掃盡了,第二天有堆積了,士兵們每天為了掃雪就累得大汗淋漓。 陳博涉見狀,只好隨即應變,改為室內的陣法學習。所以現在,校場上空蕩蕩的,連只麻雀都沒有,只有皚皚白雪在無聲地堆砌著。 “過節回鄉一趟也是應該的,不知季先生邑國的家中,還有什么人?”陳博涉轉身問他,呵了一口白氣。白氣將他刀削般的面龐,襯得柔和了許多。 云霽看了他一眼,又低下頭去,搓了搓手,“父母弟妹都還健在?!?/br> 云霽曾委托朱雀打聽了父母的情況,說是又回到了漳州城中,在被燒毀的房屋的舊址,蓋了間新屋子。弟弟已經長大成人,聽父親的話,沒入伍從軍,而是在縣衙謀了個文職。三年之前又添了個meimei,一家四口在亂世之中算是幸福美滿了。 只是這個團聚似乎與他并無多大的干系,家人似乎早已經把他淡忘了。 “難得和樂?!标惒┥嬗行└锌?,“傅太守這個國君,看來當得還是不錯的。有機會的話,要向他討教?!?/br> 雪似乎停了,只有絨絨的星點的小雪花在飄著。飄到兩人的眉毛和睫毛上,都掛了一圈白色,被撲扇了兩下之后,又落了。 云霽咳嗽了兩聲,入秋以來,他大病了一場,現在雖然痊愈了,卻比以前更怕冷了。以前在屋外呆個一天半天還不打緊,現在出來呆了一個時辰,便覺得冷了。 “不知陳將軍過年什么打算?”云霽轉而問他,眼看快過年了,陳博涉也沒什么變化。今天也是照例到校場巡視一圈,看看場地適不適合cao練。 說起來,似乎沒聽陳博涉說過家里的事,也沒見他回過家,去年、前年、大前年都沒有。鄴城的府邸只有他一個人在住,每天無非是出入朝堂、校場和軍營,也不知他家人是個什么情況。 陳博涉看了看天,又看了看他,一臉平靜的樣子,娓娓地說起了自己的事。 “父親早死了,給我留下了這個將軍之位和偌大一個宣國?!?/br> “母親死于戰亂,當時北蠻的一名快刀手挾持了母親,與挾持了耶律元正的父親對峙,讓他放人。父親殺了耶律元正的同時,那名北蠻的士兵殺了母親。一命抵一命,她死得很值?!?/br> 云霽聽著,不知為何只覺得心中一凜,當即眼角有些泛紅,深吸了一口氣道:“令堂為國捐軀,巾幗不讓須眉?!?/br> 陳博涉沒有回應,只是自顧自地說著。 “母親被殺的那天我也在場,當時我隨父親出入軍營,作為他身邊的一名參將?!标惒┥嫱h方,似乎有意多說一些,“當時我母親大喊,讓我父親不要管她,為了天下大義,為了恢復正統,為了光復舊制?!?/br> “所以她死的時候,我不知道她是被北蠻的士兵殺死了,還是自己主動將刀劃過了脖子。也不知道父親是先殺了耶律元正,然后使得北蠻的士兵殺了母親,還是母親先橫刀自盡,迫使父親殺了耶律元正?!?/br> 又開始下雪了,紛紛揚揚,飄飄灑灑。陳博涉伸手接了幾片雪花,那些白色的冰晶觸碰到他的手掌,便消失得無影無蹤了。 “后來很長一段時間,我痛恨父親,恨他當時不救母親,選擇了殺死耶律元正,而不是一命換一命?!?/br> “但又從下士口中聽說是母親先自盡,以自己的死逼迫父親下了手?!?/br> 云霽聽著,沒有出聲,陳博涉便繼續說了下去。 “雖然當時我也在場,但我年齡尚小,又不在近旁。等我走到母親身邊的時候,她已是滿頸的鮮血,再也無法活過來了。所以我只能問父親,當時的情況到底是怎樣?!?/br> “父親沒有回答,只是說他對不起母親。他一直這么說著,可能因為是他覺得,不管到底是什么情況,他使得家人卷入了兩軍紛爭,并且因此而罹難,本身就是做錯了吧?!?/br> 陳博涉又看向了云霽,眼里閃過了一絲憂傷,又有些意味深長,“所以我一直在想,家國之間,到底應該如何抉擇?公私之間,到底應該怎樣取舍?情理之間,應該如何平衡?” “如果我父親當時拿耶律元正的性命換母親的性命的話,他會不會后悔,會不會對全天下人說對不起?” “可惜沒什么機會能夠重來,所以他也只能一直心懷著對我母親的愧疚了?!?/br> 是啊……該如何抉擇呢? 蠻族統治兩個世代導致禮崩樂壞,群雄并起,天下英雄無一不想斬耶律元正之首級。 陳元敬為了復辟舊制而奮斗一生,當耶律元正的性命只在他的揮刀之間的時候,他怎么能輕易地放過? 但那一邊呢,他的結發妻子的性命同樣懸于一線之間,這其中艱難的抉擇與割舍,恐怕只有陳元敬心里才是最清楚的。 “我曾經很恨他,恨他害死了母親?!标惒┥娉中暮橇艘豢跉?,又搓了搓,暖了暖,“但一想到他的自責和痛苦,比我更甚,便也不能說什么了?!?/br> “我也問過自己,如果自己遇到那樣的情況,會怎么做?” 云霽抬眼看著他,兩人的目光就這么正對著,陳博涉的聲音似乎離他很近,響在耳畔,又仿佛很遠,響在天邊。 北風驟起,蓬松的積雪被吹了起來,打著旋兒地躥上了天空。 “我怕我會成為一個昏君,為了那個人而不顧一切。將什么天理、倫常、使命、責任、道義通通都拋在腦后。我大概生來,便是個情種,所以無法看著心上人在自己眼前死去?!?/br> 陳博涉看著他的目光,仿佛閃著雪花的冰晶。 “但更萬全的方法,是變得更強,讓敵人沒有挾持我愛的人的機會,讓這種事情,永遠都不發生?!?/br> 云霽被陳博涉的這番話,和那雙專心凝視他的眼睛,攪得亂了。心跳開始加快,撲通撲通的,連著身體也開始熱了起來,一時竟忘卻了飄雪的嚴寒。 雪就這么靜靜地下著,覆在二人的頭頂上、肩膀上,將二人包裹得如同兩個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