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
應該就是了……陳博涉幾乎可以確定了。 季先生啊,這次又是偷偷立功而不做聲,回頭被問起來了,還要裝作一副什么都不說,什么都不知道的模樣嗎? 陳博涉將傅太守褒獎了幾句,并答應回鄴城賜封之后,傅太守便長舒一口氣,歡天喜地地走了。 陳博涉暗暗發誓,這次一定要問個清楚,于是亟不可待,快馬加鞭地往鄴城趕回去。 第50章 歸來 這一次的凱旋而歸,宣國上下無不歡呼雀躍。他們的將軍完成了統一北方的雄圖霸業,這是舊朝淪陷之后前所未有的壯舉,如何能使人不振奮? 于是陳博涉的軍隊在回都城之際,受到了百姓們的夾隊歡呼。 百姓們一個個踮著腳尖,翹首以盼,想看看那位傳說中青面獠牙的陳大將軍,到底長得什么樣。 結果令大失所望。 那位傳說中眼瞪如銅鈴,貌黑賽張飛的陳博涉陳將軍,非但是正常的兩個眼睛,一個鼻子,一個嘴巴,而且是極其明亮的眼睛、極其高挺的鼻子、和形狀極其好看嘴巴。 那位年輕的將軍騎著高頭大馬,身披鎧甲,腰佩長刀,款步邁入城中。凌厲的目光掃過了熙熙攘攘的人群,冷峻的面容不茍言笑。 陽光照在他沾滿了污血和塵土的鎧甲上,不再熠熠生輝,锃光瓦亮,卻彰顯著赫赫戰功。 陽光照在他染血佩刀上,這柄薄刃的長刀曾在兩軍交戰之際,砍下了對方主帥的首級,一擊斃命,血濺當場。此刻還是血跡未干,被草草收進了刀鞘之中。 而戰馬一側懸掛著的一柄重矛,更是在戰場上捅穿了無數的心樺國士兵的心臟,令人聞風喪膽。 看熱鬧的百姓們大概也知道,這位在想看好戲卻忍不住說了良心話的圍觀男子的口中,被稱贊為少年英雄的人物,這位在嘰嘰喳喳,羞紅了臉的圍觀的女子的口中,被議論成英俊不凡的人物,在戰場之上是猶如中流砥柱一般的存在。 對壘之時,前方掛帥。激戰之時,臨危受命。下風之時,鼓舞士氣。決勝之時,一往無前。 無懼無畏,有勇有謀。 臨危不撓而沖鋒陷陣,勝而不驕卻貫頤奮戟,是個令全軍上下心服口服的真將軍,也是個令樺國軍隊聞風喪膽的戰場殺神。 陳博涉在迎接歸城的隊伍中逡巡著,想找到那個熟悉的身影。害得那些丫頭婦人們想入非非,都以為是在看自己,甚至爭搶起來??戳艘蝗χ?,并沒有看到季先生,不禁有些失望。 他原以為經歷了九死一生,季先生會記掛著他的安危,而忍不住混在人群中迎接他。結果愿望落空,是他想多了。 可能自己在季先生心目中,并不是多么值得掛牽的人物吧。 若是戰死沙場,馬革裹尸的話,對于季先生來說,無非就是一個主公沒有了,再換一個便是。 即使他陳博涉不在了,將來還是有張博涉、李博涉去領兵掛帥,馳騁疆場,去完成一統天下的千秋偉業。 只是……若是季先生站在其他人身邊的話,只要他還一息尚存,他便絕對不能容忍。只要想到就會心煩意亂。 馬下的人們看著那位年輕的將軍,眼里閃過一絲失望之后,隨即又是兇狠的光芒,仿佛是將戰場上的殺戮姿態帶回來了一般,不禁有些膽寒。 此人是青面獠牙的怪物的傳言,大概也不是空xue來風。 進城的路格外漫長。陳博涉不得不應付前來迎接的禮部官員,聽他們說些將軍勞苦功高的寒暄話,并且聽他們所謂的建議,說是應該先去跟名義上的主公,公子文懷去匯報一下戰況。 陳博涉點著頭,沒放在心上,等到官員話音一落,便問道:“季先生呢?” “大概是受了些風寒,在屋里養病吧?!?/br> 陳博涉聽聞,立即將那些失望拋諸腦后,轉身上馬朝著云霽的宅子疾馳過去,身后揚起一溜兒的塵灰。 “將軍對那名謀士,未免太重視了?!惫賳T中有酸溜溜的聲音。 “嘖嘖,滿朝文武,獨寵一人?!庇腥烁胶?。 —— “季先生,好些了嗎?”陳博涉推開了院門,又想起季先生說的,不讓他隨便亂闖的話,于是在屋門停住了腳步,準備推門的手也懸到了半空中。 “請將軍稍等片刻?!遍T童來回應。陳博涉心急也不敢硬闖。雖然他在戰場上殺伐絕對從來不猶豫,但在季先生這里,他不由地小心謹慎了起來。 季先生的性格總是那么不坦率,若是被惹惱了,又會來責怪他。 擱一般人這樣別扭地耍脾氣,他會恨不得將對方痛打一頓,但擱在季先生這里,他又覺得并非是難以忍受的,反而有些暗搓搓的沾沾自喜。 至少,季先生的這些個別扭的小性子,也沒在別人面前表露出來不是么? 等了一會兒,門童通報能進去了,他便一步三跨地往里面走,恨不得從一個門檻跨到另一個門檻。 季先生的屋子依然是素樸而淡雅,飄著一股藥味兒,取代了芍藥花香。正中一個炭火盆,燒得正旺。 “聽說先生病了,怎么會病的?”陳博涉聞到了一屋子的藥味兒,便有些不喜,又見隆冬時節才需要的炭火盆,居然秋天就點上了,由此可見季先生應該是病得很厲害。 云霽咳嗽了兩聲從床上坐起。方才匆匆戴了面具,還顧不上換身衣服,門童便怕陳博涉等久了,急忙傳喚他進來。所以他現在只能低頭表示一下禮節,而陳博涉也沒有讓他行禮的意思,見他起身了,急忙給他拉了拉被子。 “聽說將軍大勝而歸,真是可喜可賀,北邊的戰事可順利?”云霽佯裝不知戰況,反而向陳博涉打聽。 陳博涉狐疑了片刻,配合著順著話頭答道:“北邊尚且順利,只是和南邊廉將軍的軍隊匯合的時候,出了些差錯。得到的情報有誤,使得行軍出現了偏移,結果在陽平關與樺國的駐軍,正面對上了?!?/br> 他不信季先生會對戰況一無所知,也不信季先生會不知道行軍線路往東行進的事,但看季先生的樣子,是要佯裝不知到底了。 “原來是錯誤的情報,難怪呢?!痹旗V又咳嗽了兩聲,“之前接到消息說是往陽平關行進了,我就奇怪了。之前的戰略路線,明明說是一路向西,直取都城的??磥硎怯腥税档乩飫幼髁??!?/br> 陳博涉聽到此,皺了皺眉頭,確實如季先生所說的,應該是有人要刻意擾亂,提供了虛假情報。 這個暫且擱在一旁,陳博涉知道云霽想把話題岔開,急忙又將話題引向了傅太守增援一事。 “好在邑國的張梁二位將軍前來增援,只是不知道他們為何能得到消息,得知我軍突然改變了行軍路線,也能計算出我軍兵力不足以陽平關的樺國駐軍抗衡的?”陳博涉意有所指。 行軍路線的變更是由于收到了錯誤情報,臨時決定的事。邑國本就置身事外,得到的消息也應該是宣國要從邑國越境攻打樺國,這樣籠統的消息。 但陽平關一役中,邑國的軍隊居然能時機恰當地來增援,如果不是宣國這邊有人去邑國調兵,那么就是軍隊的行軍路線徹底被泄密了。 總之,陳博涉才不相信什么傅太守英明神武,神機妙算之類的鬼話。 云霽還是裝作不知,一副感慨的樣子,“沒想到傅太守居然愿意投靠宣國,真是恭喜將軍,可喜可賀?!?/br> “哦?”陳博涉瞇了瞇眼,意味深長地看著云霽,“我剛才只說了張梁二位將軍前來增援,但先生怎可知是傅太守前來歸順了呢,難道不可能是張梁二位將軍兵變投敵了嗎?” 云霽回憶了一下剛才說的話,恨不得咬掉自己的舌頭,沒想到陳博涉居然挖了坑等自己跳進去,只得圓著剛才的話,“張梁二位將軍都是邑國的名將,名將領兵前來增援他國,主君怎能不知道這個事?想必是傅太守派他們前來的。若是傅太守真有歸順之心,我看將軍不妨順水推舟?!?/br> 這番話說得倒也在理,算是被季先生糊弄過去了,陳博涉又試探性地挖了第二個坑,“但是邑國增援的軍隊居然正好就能跟我軍匯合,時機、路線都無比準確。由此可見是我軍這便走漏了風聲,連臨時變更的行軍路線都讓邑國知道了,倘若邑國不是歸順,而是與我國為敵的話,后果真是不堪設想?!?/br> 云霽聽著,知道他在懷疑什么。 兩軍交戰之際,行軍路線,攻城計劃之類的都是軍事機密,絕對不可以透露給第二個人知道。樺國不知道,邑國也應該不知道才是。 但這次邑國的增援恰恰趕來了,若不是宣國這邊透露了消息,那么就只可能是邑國的情報太靈敏了。 邑國是個小國,連軍隊都不多,怎么可能有能力獲取如此詳細的軍事情報? 所以,所有的可能性,都指向了第一種,宣國有知情人給邑國透露消息。 陳博涉太精明了,任何一點不合理的風吹草動,都瞞不過他的眼睛。云霽知道瞞是瞞不下去了,說不定陳博涉之前就審問了傅太守,知道了實情,現在真是佯裝不知,是在套他的話呢。 “臣有罪?!痹旗V掀開被子,探下地來,俯身要謝罪。結果被陳博涉打橫抱了起來,又塞回了被褥里。 “病了就不要講這些規矩?!标惒┥嬗行C怒。 —— 剛才云霽正順著床沿滑下來要跪,卻被這么突然一拉一拽,又被打橫一抱,驚得說不出話來。陳博涉的動作大起大伏,他下意識地抱上了他的脖子,怕自己掉下來,直到被塞回了被子里面,還心有余悸地沒撒開手。 “先生……”陳博涉轉頭看他,聲音有些變化,不是公事公辦的語氣,而是有些沙啞。 云霽抬眼對上陳博涉的眼睛,發現竟離得如此之近,又發現是自己不松手而將陳博涉的脖子直接勾了過來,嚇得趕緊放開了。 “病了的人,就該老老實實呆著,不要動這些個小心思?!标惒┥嬉贿厧退麑⒈蛔右春昧?,一邊又特意湊得很近,連呼吸都噴到他的耳廓。 云霽被這一驚一嚇弄出了一身汗來,方才離了被子又受了些風,在陳博涉說話的當口,便急劇地咳嗽了起來。 陳博涉急忙拍著他的后背幫他順氣,知道自己方才是有些將季先生逼急了,“喝口水,慢慢說?!鞭D而坐到了床上,讓云霽靠著他。他一身鎧甲還未來得及脫下,此刻像一堵厚厚的墻一般,隔著軟綿綿的被褥,抵在云霽的后背上。 云霽總算緩過來了一口氣,有些無力地向后靠去。他有些迷糊了,又靠著了個yingying的東西,以為是后方的墻壁,于是愈加不抵抗,也愈加依賴了起來。 一雙手從背后伸過來圈住了他。云霽霎時明白了二人此刻的姿勢,也清醒了些,明白自己是靠著身后的一個活人,而那個人則是順勢將自己抱在了懷里。他掙扎著要離開,但去掰開那雙鉗制著自己的手的時候,卻發現自己仿佛僵住了一般。 那是怎樣的一雙手啊。 滿手都是傷口,大大小小,長長短短,細細密密。有些被刀劍劃開了的,有些是磕磕碰碰了的,有些結了痂,有些留了疤,還有些未愈合,有些還滲著血絲,傷得最重的右手手背上的傷口,甚至還在流血。 云霽低頭看著那雙手,小心地不去觸碰還未愈合的那些地方,又輕輕摸了摸剛剛長好的那些新rou。只覺得五味雜陳,又覺得舒了一口氣,有些……安心。 這雙挽過弓,拉過箭,扛起刀,揮過矛的手現在還能抱著自己,仿佛上一世一樣,那個人終于還是回來了。 終于回來了,沒有發生什么意外,能平安歸來,真是太好了。 陳博涉感覺到懷中的人兒不再掙扎,又感覺到手上有如羽毛般的輕抹,于是將頭靠在了云霽的肩膀上,探頭來看。 只見一雙柔荑般細白的手,輕輕撫摸著他那雙粗糙的大手。酥若無骨的手附在他青筋暴起的手背上,猶如一只蝴蝶在親吻著鋼鐵,那翅膀呼扇著,輕輕搔過他的那些傷疤,搔得他心頭癢癢的。 縱使百煉鋼,也成繞指柔。 第51章 逼問 陳博涉看著那雙毫無自知的手,在他的手背上輕輕撓著。摸了摸舊傷疤,又小心翼翼地碰了碰新傷口。 只覺得在他心里振翅的那只蝴蝶,仿佛要扇起一場巨浪來。 “先生……” 一開口竟有些沙啞,那被掀起的滾滾熱浪全部朝下身涌去,掀起的沖動幾乎不可抑制。他只得更緊地箍住眼前人,用恨不得將他揉進懷里的力氣。 “先生……” 他喃喃開口,然后將頭抵在眼前人的頸項上,埋在他的發絲里,呼吸著他的季先生的味道。 “先生……” 即使不飲慶功酒,只要能這樣靠近,這樣依偎,這樣聞著眼前人身上淡淡的芍藥花香,他便快醉了。 “我若死了,唯一害怕的便是……見不到先生了?!?/br> 陳博涉似乎是喝醉了,又似乎是睡著了,趴在云霽的肩膀上,將灼熱的呼吸噴在他的頸子上。抱得那么緊,睡得那么沉。 仿佛是怕他溜走了一般,又仿佛是在確認是否真的存在,是否從未失去。 云霽嘆了口氣,便任由他抱著了。 什么君臣之禮,什么不可逾矩,什么規矩方圓,都暫時拋到腦后吧……反正現在沒人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