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節
這便是天底下最繁華的長安,玲瓏眼神炙熱,低聲贊嘆。 沁瑤在一旁暗暗看著,剛要開口,馬車停了下來,簾外響起藺效的聲音:“還未到護城河,但此處有一家長安有名的樂坊,變文唱得甚好,不如便在此下車,聽聽曲再走?!?/br> “甚好?!绷岘嚉g愉地應道,命侍婢將車簾掀起,拉著沁瑤起身,“走,咱們下車?!?/br> 街旁一家陶然酒肆,店中酒菜別致,布置也甚為精巧,最妙的是二樓正對著樂坊,視野開闊,是絕佳的賞曲之地。 藺效引著玲瓏和沁瑤上了樓,選了一處清幽的包廂,一行人依次坐下。 常嶸雖是藺效的近身侍衛,但在座的兩位都是閨閣女子,為著避嫌,只好在樓下大廳處跟其他仆從另置了一席。 藺效看了看沁瑤,開口道:“我跟玲瓏用過晚膳才出來,你呢,吃過東西沒有?” 沁瑤這時才感覺到肚餓,她撫了撫肚子,頗有些不好意思地露齒一笑:“還沒吃呢,現在可不是有些餓了?!?/br> 藺效便吩咐伙計點菜,想著沁瑤是道家身份,不知飲食上可有什么忌諱,斟酌著點了幾個素菜?;镉媱傄?,藺效想起做菜需得好些時候,怕沁瑤餓得狠了,又喚住伙計補充道:“先速呈些點心上來?!?/br> 沁瑤暗贊藺效心細,玲瓏卻從未見過藺效這般周到的一面,以往二人在府中相遇時,他不是寡言少語,便是拒人于千里之外,何曾這般和顏悅色過? 她心中翻江倒海,臉上的笑意卻更深了:“估計表哥是這家酒肆的???,連點菜都點得這般順手,也不知附近還有哪些好吃好玩的,一會表哥可要帶我和阿瑤meimei好生逛逛才好?!?/br> 原來她叫阿瑤,藺效看向沁瑤,他只知道她是太史令瞿恩澤的女兒,自小病弱,在親戚朋友面前都鮮少露面,幾乎是個影子似的存在,他無從得知她的閨名,更無法探聽她為何做了道士。 玲瓏等了半天都沒等到藺效的回答,臉上有些掛不住,沁瑤一眼瞥見,忙出聲解圍道:“我雖然較少出門,但也知道這附近有家奶酪澆鮮櫻桃做得最好,平日里不少人排著大長隊買呢,那店不遠,就在旁邊的永椿巷里,一會咱們去買點嘗嘗?” 玲瓏忙笑起來:“呀,原來你也是個長安通,太好了,表哥不搭理人,隨他去罷,一會我只纏著你,你可不許像表哥那樣嫌我煩?!?/br> 藺效端起酒盅飲了一口,并不接話。 玲瓏干脆不再理他,拉著沁瑤一起站到窗前,欣賞起夜色中的花燈來。 對面樂坊已在街道中間架起了舞臺,幕布后影影綽綽映出伶人們的身影,樂鼓聲緩緩升起,好戲就要開臺了。 伶人細細高高的嗓子一亮相,四周便開始爭相恐后地叫好,今日唱的是《降魔變》,舍利佛戴著面目猙獰的面具上場,氣勢磅礴地斗起了虛無的妖魔鬼怪,唱腔高亢,曲調變換無窮,陰森森的,空氣間轉眼有了悚然的味道。 “你害怕么?”玲瓏小聲地問沁瑤。 沁瑤笑著搖頭。 “我不大愛看變文,記得小的時候每回看了都會做噩夢呢?!绷岘嚲o緊抓住沁瑤的手。 也不知她是緊張還是害怕,沁瑤覺得玲瓏長長的指甲在手腕上劃得有些疼。 她不動聲色地避開玲瓏的觸碰,玲瓏驚呼一聲,又緊緊握住她的手,一臉懼色地望著窗外道:“這羅漢的扮相好生嚇人?!?/br> 沁瑤面色一冷,緩慢而堅定地將玲瓏的手從腕上拿開。 玲瓏一怔,轉頭看向沁瑤,原本驚慌的神色慢慢斂去,眸光中涌動著意味不明的波瀾。 沁瑤沉默地與她對視,不一會,身后有人走近道:“上回蔣三郎還跟我說起你素來膽小,從不敢看鬼怪變文,怎么今日倒逞起強來了?!疤A效說著,將沁瑤不動聲色地從玲瓏身旁隔開。 玲瓏的眸色越發深了,嘴角幾不可見地動了動,笑道:“想來阿瑤meimei跟我一樣,難得出來逛逛,也顧不上害怕了?!鞭D頭見伙計已將一疊疊的點心呈了上來,她忙贊許地慨嘆一聲道:“好別致的點心,看得我又餓了,阿瑤meimei,快過來吃吧?!?/br> 沁瑤神色一松,笑了笑,走到桌前坐下。 正吃著,伙計呈上一壺熱好的海棠酒,笑道:“這酒叫海棠,是本店掌柜親手釀的,性子溫和,不易上頭,便是女兒家也能喝的,兩位小姐不妨嘗嘗?!?/br> 雖然沁瑤做著道士的打扮,但伙計常年迎來送往,什么人沒見過,早在沁瑤進來時,便已認出她是女子了。 玲瓏撫掌笑道:“你們店家真是個妙人,這酒聞著好香,甚合我意?!辈挥煞终f地接過酒壺,替藺效和沁瑤斟上酒,也替自己滿上,舉杯道:“表哥,阿瑤meimei,我孤身一人初來長安,有許多不妥帖之處,幸得表哥處處周全,才不至于鬧笑話,今日又跟阿瑤meimei一見如故,我心里真是高興,來,我先敬你們一杯?!?/br> 她笑容真誠,言辭懇切,沁瑤想不出拒絕的理由,正為難間,身旁伸過一只修長白皙的手,將酒盅接過去道:“阿瑤自小體弱,不善飲酒,這杯酒我替她喝了吧?!?/br> 沁瑤錯愕地轉頭看向藺效,玲瓏的臉色也瞬間一僵,一時間屋子里寂靜得針落可聞。 玲瓏面色變了幾變,好一會,才勉強開口笑道:“表哥這般維護阿瑤meimei,不知道的,還以為她才是你嫡親的表妹呢?!鳖D了頓,見藺效自己那杯未動,又帶著撒嬌的口吻道:“表哥自己那杯還未喝呢?!?/br> 藺效淡淡一笑,剛要舉杯,窗外“嗖——”的一聲發出巨響,夜空中仿佛有無數流星劃過,轉瞬間變幻出七彩斑斕的光芒,如真似幻,絢爛至極, “是煙花——”沁瑤驚嘆,拉起玲瓏走至窗前,黝黑的夜空被煙花照得亮如白晝,戲臺周圍的人們被眼前美景所惑,紛紛驚嘆著仰頭觀望,只有臺上扮作鬼魂的伶人不受所擾,仍舊咿咿呀呀地淺吟低唱。 ☆、第18章 “真美啊,不愧是長安?!绷岘嚨哪橗嬙跓熁ǖ挠骋r下不斷變換著顏色,眼中光芒忽明忽暗,讓人看不清她的神色。 兩人在窗前默默觀賞了好一會,直到煙花放完了,才回到桌前。 剛坐下,玲瓏一眼看見藺效面前的酒盅已經空了,眼中光芒一熾,忙又舉起酒壺,重新替藺效斟滿。 沁瑤出來時穿得單薄,此時夜色漸深,寒浸浸的風順著窗戶吹到身上,只覺得遍體生寒,不由自主打了個寒戰。 “可是冷了?”藺效立刻就注意到了。 沁瑤忙坐直身子搖搖頭,心里卻暗暗叫苦,她從青云觀出來時太過匆忙,只著兩件單衣,連件大氅都未披,此時可不是冷得有些受不住。 藺效毫不猶豫地起身道:“夜風太盛,一會只怕會更冷,你衣裳太薄,如何熬得???我這就送你回府?!?/br> “這——”沁瑤訕訕一笑。 玲瓏臉色難看起來,這才出來多少時候,一出變戲都未聽完,不過是那阿瑤叫一聲冷,便連護城河都不去了?她心里酸得能冒出泡來,暗中將牙關咬了又咬。 好不容易將滿腔澀意壓下去,她含著笑意看向沁瑤道:“我倒無所謂,就怕阿瑤meimei難得出來一趟,還未逛過癮,要不這樣,我出來時多帶了一件大氅,就在馬車上,阿瑤meimei若不嫌棄,我便讓我的丫鬟取過來,你先披著?” 還想逛嗎?藺效無聲地詢問沁瑤,等著她的意見。 沁瑤偷眼看向玲瓏的手腕,比起馬車上見到的時候,那腕上金線竟驟然變淡了,不仔細看已經看不出了,沁瑤暗暗心驚,瞬間改變主意,撫著額頭道:“多謝jiejie的美意,只是我忽覺得頭有些疼,多半是方才受涼了,這便要家去了,下次有機會,再跟jiejie出來玩耍?!?/br> “怎么突然就頭痛了,要不要叫大夫到府上看看?”玲瓏眼睛隱隱一亮,沁瑤看得真切,但一轉眼的功夫,玲瓏臉上又恢復了關切的神情。 “不必了?!鼻攥帗u頭,轉頭看向藺效道:“世子哥哥,煩請你送我回盧國公府吧?!?/br> ———————————————————————————— 夜色黑得伸手不見五指,久無人居的倚竹館忽然幽幽亮起一盞燈,少女將手中燈籠擱在桌上,借著昏暗的燈光打量一圈,便惴惴不安地在桌前坐了下來。 他會來嗎?她企盼地注意著外面的動靜,東西已經種下去了,這會多半已經起效了,其實明日再試探他也使得,可她之前已經等了太久了,好不容易得手,一刻也不想多等了。 她隱隱有些期待,那樣俊美的郎君,若動心時會是什么樣的表現,會像今日對別的女子那樣對她噓寒問暖、殷切周到嗎? 想起今日的情形,她羞惱地咬住下唇,她不過出身差點,論相貌,論才情,她哪一點比今日那女子差?他許是忌諱她名義上的姑姑,可有隙的是他們二人,她不過一個被無辜卷入其中的棋子,他可真狠得下心腸,連多看她一眼都不肯。 最可笑的是那個所謂的姑姑,自己給人做了填房還不夠,還要推著她給他做妾,“王爺很滿意你,但他言下之意,你出身略差了些,做世子妃是萬萬不能的?!?/br> 難道就因為出身卑微,她便只能做個以色事人的姬妾?她嗤笑,她偏不信命,她有的是法子讓世子愛上她,他那么有主見,年紀輕輕便做了羽林軍的頭領,只要他認定了,一定會有辦法娶她做正妻的,到時候——她得意地抬頭打量滿屋名貴的擺設,這瀾王府的女主人便是她了。 院門吱呀一聲,腳步聲突兀地在院中響起,有人進來了。 玲瓏眼睛一亮,是他!她猛地起身,復又坐下,緊張地抬手理理鬢角,又迅速撫了撫裙上的褶皺,等人推開屋門進來時,她恰到好處地露出一個困惑的表情:“表哥?” 來人果然是藺效,橘黃的燈光映射在他俊美無疇的臉龐上,連帶著素日清冷的神情也柔和了幾分。 他靜靜地跟玲瓏對視片刻,緩步朝玲瓏走過來。 只是跟玲瓏期待中的情景不一樣,藺效人還沒走到她身前,先將一柄寶劍利落地架到她脖子上。 玲瓏猝不及防,柔婉的笑容瞬間僵?。骸氨砀?,你這是做什么?” “沒想到你年輕不大,懂得的歪門邪道還不少,我倒小瞧了你?!碧A效饒有興味的看著玲瓏,臉上帶著笑意,眼中卻是冰冷徹骨的寒意。 緊接著,院外響起一陣有序的腳步聲。 玲瓏思緒還凝結在藺效的話語上,驟然出現的腳步聲讓她的心越發的慌亂,脖子上還架著劍,她不敢妄動,只好極力轉動眼珠望外看去。 門口洞開,一群身著王府護衛服飾的人進來了。 領頭的人正是常嶸,他和魏波合力抬著一個用黑色幕布包裹著的物體走到屋子中間,小心翼翼地將物體放在地上。 空氣中陡然有了一絲腥腐的氣味。 玲瓏的心猛地一沉,一些刻意被她遺忘的記憶倏地涌現在腦海中,陰暗的混合血腥的泥土味鋪天蓋地席卷而來,她恐懼地吞咽一口唾沫,目光膠著在幕布上,一時一刻都無法移開。 藺效不再看她,聲調放柔對門外說道:“你也進來吧?!?/br> 話音未落,進來一個小道上,她左手拎著一個包袱,右手拎著一個關著老鼠的籠子,目光只在玲瓏身上一轉,便施施然走到屋子中間。 玲瓏已經顧不上驚訝了,神經緊繃到極致,反而鎮靜了下來。 她迅速調整好臉上的表情,驚惶又可憐地開口道:“阿瑤meimei,表哥,這到底是什么回事?” 這女子遠比他想的還要狡詐,藺效嫌惡地皺眉,冷冷地移開寶劍,命常嶸將她綁住。 他看看院門,耐心的等著,不一會,院外果然又傳來一陣sao動,一群丫鬟仆從簇擁著半夢剛醒的瀾王和一臉怒容的崔氏進來了。 一旁的沁瑤暗自咂舌,今晚真是一場大戲,瀾王府的正主子一個不落全都到齊了。 ☆、第19章 “世子這是要做什么?”看到跪在屋子中間被五花大綁的玲瓏,崔氏又驚又怒,“好端端地為何這般折辱玲瓏?你胡鬧也該有個度!” 瀾王的睡意也消散得一干二凈:“荒唐!”他轉頭看向崔氏身旁的李嬤嬤們,“你們幾個還愣著做什么?還不快給表小姐松綁?!?/br> 藺效淡淡看一眼蜂擁上前的李嬤嬤等人,李嬤嬤被藺效眼中的寒意所懾,怯生生地一頓。 “父王?!碧A效不慌不忙地對瀾王行了個禮,“兒子從不無事生非,實是如今瀾王府混進了邪佞之人,若不及早去除,恐危及父王的貴體,還請父王聽兒子詳稟?!?/br> 瀾王面露遲疑,崔氏的嗓音卻陡然拔高:“世子的意思是我的外甥女是邪佞?” 藺效眼角都懶得掃崔氏一下,走至桌前,將沁瑤帶進來的包袱打開,玲瓏偷眼一望,不出她所料,里面果然裝著醉香閣的半杯酒水和幾塊點心,她暗笑一聲,偷偷松了一口氣。 “你可認得這些酒食?”藺效沒有漏看玲瓏的表情變化,他眼中的玩味加深,像是捕獵的獵人,在惡意地欣賞獵物徒勞的掙扎。 玲瓏泫然欲泣:“王爺,姑姑,玲瓏今日跟世子出去看花燈,半路遇到一位阿瑤meimei,后來表哥便帶我們去醉香閣看變文,醉香閣的海棠酒很香,點心也好吃,可惜后來阿瑤meimei不舒服,我們連一出變文都未聽完,便各自回了府?!彼D頭直直看向沁瑤,“阿瑤meimei,你當時自稱頭痛,要回盧國公府,為何此時會跟表哥在一起?“ 瀾王和崔氏這時才注意到屋子里多了個面生的小道上,崔氏狐疑地上下打量沁瑤一番,開口道:“你是何人?為何出現在此處?” 沁瑤無聲一笑,玲瓏姑娘確實不簡單,不過三言兩語,便成功將箭靶子轉移到了她身上。 她從容地理了理道袍,幾步上前,對瀾王和崔氏恭敬行禮道:“貧道道號元真,是青云觀清虛子道長的俗家弟子,幾日前,世子說府中有些不妥,欲請家師前來查看,因家師不在長安,觀中事務暫由貧道代為主持,貧道便跟隨世子來了瀾王府。事急從權,未曾事先請示王爺王妃,還請兩位殿下莫要怪罪?!?/br> 瀾王雖然不像長安城其他天潢貴胄那么熱衷僧道,但青云子的大名他以往也有所耳聞,見這小道士說得有紋有路,態度又持重守禮,疑慮便消了大半。 藺效隱隱對沁瑤流露出贊賞,接話對瀾王道:“今夜在醉香閣時,玲瓏趁兒子不備,分別在兒子和元真道長的酒水中下了蠱毒,幸得元真道長早就有所察覺,玲瓏才不至于得逞?!彼f著,對沁瑤做了個請的手勢。 沁瑤點頭,將包袱中的點心取出,放到那裝老鼠的小籠子中。 那老鼠頗大,幾下便將那小塊點心吃凈。 眾人斂氣屏息,緊張地看向那老鼠。初始時,老鼠并無異常,甚至還精神頭十足地玩起了自己的尾巴,半柱香過去,老鼠陡然躁動起來,先是拿爪子撥動自己的耳朵,繼而吱吱亂叫,胡亂地抓動自己的胸腹,幾下抽搐,飽滿的鼠身迅速枯萎下去,轉眼間便只剩一個干枯的鼠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