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眼前景象聞所未聞,崔氏駭得用帕子捂住嘴干嘔起來,瀾王也驚懼地看向沁瑤,“這——” 沁瑤躬身:“回稟王爺,這蠱毒稱為長相守,是為雙性蠱,媚蠱可以蠱惑想要媚惑的男子,毒蠱可以毒害想除去的人,是極為陰狠的天下奇蠱。如您所見,這點心中放的是毒蠱,而世子那杯酒中是媚蠱。老鼠體小,故而蠱毒發作得快,若施在人身上,需得一日一夜方能起效,” 瀾王自小宮闈中長大,對女子狐媚惑主的手段屢見不鮮,但沒想到有朝一日這手段竟被人拿來對付自己的兒子,他勃然大怒,對玲瓏的憐惜瞬間轉為憎惡:“你竟敢用蠱來媚惑世子,你好大的膽子!” “王爺且息怒,”崔氏忙替玲瓏辯解,“單聽這道姑的一面之詞,又怎能做得準?她好好的一個女兒家扮作道士,處處透著古怪,說不定是從哪冒出來的騙子!” 她怒目看向沁瑤:“你可有證據證明是玲瓏放的蠱毒?若沒有,為何空口白牙地污蔑玲瓏?” 玲瓏掩袖哀哀哭泣,好不可憐:“不知玲瓏何事得罪了這位道姑,竟這般往玲瓏身上潑臟水,這等歹毒的蠱毒玲瓏以往聞所未聞,萬萬不敢認!” 真是不見棺材不掉淚!藺效對常嶸使個眼色,常嶸會意,走開幾步,跟魏波合力將那黑色幕布裹著的物體移至屋中明亮處。 打開幕布,屋中原本若有若無的腥腐味驟然加重。幕布內是一具早已辨不出面目的尸體,尸身每一處都浮腫潰爛,口鼻的部分甚至爛出了黑黑的窟窿,正往外溢著尸水。 瀾王面色大變,崔氏及李嬤嬤等人更是駭得神魂俱散,一時間人人避之不及,屋內嘔吐聲此起彼伏。 藺效等眾人吐的差不多了,從魏波手中接過一封信件,展開來,上面是一副女子畫像,女子面容清秀,姿色只算得中等。 “你該認識這畫像上的女子吧?”藺效冷冷地看向玲瓏。 早在那幕布尸首昭之于眾時,玲瓏便已知道大勢已去,見到這畫像,她更是面色灰白,身子一軟癱在地上。 藺效收回視線,將畫像呈給瀾王:“早在玲瓏剛進府時,兒子便曾照著她的模樣畫了畫像,派魏波拿著去幽州打探,幽州崔府自然是問不出什么,輾轉問到崔家一個遠房同族時,才終于打探出了一個子丑寅卯?!?/br> 他說著,不經意看一眼面色鐵青的崔氏:“那位同族是崔府大老爺的堂弟,叫崔景生,因是旁支,家中境況窘迫,父母早亡,只有一個meimei——便是崔玲瓏。崔景生娶妻后,妻子與meimei不睦,連帶著崔景生也愈發看meimei不順眼,夫妻倆不時地寡待她?!?/br> “崔景生隔壁住著一戶朱姓人家,一場瘟疫奪走了當家夫婦的性命,只剩一對祖孫相依為命,祖母年老昏聵,帶著孫女朱綺兒守著薄產過日,家中比崔家還要艱難,可稱得上家徒四壁?!?/br> “朱綺兒與崔玲瓏年齡相仿,時有往來,因性子相投,兩人還結拜了姐妹?!?/br> “有一日,長安城中有一位貴人傳來消息,說要從崔氏族中挑選一位年未及笄的女子,召至長安做瀾王世子的貴妾。崔景生得到消息,打起了自家meimei的主意,時不時到崔家大老爺面前舉薦崔玲瓏?!?/br> “那位貴人借著歸寧,從長安特意回了一趟幽州,在娘家哥哥——崔家大老爺的協助下,親自挑選崔氏族中的適齡女子,左挑右選,只有崔玲瓏一人年未及笄,相貌也還算入得了眼——” 瀾王聽到這,意味不明地轉頭看一眼崔氏,崔氏本就面色難看,瀾王這一眼更是看得她如坐針氈。 “正當崔家緊鑼密鼓地教習meimei琴棋書畫時,崔玲瓏卻忽然一夜暴斃,崔景生攀龍附鳳的算盤驟然泡湯,他心有不甘,不為meimei的死傷心,只恨錯過了驟然富貴的機會,成日里長吁短嘆,性子涼薄如斯,委實讓人寒心?!?/br> “正在崔景生心灰意冷的時候,那朱綺兒卻忽然毛遂自薦,說只要崔景生不介懷,她愿意李代桃僵,扮作崔玲瓏去長安。朱綺兒本就比崔玲瓏生得貌美,若去了長安,十有*會得到世子的歡心,崔景生喜出望外,當下便引著朱綺兒去見那位長安貴人?!?/br> “長安貴人見到朱綺兒的絕色,早已意動,又聽到朱綺兒愿意扮作崔玲瓏,哪還有不愿意的,派人教習朱綺兒數月,便命人將朱綺兒接去長安。如今想來,也許那貴人要的只是一個愿意聽她擺布的美貌女子,至于是不是真的姓崔,她根本不會介意?!?/br> “你簡直荒唐!”瀾王怒意愈盛,猛地一拍桌案,怒目看向崔氏,滿屋下人噤若寒蟬,崔氏白著臉緊緊咬住下唇,一方鮫帕死死地在指間絞來絞去,哪還說得出話。 沁瑤偷偷看一眼面色自若的藺效,真是好謀算,布了這么久的局,看似查的是朱綺兒,實則處心積慮,一步一步直指崔氏。 她出身小門小戶,對豪門世家的恩怨以往只是耳聞,從未親歷,這一回,藺效兵不血刃,便將崔氏打得毫無還手之力,實實在在讓她大開了一回眼界。 “可憐那崔玲瓏,活著時被家人當作工具,就連被人害死都無人追查她的死因,那兇手僥幸逃過一劫,自以為從此可以代替崔玲瓏安享榮華,可幸天網恢恢,疏而不漏,終于讓有心之人查到了當日真相?!?/br> 藺效說著,緩步走到那尸首近前,吩咐魏波在尸首的頸后緩緩抽出一根銀針。 那銀針長約半尺,針身沾滿烏黑的血跡,在昏黃的燈光下透著幽暗的光,說不出的可怖。 藺效用帕子托住銀針,起身冷冷看向早已面無人色的玲瓏:“朱綺兒,這根銀針你可還認得?” 銀針近前,鼻端忽沁入一縷玲瓏生前最愛的桂花香,朱綺兒心神俱震,駭得忙將頭偏至一旁,不敢再看。 “你所住的幽州城大大小小共有三間鐵鋪,你特意找了一家離你家最遠的鐵鋪,畫了銀針的樣子令你祖母前去訂制,那鐵匠至今仍記得你年邁昏聾的祖母,親自畫出了她的畫像?!八f著,從魏波手中接過另一幅畫卷,輕輕一抖,展開畫像,畫上儼然畫著一位滿頭銀絲的老嫗。 “事到如今,你可還有什么話說?” 藺效垂眸看向朱綺兒,眼神鄙薄,仿佛在看一灘腳下的泥。 ☆、第20章 屋內燈光忽暗了暗,空氣中滲出絲絲寒意,沁瑤五感異于常人,立刻有所警覺。 她疑惑地環視一圈,悄悄將脖子上的噬魂鈴摘下,握在手中。 朱綺兒卻恍如大夢初醒,猛地直起身子看向藺效:“這幅畫像是我祖母不假,但我從來沒有見過這根銀針,更不曾用它害過玲瓏,單憑那鐵匠的一面之詞怎能就認定我是兇手?而且當初我李代桃僵之事,全是在崔景生的授意之下所為,并非我主動請纓,世子和王爺若不信,不妨…不妨讓那崔景生來跟我當面對質。崔景生跟玲瓏本就不睦,說不定是那崔景生殘害了玲瓏,轉而來嫁禍于我!” 真是全無心肝之人,藺效面無表情地看著朱綺兒,當日魏波等人從幽州打探回來,曾說起崔玲瓏生前對朱綺兒百般照顧,雖然自己在兄嫂克扣下日子過得并不順心,卻仍時常周濟朱家。 飯食瓜果自不必說,連衣裳脂粉都不曾少過。有一回朱老太太生病,還是崔玲求著哥哥幫朱老太太請的郎中,事后朱家拿不出診金,也是崔玲瓏給掏的銀子。 然而這一切非但沒換來朱綺兒的回報,僅僅因著一個世子貴妾身份的誘惑,朱綺兒便將二人之間的姐妹之情拋諸腦后,痛下殺手。如今證據確鑿,竟然還在狡辯。 屋內寒意愈濃,這回不僅是沁瑤,連瀾王和崔氏等人都感覺到了。 地上忽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響。 眾人順著聲響一望,有人驚聲尖叫起來:“它,它在動——” 包裹著朱綺兒的黑色幕布一寸一寸展開,一團黑如墨汁的霧氣仿佛章魚觸須一般,緩緩從幕布中溢出。 眾人都驚懼得無法動彈,沁瑤也未見過這等詭異的情景,一時呆住。 那黑霧帶著濃郁的桂花香,先是在空中無目的地彌漫,漸漸的,聚攏成一個墨色的人形。 “玲瓏——”朱綺兒驚駭地捂住嘴。 墨色人形飄飄蕩蕩移到朱綺兒身前,只一瞬,忽驟然散開,化成一個垂髫少女的剪影,少女輪廓清晰,梳著元寶髻,看樣子似在埋頭在做針線。 不一會,遠處出現另一名環髻少女,緩緩走至元寶髻少女近前,拉著她起身。 黑霧再次變化,幻出一座秋千,一名少女推著另一名少女蕩起秋千來,雖是幻影,但纖毫畢現,頗為逼真。少女們襦裙飄蕩,半臂高高迎風招展,似乎無限歡喜。 “是崔玲瓏的怨念——”沁瑤終于看出門道,轉頭對身旁的藺效輕聲道。這黑霧沒有實質,無法出聲,不能傷人,只能通過變化幻象,傳達它想表達的意念。 話音未落,黑霧再一次濃聚、散開,兩名少女挨著坐在一塊,似在親熱的說著話,環髻少女一臂藏在身后,袖中銀針若隱若現,猶疑了一會,終在元寶髻少女身后緩緩抬手,趁元寶髻少女說話,猝不及防插入她頸后。 朱綺兒至此終于潰不成軍,無聲哽咽著搖頭,臉上濕濡濡一片,已分不清是懼還是愧。 黑霧欺至朱綺兒身前:“為什么?”黑霧沉默無聲,但人人耳畔都仿佛能聽到這句質問。 朱綺兒透過淚霧,模模糊糊看到玲瓏恣意地在秋千架上飛蕩,身后是泥墻破敗,卻擋不住少女春日般的蓬勃朝氣。 她心悸又悲哀,伸手到那虛無中觸碰玲瓏的臉龐。 “玲瓏...”她滿眼是淚,沙啞著喃喃出聲。 一經觸碰,少女飽滿的臉頰便化為烏有,秋千架旁驟然只剩孤零零的一個她。 她茫然四顧,怔忪了一會,慢慢的,雙手滑至自己頸前,猛地扼住自己的喉嚨。 “不好,她被崔玲瓏施出的幻象魘住了——”沁瑤忙上前兩步,欲要施出噬魂鈴,猛然想起崔玲瓏的魂魄會因此被噬魂吞噬,又轉而從懷中掏出靈符。 藺效冷眼看著朱綺兒自扼,絲毫沒有上前相助的打算。 沁瑤施出的符咒剛碰到黑霧,朱綺兒便痛苦地嗚咽一聲,跌倒到地上。然而終究晚了一步,等沁瑤上前查看,她已經氣息全無。 ———————————————————————— 出府的路上,沁瑤感嘆:“那黑霧是崔玲瓏死后怨念催生而成,沒有實質,不能殺人,那朱綺兒多半是愧悔交加,所以才心悸而亡的?!?/br> 想起什么,又跺腳道:“真是糟糕,到最后也沒能來得及問她“長相守”第三位寄主是誰,可惜,可惜?!?/br> 藺效饒有興趣地看著沁瑤,問:“長相守就是昨夜你說的那種蠱嗎?” 沁瑤點頭:“兩位寄主現在都已經死于非命,第三位寄主依然毫無頭緒,我只是奇怪,朱綺兒長安不過月余,除了瀾王府,連親戚朋友都沒有,究竟是從何處得的蠱呢?” 藺效皺眉:“她自進府以后,崔氏時常帶她出府,三街六坊的沒少去逛,這樣吧,我讓常嶸他們打探一下她們近段時日的行蹤,說不定會有所發現?!?/br> “那就最好不過了?!鼻攥庉笭?,笑靨明媚嬌憨,比春日枝頭的海棠還要秀美三分。 藺效心尖像被什么東西撓動了一下,微微顫動起來。 他燙著了似的收回視線,默了一會,有些不自然地開口道:“天快亮了,今日我上任第一日,這便要去宮里點卯了,昨夜辛苦你了,一會我讓常嶸他們護送你回青云觀?!?/br> “不必不必?!鼻攥幟[手,指指門外,道:“我們觀里的老周還在外面等我,等了一宿了,不知道他怎么擔心呢,我這便要去了,世子的好意我心領了?!?/br> 她說著,整整道袍,邁開步子便要往外走。 這時常嶸不知從哪冒了出來,手里端著一個紅檀木食盒,遠遠笑道:“世子,德榮齋的奶酪澆鮮櫻桃買回來了!他家剛開門,這可是今日頭一碗?!?/br> 藺效耳后騰的升起紅暈,眼睜睜看著常嶸走至眼前,只得沉默地接過常嶸手中的食盒,遞給沁瑤:“本該招待你用早膳,但父王身子不適,我又需得上朝,這家的乳酪櫻桃做得不錯,你若不嫌棄,便先用它墊墊肚子吧?!?/br> 沁瑤目瞪口呆,她昨晚敷衍朱綺兒時,曾說起德榮齋的奶酪櫻桃好吃,當時不過是隨口一說,沒想到他竟就此記在心上,還一大早派人去買了回來。 啟開食盒,里頭一碗白瓷透蓮花紋的碗盅放在正中,羊脂玉般的乳酪包裹著鮮紅欲滴的櫻桃,正絲絲透著熱氣,說不出的誘人。 她歪頭仔細打量藺效的神色,見他一臉淡然,看不出任何情緒,便大大方方地接過食盒道:“多謝世子的美意,我便卻之不恭了?!闭f著便對藺效一笑,捧著食盒往府外走去。 常嶸在一旁恍然大悟,怪不得世子一大早逼著他去買什么奶酪澆鮮櫻,搞半天是買給這小道姑的? 常嶸摸摸下巴,第一次用他那少年的眼光審視起沁瑤來。 模樣呢,是很標致,但也稱不上頂頂絕色,光往常那些跟瀾王府來往的世家女子中,就有好幾個比她更漂亮的。 性子倒還算大方,不比宮里頭那幾個公主郡主的,動不動就使小性子,膩歪得很。但總共才見她幾回,性子什么的一時也看不準,看在她幫過世子兩回的份上,估且算她表里如一吧。 最難辦的是家世,他早從魏波那打聽清楚了,這小道姑的父親不過一個太史令,還是早年間靠科舉中了進士,一步一步磋磨上來的,母親的娘家聽說還是長安街市的布商,士農工商,商者為賤,這種小門小戶的出身,給世子做正妻是別想了。 納妾?那瞿恩澤好歹科第出身,一介清流,怎么可能同意女兒給人做妾。 更別提她還是個道士。 所以這事,怎么看怎么不靠譜,除非世子執意而為,上御前去求賜婚去,否則這兩個人可真是八桿子都打不著的姻緣。 這邊常嶸天馬行空地替藺效發著愁,那邊藺效心情倒是沒由來的心情好,眼看著沁瑤出了府,他抬頭看看天色,說:“時辰不早了,咱們也走罷,莫誤了進宮?!?/br> 剛出府,蔣三郎騎著一匹通身雪白的大宛紫骍馬早在門口候著了,他身上穿著三品武官的紫色斕袍,金玉帶,面容俊美,身姿挺拔,□□雪白駿馬神威凜凜,一人一騎好不惹人注目。 盧國公育有三個嫡子,長子已封世子,支應門庭,次子現今也在朝廷任著要職,只有一個幼子三郎,因是盧國公的老來子,兩口子少不得多溺愛了幾分,到大時,性子頗有些玩世不恭,萬事都不放在心上,長到去年十六歲時,仕途上還未有著落。 老兩口早已不指望幼子能像他兩個哥哥那般有出息,只琢磨著等他們百年歸去時,能多分些私己給幼子,偏幫著些,其他的,也就看他自己的造化了。 誰成想蔣三郎去年跟隨皇上圍狩,竟在一眾勛貴子弟中脫穎而出,不聲不響得了個第一。盧國公大喜過望,見皇上嘉獎三郎,忙趁機替兒子討了個從三品的歸德將軍的職位,這才了卻了一樁心愿。 天色還未大亮,晨光中隱約透著昏黑,走得近了,藺效才愕然發現蔣三郎眼下的青黑比前兩日又重了幾分,他本來就膚色白皙,對比之下顯得尤為觸目驚心。 “你不是真中了邪吧?怎么氣色越來越差了?”藺效提韁繩的動作一頓。 “胡說什么?能吃能睡的,中哪門子的邪?”蔣三郎哭笑不得,“枉我記掛著你今日走馬上任,一大早便來候著你,你倒咒起我來了?!甭曇舻故且蝗缤舻厍宄?,絲毫不見氣弱。 “我咒你做甚?”藺效隱隱覺得不妥,想起什么,問:“姨父姨母最近就不曾說過你臉色差?” “不曾!不曾!”蔣三郎不耐煩起來,“我說你能不能說點別的?不過出長安一趟,怎么回來就變得這般神神叨叨的?!币欢俄\繩,自顧自往前走了。 常嶸也暗暗覺得蔣三郎臉色有些嚇人,只他插不上話,他不由四處張望,可惜那小道姑走了,她法力高強,若蔣三郎中了邪,一定能看出門道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