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你——”紫裳女子對粉裳女子怒目而視,剛要開口回敬,金娘低喝道:“好了!現有貴客在場,你們還有沒有一點規矩?!” 兩女同時閉嘴,各自將視線移開。 沁瑤看得暗暗稱奇。 “敢問金娘子,”一直默不作聲的清虛子開口了:“近段時日你館內可曾招攬新人?” “近些時日?”金娘搖搖頭,“不曾,我館內每隔兩年去江南采買一批新人,最近的一次是去年三月?!?/br> 也就是說有近一年未進新人了。清虛子捋捋須,復問:“那這梅紅生前在哪位娘子房里伺候?” 屋里瞬間一默。不一會,那言辭犀利的粉裳女子開口道:“梅紅生前是我房里的丫鬟?!?/br> 她生就一副美艷絕倫的模樣,且眉目飛揚,遠比尋常女子來得鮮活靈動,即便在爭奇斗妍的牡丹閣,也是數一數二的美人。 她此時極力透出滿不在乎的神情,攥著帕子的手卻微微發抖。 金娘安撫性地握了握她的手,柔聲道:“云芍,你將當日的情形再與道長細說說?!?/br> 云芍咬了咬紅唇,開口道:“梅紅是去年進的館,已在我身邊伺候一年了,平日里干活勤快,只嘴有些碎,喜歡貪小便宜。事發那日,她一大早便打碎了我一罐胭脂,到中午伺候我吃飯時,又將湯灑到我裙上,我見她一整天心不在焉的,狠狠地說了她一通,將她攆到門外罰跪。誰知到了下午,這丫頭竟不見蹤影了,我跟金mama說了,大家里里外外找了一大圈,才發現這丫頭已死在后院的花圃中了?!?/br> 她說著,似是想起了梅紅的死狀,有些瑟縮地往椅內挪了挪身子。 清虛子皺眉,看向云芍道:“當日梅紅可曾說過什么奇怪的話,或做過什么奇怪的舉動?” 云芍極力思索了一會,搖頭道:“只神思有些恍惚,并不曾說過什么——”她猛地一頓,疑惑道:“有件事我一直覺得奇怪,事發前幾日,梅紅曾向我打聽館內某個人的籍貫,我因覺得此事與梅紅死因無關,故不曾跟官府說起?!?/br> “哦?”清虛子來了興趣,“梅紅向你打聽何人?” 云芍對身旁的紫裳女子一努嘴,不屑道:“就是她咯,咱們牡丹閣現今的頭牌——寶笙大美人?!?/br> 那喚寶笙的女子氣得連連冷笑:“云芍啊云芍,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你見林四公子對你的殷勤不理不睬,偏偏看上了我,你嫉恨不過,便往我身上潑污水是吧,你好狠毒的算計!” 她眉眼不如云芍艷麗,但難得有一股清冷婉約的氣質,不像歡場女子,倒像出身名門的貴女。 沁瑤饒有興趣地比較著兩人的姿色,暗想這牡丹閣的老板娘真是深諳經營之道,館內女子,各有千秋,各具風情,生意怎能不好。 金娘露出頭疼的表情,剁腳道:“都什么時候了,你們倆能不能消停一會?!” 她瞪向云芍:“天下男人都死絕了?就一個林四入得了你的眼了?你可還記得剛進館時寶笙如何照顧你的,見你初來乍到,處處周全你,待你如同親妹。如今寶笙覓得了良人,你不替她高興也就罷了,還整天找她麻煩,云芍啊云芍!你叫我說你什么好!” 云芍頓時淚盈于睫,氣道:“林四公子當初明明先看上我的!不過幾日功夫,怎么就跟寶笙山盟海誓了呢?金mama你說,不是她處心積慮地挖墻腳是什么?” 她伸出玉白的手指直直指向寶笙,即便盛怒之下,亦美得觸目驚心。 沁瑤疑惑地摸了摸下巴,這云芍嬉笑怒罵自有風情,比之寶笙,確實是更勝一籌啊。 清虛子揮動拂塵,看向金娘道:“金娘子,你館中之事已大致有了眉目,為免傷及無辜,還需跟你好生商量商量,你且借一步說話?!?/br> 金娘聞言,忙起身領著清虛子到門外說話。 不一會,金娘回屋,命丫鬟取來四十枚碗,一個不多,一個不少,擺在諸美人面前。 她肅色道:“每人滴一滴指血到碗中,梅紅之事自會水落石出?!?/br> 眾女發出一聲驚呼。 金娘見大家皆是一臉錯愕,卻并沒有聽她吩咐的打算,她咬咬牙,道:“我先來?!彼f著,走至案前,利落地拿起匕首,劃破食指,滴落數滴指血到碗中。 屋內一時間鴉雀無聲。 過不一會,忽響起一個柔柔的聲音:“我也來?!眳s是寶笙,她走至案前,學著金娘的樣子將指血滴到另一個碗中,抬頭望向眾人道:“梅紅meimei死的凄慘,咱們大家欠她一個交代?!?/br> 仿佛受了這句話的觸動,眾人不再冷眼旁觀,都紛紛上前將指血滴落到碗內,轉眼間四十個碗無一落空。 沁瑤心中冷笑,好一個膽大的邪物,是料定了他們沒那個本事查到她頭上么? 她垂下眸子,掏出懷中用鎮靈符封著的蠱蟲,慎重地放至案上。 清虛子點點頭,揮掌拂落蠱蟲身上的封印,須臾,那蠱蟲扭動兩下身子,緩緩蠕動起來。 沁瑤暗暗點頭,只等蠱蟲爬向寄主的血碗指認寄主,誰知蠱蟲卻只蠕動了半寸,復又匍匐不動了。 沁瑤耐著性子等啊等啊,足足等了半柱香的功夫,然而蠱蟲依然紋絲不動,活像被施了定身咒。 金娘抬頭愕然地看向清虛子,道:“道長,這——” 清虛子不經意往眾女方向一瞥,心中冷笑,怪不得那人如此有恃無恐,原來是有備而來,。 他思忖片刻,喚阿寒近前,對他耳語幾句。 阿寒點點頭,回身取下背囊,打開包袱皮,捧出一枚灰撲撲的五棱鏡。 沁瑤定睛一看,不禁咂舌,師父為了對付那邪物,竟連鎮觀之寶無涯鏡都使出來了。 清虛子接過無涯鏡,揮動拂塵,無聲默念咒,半晌,方捏訣高喝道:“”起——”,就見那枚不起眼的鏡面驟然光華大勝,過不一會,竟穩穩當當升到了半空中,鏡中光芒直射向案上蠱蟲。 片刻后,那蠱蟲伸伸脖子,開始扭動金色的蟲身,下一瞬,有些僵硬地往盛了指血的碗身爬去。 屋內氣氛剎那間凝結,不安的情緒暗暗在空氣中彌漫,蠱蟲初始爬得異常吃力,漸漸地,越爬越快,越爬越快,到得一個碗前時,竟猛地一躍而起,撲通跳進了那碗血水中。 “啊——”有人跌坐到地上,身子篩糠般抖瑟起來。 金娘子面色一白,不敢置信地望向地上女子道:“是你?!” ☆、第14章 寶笙并不答言,只一臉驚懼地盯著碗中蠱蟲,眼見它越漲越大,轉眼間已如拳頭大小,她凄聲尖叫一聲,手腳并用爬向清虛子:“道長救命!道長救命??!” 話音未落,那蟲身忽啪地一聲漲破,下一瞬,便有一只通身血紅的飛蛾飛將出來,準確無誤地直奔寶笙。 寶笙已嚇得面無人色,血蛾越飛越近,清虛子卻只冷冷的看著自己,并沒有出手相助的打算,她絕望地推開清虛子,抱著最后一線希望,往門外跑去。 只是她速度再快,又怎及那迅如閃電的血蛾,只一瞬,血蛾便追至她身后,沒入了她體內。 清虛子搖搖頭,嘆氣道:“天作孽,尤可恕,自作孽,不可活!早在你施蠱害人之時,便該想到有今時今日!” 金蠱雖已入體,一時半刻還未發作,寶笙破滅的希望又重新燃起,她膝行到清虛子跟前,重重磕頭道:“道長,我知道我錯了,我并非有意害人,實是那婢子無意中目睹了我給林四公子種蠱,威脅我要宣揚出去,不斷向我勒索銀錢,我萬般無奈,才出手害她的,我事后也追悔不已,道長,我知道錯了,您道行高深,慈悲為懷,就行行好,救救我吧!” 被眼前景象嚇呆了的云芍聽得此話,惶然開口道:“原來…你為了爭寵,竟給林四公子下蠱…” 寶笙立即怨毒地回身看向云芍:“你有什么資格指責我?若不是你,我怎會落得如此下場?去年中秋節,我們一同游街,明明是我先邂逅林四公子的,你為何故意在他面前賣好,你安的是什么心?我知道你素來咬尖要強,什么都要跟我搶,以往我不跟你計較,但你為何連林四公子都不放過?” “于是你便施蠱將他奪回?”清虛子冷眼看著寶笙,“甚至為了一己之私,用那般惡毒的蠱殘害無辜?” 寶笙體內的蠱毒開始發作,眼角隱隱沁出血絲,腹內仿佛有千鈞之力在攪動,她越發驚惶,忍痛抓著清虛子的衣袖道:“道長,快救救我,我往后再也不害人了!我也是一時糊涂,您慈悲為懷,忍心看著我慘死在你腳下么!” 清虛子暗嘆一聲,他原本只想用蠱蟲指認寄主,誰料這蠱毒如此霸道,竟會反噬寄主??磳汅线@副模樣,怕是神仙也救不了了。 他施出清心咒,試圖幫寶笙壓制體內蠱毒,但寶笙面色越來越枯槁,面色越來越青黑,已然回天乏力。 他嘆息,低聲問寶笙:“你可知道另兩名寄主是誰,現在何處?” 寶笙的臉色如回光返照般瞬間一亮:“只要告訴道長,道長便能出手救我么?” 清虛子只是默然,他不忍心騙一個將死之人。 寶笙仍不放棄希望,忍著噬骨的劇痛,極力擠出只言片語:“有名寄主,在…大…” 眼中最后一點亮光變暗,如風中燭火無聲熄滅,由此陷入無盡的黑暗。 沁瑤眼看著那一刻前還嬌美如花的臉龐瞬間枯萎,雖然是咎由自取,仍忍不住心生凄惶。 屋內死一般寂靜,過不一會,開始有人低泣,漸漸形成一片嗚咽聲,沁瑤抬頭,愕然發現哭得最難過的竟是云芍。 清虛子為寶笙頌一段往生咒,沉默起身,凝眉道:“寶笙體內的蟲身已死,第二條蟲身很快便會催動寄主,恐怕過不多久,又會有人枉死了,時日不多,我們要盡快找到第二位寄主才是?!?/br> 回青云觀的路上,清虛子嘆道:“’長相守’委實太過邪性,按說這蠱術已在世間絕跡上百年了,也不知道寶笙是從何處得的?!?/br> 沁瑤疑惑道:”師父,好端端的蠱術為何要叫長相守,其中可有什么典故?” 清虛子捋捋須道:“這蠱術本是百年前從苗疆傳入中原的,聽說是一名巫后為籠絡意中人而制,女子如將其種入體內,不但能迷惑男子的心性,還能施蠱殘害旁人,是世間罕見的雙性蠱。蔓延到前朝時,有宮中妃嬪為了爭寵冒險種蠱,迷惑皇上,前朝皇后得知后深惡痛絕,暗中搜羅天下能人異士,破除了那妃嬪的蠱術,皇帝清醒后,深以為恥,便下令禁絕巫蠱之術,違者抄家滅族,其后不過十余年,這蠱術便慢慢絕跡了?!?/br> ”竟是為了得到意中人所制?怪不得叫做長相守?!扒攥庛等?,又忍不住嘆息,該是多么無望的愛,那巫后才能想出這種傷人傷己的蠱術。 清虛子像是有所觸動,露出鄙薄的表情道:”即便達成所愿又如何?所得的也不過一具丟失了本性的軀殼罷了,說到底,無非都是種蠱之人一廂情愿,自欺欺人?!?/br> 說話間馬車到了青云觀,剛到門口,一名喚福元的小道童跑到車前道:“道長,您可算回來了,方才有一封洛陽的八百里急件送到觀里,信上還用的是官印,怕是有要緊的事要找您?!?/br> “洛陽的官信?”清虛子詫異地跟沁瑤和阿寒一對眼,提步往觀內走去。 拆開信一看,清虛子的眉頭便緊緊皺了起來,原來是前日洛陽出了一樁奇案,一具死了多日的無頭死尸自行跑到洛陽府擊鼓鳴冤,當地知府既驚且懼,聞聽長安城的清虛子道長法力高深,便請清虛子秘密前往洛陽,協助破案。 信上還強調:請道長務必即刻出發,到時候必有重謝。 “師父,咱們去嗎?”沁瑤站在清虛子身后看完信,問清虛子。 清虛子撫了撫下巴,略思忖一會,回頭對沁瑤說道:“信上說得這般兇險,為師需得即刻啟程,你才從莽山回來,若又跟著為師連夜趕路,太過辛勞了,還是別跟著去了——阿寒,速幫為師收拾行囊,咱們這便出發?!?/br> 阿寒一怔,他迅速抬頭看一眼沁瑤,見師妹并沒有流露出不滿的情緒,他才放下心來,起身道:”是,師父?!?/br> 半個時辰后,沁瑤清虛子和阿寒上馬車,清虛子擔憂地對沁瑤說道:“為師不在長安的這段時間,如果另外兩名寄主有了下落,你切忌輕舉妄動,一切等為師從洛陽回來再說?!?/br> 他知道沁瑤性子穩重,處事穩妥,但到底年紀太小,道行又粗淺,萬一遇到種蠱之人,他怕沁瑤應付不來,反傷了自己。 沁瑤見清虛子如此慎重,她忙點頭道:“我知道,師父放心吧?!?/br> ———————————————————————————— 藺效剛從含元殿出來,身邊迅速圍上來一群文武官員,個個面如春風向他道賀:“恭喜世子被皇上欽點為南衙諸衛將軍?!薄盎噬舷騺碜R人如炬,世子果然是年少有為?!?/br> 道賀聲此起彼伏好不呱噪,藺效耐著性子一一回禮,好不容易突出重圍,蔣三郎拍拍藺效的肩膀,低笑道:“說吧,上回出長安幫你皇伯父干什么去了,哄的他這般高興,一回家就讓你當了南衙諸衛將軍?!?/br> 藺效似笑非笑地看向蔣三郎道:“想知道?“ 蔣三郎腳步一頓,等著藺效的下文。 “把你那匹大宛紫骍馬送給我,我就告訴你!” 蔣三郎氣笑道:“你盡管賣你的關子,我若存心想知道,怎么都會知道!” 見藺效抬步欲走,他只得作罷,道:”行,行,你不說便罷。今日弟弟你高升,哥哥我做一回東席,咱們去日晟樓好好喝一盅?!?/br> 藺效不屑道:“喝酒便喝酒,往自己臉上貼金做什么,你是我哪門子的哥哥,” 常嶸跟在兩人身后,無奈地連連嘆氣,這兩位主子什么時候能不吵架拌嘴,也算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第15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