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常嶸暗暗嗤之以鼻,世子可不是這種人,律己甚嚴,從不貪戀女色,哪像您蔣三郎,明明跟世子同年,房里的姬妾卻已經納了七八個了,還不包括勾欄酒坊那些不記名的露水姻緣。 “你這位卿卿從哪得的?牡丹閣?天馨苑?”藺效端杯喝茶,狀似不經意地問。 蔣三郎一怔,今日是怎么了,藺效竟然關心起他的房里人來了。 “并不是勾欄紅館中帶回來的?!彼傻乜粗A效道,“我上月陪母親去大隱寺上香,路上撞見她被賊人糾纏,一時看不過眼,便救了她,后來知道她父母雙亡,家中只有她和弟弟二人,她為了養活幼弟,便做了絹花來賣,我見她身世如此可憐,一時動了惻隱之心?!?/br> “于是你便把她納入府中?” 竟一副認真刨根問底的架勢,蔣三郎望著藺效,疑惑更加深了,道:“不曾,她說自己雖出身寒鄙,但絕不愿意給人做沒名分的姬妾,我見她犟得可愛,有幾分傲骨,便起了封文書,納了她為貴妾?!?/br> 這回不只是藺效,連常嶸都驚訝得揚起了眉,要知道蔣三郎姬妾雖多,正兒八經的貴妾可是頭一個,長安城中多少人想走這個路子來巴結盧國公府而不可得,竟、竟就這么納了一個賣花女? 藺效手中的茶盅在唇邊停滯了片刻才飲了一口,道:“姨母不曾說過什么?就這么任憑你胡鬧?” 蔣三郎瞇起眼睛,認認真真打量藺效一番,似乎要將他看透:“你今日是怎么了?對我房里的事這般有興趣。說來也怪,我娘以往對我的姬妾沒一個看得上眼的,動輒說她們煙視媚行,偏偏對阿妙——就是我這位卿卿的閨名,對阿妙喜歡得不得了,并不介意她出身寒微,總說她柔善知禮,叫我善待她?!?/br> 柔善知禮?藺效怪異地看向蔣三郎,方才從內室傳來的笑聲那般嫵媚,何來“知禮”一說? 他忍不住將視線移向門簾,像是要穿透厚厚的簾子,看清內室的那位叫阿妙的女子。 蔣三郎氣不打一處來:“你今日是來氣我的么?回來后一句正經話不說,活把我當作中了邪的倒霉蛋,我是那種色令智昏的人么?納阿妙之前,我早就派人去她家仔細查探過,她家自祖輩起便居住在大隱寺旁的福樂巷,左右都是知根知底數十年的老鄰居。就連大隱寺的緣覺方丈,以往也沒少見過阿妙姐弟,她父母去世時,緣覺見她姐弟孤苦無依,還曾令弟子贈了些帛金,幫著她父母下葬?!?/br> 說著便對藺效示威似的楊揚眉,仿佛在說,看你還能說出什么。 常嶸不由想發笑,這兩位主子說起來都是長安城年少有為、說一不二的主,但只要湊到一處,總少不了吵架拌嘴。 果見藺效鄙夷地撇撇嘴,道:“我不過見你氣色不佳,多問了幾句,你就心急火燎地替你那位卿卿辯白,不是色令智昏是什么?我要是再說下去,你怕是要跟我拔刀相向了吧?”說到這,藺效腦中忽冒出一個古怪的念頭,他在莽山遇到那蛇妖時,腰間寶劍曾幾次自鳴報警,想來多半有識妖之能,何不激蔣三將這位阿妙引出來,用寶劍試她一試呢? 他想著,故作不屑道:“不過一個賣花女,活像見了天仙似的當作寶貝,想來即便姿容略出色些,氣度舉止說不定怎么個小家子氣法,你貪新鮮也該有個度?!?/br> 蔣三郎似笑非笑地看著藺效道:“你也莫激我,我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今日我便讓阿妙出來讓你見見,若你見了阿妙,說不出個不字來,便得恭恭敬敬叫她一聲小嫂,如何?” 藺效挑眉應戰:“今日我倒要開開眼界,行,便依你所說?!?/br> 蔣三郎起身離去,不一會,內室便隱隱傳來三郎的說話聲,聲音帶著商量的語氣,說不出的溫柔小意。 藺效跟常嶸詫異地一對眼,一個姬妾,對蔣三郎來說玩意似的存在,至于這么小心翼翼嗎? 須臾,門簾一掀,蔣三郎牽著一位身姿娉婷的小娘子出來了。 那女子用紈扇半遮著面,只露出半張眉目如畫的芙蓉面,相貌確實是萬里挑一,難得的是氣度婉約裊娜,比起時下一味追求豐腴的世家女子,顯得尤為清麗可人。 蔣三郎引著阿妙走到藺效近前,附耳對她說道:“這位便是瀾王世子?!迸e手投足間滿是呵護。 阿妙點點頭,半屈著身子對藺效盈盈行了個禮,輕聲道:“見過世子?!濒W間插著的步搖隨著她的動作金玉相撞,發出悅耳的聲響。 站在藺效身后的常嶸看清女子頭上的釵镮,不由暗暗咂舌,這等名貴的珠翠,便是皇家女子也多有不及,看來這蔣三郎對他這位貴妾還真不是一般的看重。 藺效眼睛看著阿妙,注意力卻放在腰間的寶劍上,很好,寶劍悄無聲息,半點都不給他這個主人面子。 他有些泄氣,同時又暗松了一口氣,抬頭見蔣三郎挑眉望著自己,他自嘲地笑了笑,起身對阿妙恭恭敬敬回了個禮,含笑說道:“藺效見過小嫂?!?/br> ———————————————————————————————— 瞿沁瑤這幾日在家沒少忙前忙后,自那日助哥哥服下蛇妖的內丹后,哥哥先是發了一天一夜的高燒,好不容易燒退后,又密密麻麻起了一身疹子,她心急如焚,連夜跑到青云觀找師父。 誰知師父得知情況后卻并不意外,只說那內膽乃千年蛇妖所有,毒性大得厲害,便是身強體健者服用,都輕易克化不動,何況沁瑤哥哥這等病弱的身子。 他令沁瑤回家自行畫一張符,將符用雄黃酒化開,給她哥哥服用,蛇毒自可消退。 沁瑤回家依樣做了,一個時辰后,哥哥的疹子便盡數消退,人也從昏迷中清醒了過來,再過幾日,不再咳嗽了不說,連食欲都比往常好了許多。 眼看著子譽一日比一日健壯,瞿氏夫婦和沁瑤都高興得不知如何是好,尤其是瞿氏夫婦,從未曾做過惡事,卻連得兩個病弱的孩兒,一度覺得人生實在是絕望之至,不曾想十余年后一家人能有此造化。 這一切都是拜清虛子的高深道行所賜!瞿氏夫婦慶幸之余,便商量著要重謝清虛子一番,恰逢這日沁瑤回青云觀修行,瞿氏夫婦便跟著沁瑤一起坐車前往青云觀,馬車上滿滿當當全是夫妻倆準備送給清虛子的謝禮。 瞿沁瑤見父母熱情高漲,不好潑他們冷水,心中卻暗自腹誹:爹,娘,你們也不太上道了,與其送師父這些,不如直接送他銀錢,因為他老人家最愛的就是錢!錢!錢! 一家人各懷心事到了青云觀,剛下馬車,便看見清虛子急匆匆地帶著一個濃眉大眼的道士出來,似是有急事要出門。 沁瑤忙上前喚道:“師父!大師兄!你們這是要去哪?” 那濃眉大眼,憨頭憨腦的道士便是清虛子的大徒弟阿寒,當年清虛子從冰天雪地中撿得的那位棄嬰,如今已長成了十七八歲的健壯少年。 他看見沁瑤,大嘴一咧,露出欣喜的表情:“阿瑤,你回來了!” 清虛子看見瞿氏夫婦,暗叫一句不好,忙回身作勢要捂住阿寒的嘴,誰知還是慢了一步,就聽阿寒大聲說道:“牡丹閣鬧鬼了,老板娘請師父前去捉鬼,咱們這就要去了?!?/br> 瞿氏夫婦聽得牡丹閣三個字,先是錯愕,隨后便是短暫的沉默。瞿恩澤官場上打滾多年,機變到底比在場之人都來得要快,他隨即打起呵呵,干笑著看向老臉漲的通紅的清虛子道:“這個這個,看來咱們今日來的不巧,趕上道長正要出門,呵呵呵呵呵呵?!?/br> 瞿沁瑤雖然沒聽說過牡丹閣,但看到父母和師父的反應,也不難猜到無非是勾欄妓院之流,她倒是一點不覺得意外,只有些恨鐵不成鋼地看向清虛子:師父啊師父,你為了賺錢,還真是什么地方的生意都敢接啊。 ☆、第12章 雖說瞿氏夫婦來得不巧,但作為一觀之長的清虛子還是暫時放下公務,好好地盡了一次地主之誼。 先是命人端來兩碟觀內小有名氣的道家點心——“三味果”,這種三味果點心是清虛子的得意之作,有清心明目的功效,端午前后服用,還能防暑避蛇。 點心奉上之后,清虛子又忍著rou痛,取出珍藏了半年多的白毫銀針,吩咐弟子泡了茶來款待。 瞿氏夫婦見清虛子如此興師動眾,不好多叨擾,喝完茶說完家常,便奉上厚禮,鄭重地對清虛子表達了謝意。 臨走前又囑咐沁瑤在觀內好好學本領,不許淘氣惹師父生氣。 好不容易送走了父母,沁瑤便牛皮糖似的纏著清虛子,求師父帶她一起去牡丹閣,阿寒也在一旁幫著求情。 清虛子被兩個徒弟歪纏得沒法,胡子一抖,大手一揮:“走!” 牡丹閣坐落于長安城最繁華的東五大街,據聞館內的美人都是老板娘親自去江南花重金挑回來的美嬌娘,經過多年悉心教導,個個千嬌百媚、色藝俱佳,引得世人趨之若鶩,是長安城有名的銷金窟。 師徒三人來到牡丹閣,阿寒呆頭呆腦地便要往門內闖,被清虛子一把拽回來,給他一個爆栗道:“蠢物!這種迎來送往的地方即便鬧鬼,也多半不愿四處張揚,你一個道士就這么大搖大擺地進去,生怕別人不知道牡丹閣鬧鬼么?”說著便輕車熟路地帶著阿寒和沁瑤繞到牡丹閣后面的小巷中,從后門進了館內。 牡丹閣的老板娘名喚金娘,早年間也曾是長安城名噪一時的大美人,她一見清虛子帶著兩個徒弟進來,便迎上前來道:“道長可算來了!”顯是已等候多時了。 沁瑤頭一回見到這等風姿綽約的歡場女子,乍一看只覺得明艷不可方物,走得近了,才發現她眉梢眼角已有了細紋,皮rou也不如遠看時光滑飽滿。 金娘視線觸及沁瑤的臉龐,也是一怔,這小道士肌膚勝雪,一雙眼睛水靈靈的,顯見得是個女娃娃,她怪異地看向清虛子,若在往日,她少不得要細究一番,今日卻是沒有心思。 她示意丫鬟給三人奉茶看座,對清虛子道:“久聞道長大名,今日請道長前來,實是那鬼物鬧得太兇,再鬧下去,怕是還要出人命?!?/br> 清虛子喝茶的動作一頓,凜然看向金娘道:“已出了人命?” 金娘擺擺手令房中伺候茶水的丫鬟下去,壓低嗓音對清虛子說道:“前些時日,我們館內一個打雜的丫鬟名喚梅紅的,莫名其妙暴斃了,死的時候一身皮rou活像被人抽干了似的,成了一具干尸,好不嚇人,那段時日館內人心惶惶,都說咱們館內來了邪物?!?/br> “哦?”清虛子長眉皺起,道:“這梅紅的尸身現在何處?” 金娘露出懼怕的表情道:“我們報官后,官府曾將梅紅的尸身運走查驗,后來卻又說梅紅的死因并無可疑,命我們前去收尸,因梅紅并無家人,所以現今還放在后院的柴房中?!?/br> 并無可疑?瞿沁瑤聽得暗暗火起,這官府真是昏庸無能,好端端的人一夜之間成了一具干尸,竟連一個像樣的說法都不給。 清虛子也面露不虞,默了片刻,方對金娘說道:“既如此,便請金娘子帶路,待貧道查看梅紅的尸身后再做計較?!?/br> 雖然已經做好了心理準備,但驟然看到已成干尸的梅紅時,沁瑤還是起了一身雞皮疙瘩。原本該是皮rou飽滿的鮮活*,此時卻顏色枯黑,皮rou萎縮,眼眶深陷,最可怕的是雙目雖已渾濁黯淡,卻仍不屈地死死盯著虛無的上空。 清虛子“咦”了一聲,揮動拂塵,上前查看梅紅的面容,須臾,吩咐阿寒道:“將她的右臂抬起來我看?!?/br> 阿寒應是,小心翼翼地將已僵硬如木樁的尸身手臂抬起,尸身腐爛的氣息瞬間彌漫開來。 領師徒三人前來的小廝見狀,忙干嘔一聲,捂著袖子一溜煙跑了。 清虛子并不在意,只俯下身子一寸一寸盯著尸身青黑的右臂細看,看到手掌處時,低聲喚沁瑤道:“阿瑤,你也來看看?!?/br> 沁瑤近前,見手掌隱隱有條淡金色的紋路,順掌中一直蜿蜒到小指末梢,她困惑道:“師父,這是什么?” 清虛子氣得直翻白眼:“上年才跟你們說過《妖典》上下兩卷,此時全忘了不曾?——阿寒,你是師兄,你來說說,這是什么?” 阿寒自來知道沁瑤有問必答,不防師父問到他頭上,他嚇得舌頭直打結:“是,是,”搜腸刮肚地想答案,“是,是蠱!”胡亂一謅,等著挨師父爆栗。 誰料清虛子聽到答案,面色一緩,點頭道:“嗯,倒有些長進,若為師沒看錯,此女正是中了蠱,只不過,她不是寄主,寄主另有其人?!?/br> 沁瑤驚訝地張大嘴:“竟是蠱?師父,您不是說本朝的巫蠱之術早已絕跡了嗎?” “為師何時說過巫蠱之術已經絕跡?只不過是許久未曾見到如此狠毒的蠱術罷了?!鼻逄撟訉⑹碛艺品^來查看一番,沉思片刻,吩咐沁瑤道:“取一碗井水過來?!?/br> 待沁瑤討了井水回來,又命阿寒守住柴房門口,不許閑人擅闖。這句話倒是多余,現如今牡丹閣人人自危,避后院如鬼魅,誰會沒事到柴房來。 一切就緒,清虛子將那盛著井水的碗放至尸身一側,又咬破手指滴了數滴鮮血至碗內,沁瑤知道,師父這是要引蠱出洞了。 果見師父驅動一張符紙貼到尸身額前,閉目吟誦一番,揮動拂塵,高喝道:“破——” 話音剛落,尸身便痙攣似的扭動起來,雙手屈爪成鉤,喉嚨間發出嗚嗚咽咽的聲響,好不瘆人。 尸身額前的符紙忽明忽滅,仿佛一雙無形的手在與尸身體內的力量搏斗,一時間難分勝負,僵持了好半晌,尸身才終于安靜了下來。 沁瑤忙低頭看向尸身右手,初始并無異常,慢慢的,掌中金線忽濃縮變短,形成粗短的一條蟲狀物,再一眨眼,那條金色蟲狀物在皮rou下緩緩蠕動起來。 由手掌至指尖,不過方寸之間,那金蟲卻蠕動了半柱香的功夫,一直到了指尖末端處,才不慌不忙地破皮而出,掉入了盛了井水的碗中。 一嘗到混了清虛子鮮血的井水,金蟲旋即漲大了一倍,沁瑤看得暗暗心驚,抬頭對清虛子道:“好邪性的蠱蟲!師父,這到底是什么蠱,怎這么厲害?” 清虛子凝眉盯著碗中的蠱蟲,憂心道:“此蠱有個文縐縐的名字,叫長相守,一蠱三身,從不單獨出蠱,為師有些擔心,恐怕咱們今日見到的,還只是其中一蠱??!” ☆、第13章 “???“瞿沁瑤第一次聽說一蠱三身的說法,她剛要接話,清虛子卻拂塵一甩,吩咐沁瑤:“封好蠱蟲,咱們先把牡丹閣中的第一位寄主找出來!” 師徒三人回到前廳時,金娘身邊已經圍了不少穿紅著綠的妙齡女子,眼下正是初春,這些女子卻個個袒胸露乳,毫不吝惜地展露著雪白豐膩的肌膚。 其中兩位最絕色者,一著紫色霓裳,一著粉裳,正一左一右坐在金娘身旁,低聲安慰著金娘。 阿寒被這一大片姹紫嫣紅給晃花了眼,木呆呆地盯著前方,眼珠子都不會轉了。 這回不用師父出馬,沁瑤先恨鐵不成鋼地狠狠掐了師兄一把,阿寒哎喲一聲,意識到自己失態,忙漲紅了臉把頭埋得低低的,再也不敢多看那些女子一眼了。 有人忍不住吃吃地笑,想是從未見過如此呆頭呆腦的道士。 清虛子憋了一肚子火,暗暗把阿寒罵了個體無完膚,重重地哼了一聲,大步走到上首坐了。 金娘抬頭看見清虛子,用帕子拭了拭淚,起身說道:“道長,方才看見梅紅的尸身,可有什么發現?!?/br> 清虛子目光在在場諸人身上一一掃過,面色端凝,并不接話。 金娘自顧自說道:“道長,實不相瞞,自從出了梅紅之事,我們館內生意一落千丈,人人都說我們館內有邪祟,往日常來的主顧都不太敢來了,這樣下去,怕是遲早要關門大吉?!?/br> 她說著,連連嘆息不已,紫裳女子忙寬慰她道:“mama莫要難過,眼下館內生意雖清淡些,但過些時日,此事被人所淡忘了,自然又會好起來的?!?/br> “說得倒是輕巧,”另一側的粉裳女子面露不屑,“誰不知道你最近攀上了威遠候家的四公子,不日就要贖身做妾去了,咱們牡丹閣的榮辱興衰,與你有什么相干呢,這會兒惺惺作態給誰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