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節
紀澄手里的酒壺跌在了地上,濺濕了她的鞋子。她往前走了幾步,越過了賽亞,這才聽見沈徹以一種冰涼漠然的聲音道:“帶走?!?/br> 南桂從馬背上跳下來,走到紀澄身邊,示意她往前。 紀澄回頭看了看慶格爾一家,慶格爾已經從她父親的身后跑了出來,大聲喊道:“阿澄?!?/br> 紀澄見慶格爾就要追上來,趕緊大聲道:“我沒事,慶格爾?!?/br> 慶格爾一下就哭了起來,那些人看起來是那般兇惡,可她卻幫不了紀澄,所以她只能哭泣。 紀澄被南桂扶上馬背,她只能遠遠地回望慶格爾家的帳篷,那橘色的火光就像一只溫暖的大橙子。 賽亞一家人驚魂未定,他們都以為是大秦人追殺過來了,原是以為必死,哪知道那一隊黑甲兵居然只是為了捉那個中原女人。 賽亞剛撫定胸口,喘平氣兒,哪知道手都還沒放下,就又聽見了馬蹄聲,來人掀開帳篷的簾子就走了進來。 慶格爾和她的小meimei再次驚叫了起來,進來的人正是先才那個冷得像團冰的大秦人。 沈徹手里提著一個布囊,彎腰在賽亞家帳篷正中的小幾上放下,然后對著他們行了一個突厥禮,這才轉身離開。 賽亞全家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不知道是怎么回事兒。 還是那個小meimei,嚇得最厲害,又恢復得最快,好奇地看著那桌子上的布囊,然后咚咚咚地跑了過去。 “啊,好大的金子?!毙eimei驚叫起來。 那是四錠金元寶,可以把賽亞家所有的牛、羊都買下來了,都還花不完。 晚上賽亞和自己的丈夫窩在一個被窩里,都還在議論這件事。 忽烈問賽亞道:“那姑娘怎么會在咱們家里?” “你們走之后不久,我和慶格爾在山崗邊放羊的時候撿到的,她趴在馬背上,都快沒氣兒了?!辟悂喌溃骸八綍r乖巧得很,就是不愛說話。也不知是什么人啊,怎么會動用那么多人來捉她?” 賽亞是婦道人家,見識少,但忽烈卻是上過戰場的,“那是大秦沈家的黑甲軍?!?/br> 戰場上一個頂十個的精英,據說是征北大元帥的親衛軍。像賽亞所在的隊伍,根本就沒機會對上這種精銳部軍隊。所以黑甲軍不過是種傳說。 而這一次本來突厥打得好好兒的,眼看著就要勝利了,最后卻正是被這一支黑甲軍給扭轉了戰局,而后大敗而歸。 賽亞聽得黑甲軍如此了得,低呼道:“天吶,那阿澄姑娘是個什么來頭???” 這個問題忽烈也想問來著。 “那個人為啥給我們這么多金子?”賽亞的問題一個接一個。 忽烈思來想去,最后道:“應該是感謝咱家救了那位姑娘吧?!?/br> 而被沈徹“捉”了回去的紀澄,一路上再沒見到過沈徹,而是被黑甲軍的人一直“押送”回了大秦。過了邊關,才換成了低調的護衛一路保護進京。 紀澄再次看到沈徹是在京郊的涼亭,兩隊人馬匯合,一同往沈府去。 她坐在馬車里,而沈徹則是頭也不回地坐在前頭的馬背上。 第203章 敬如冰(一) 老太太見著沈徹眼珠子就轉不動了,眼里全是淚花,“瘦了、黑了?!崩咸驈夭凰墒?。 “塞上那么大的太陽,自然黑了。黑了不是更像個男人么?”沈徹嬉皮笑臉地道。 老太太嗔了沈徹一眼,“過些時日你大哥就要進京獻俘了,你怎么不跟著他一同回來?” 此次樂原關大捷,沈御以少勝多,還生擒了酋首喆利,可謂是天大的功勞,凡是能巴著這次大捷的,升官發財就在眼前,因此老太太才埋怨沈徹,若是他跟著沈御一同回來,紈绔的帽子大概就能摘掉了。 沈徹替老太太抹了抹眼淚,“孫兒這不是想你了么?咱家有大哥就行了,這次三弟也立了功,天底下的好事兒哪兒能都被咱們家占去,我還是喜歡悠悠哉哉地當我的富貴閑人?!?/br> 老太太知道大事兒上她管不住沈徹,也只能由著他自己折騰。人老了,也不久不在乎什么富貴榮華了,只在乎平安二字。老太太拉著沈徹絮叨了半晌,這才看向紀澄,“哎,你說你們一個兩個的,怎么都瘦成這樣???” 沈徹的瘦有可能是老太太臆想的,總是擔心他吃不慣外頭的東西,而紀澄的瘦卻是實打實的,她本就窈窕,這一回只怕瘦了十來斤去。眼睛都凹陷了,臉小得一巴掌就能捂住,瘦骨嶙峋地生生減了三分姿色去。 老太太一看紀澄就知道她怕是受了不少苦,回頭責怪沈徹道:“你這是怎么照顧你媳婦兒的,瞧這瘦得?!?/br> 沈徹的眼神涼悠悠地在紀澄臉上掃過,似乎嫌棄礙眼,很快就掠過了。 紀澄對著老太太笑道:“都是我自己的錯,吃不慣塞上的東西,成天都是牛羊rou,一點兒青菜都沒有,上火嘴角的口瘡就沒好過?!?/br> 老太太點點頭,算是相信了紀澄的說辭。 只是待紀澄回了九里院之后,她的兩位妯娌卻在背后議論開了。四少奶奶李芮同沈御的妻子崔瓏道:“大嫂,你看到二嫂那樣子沒有?簡直像老了四、五歲似的,你看到她手了沒有,嘖嘖,真是太糙了,我瞧著仿佛還有繭子呢,也不知是經歷了什么?” 崔瓏道:“她怕是塞外水土不服,再說了本就在交戰,一應照應伺候哪有家里那般細心,吃苦是在所難免的,回來養些時日,自然就豐潤了?!?/br> “這吃苦也是她自找的。明知道此去前路多戰事,她還以為是去游山玩水的,如今吃了苦頭,也省得她以后瞎蹦跶?!崩钴瞧沧斓?。 崔瓏不接李芮的話,她是從她堂姐崔玲處聽得,自家二弟對這位弟媳婦還是十分上心的,崔瓏可不愿憑空得罪人?!八ト膺€不是為了照顧二弟?!?/br> 李芮心里只嫌這位說話滴水不漏的大嫂甚為無趣,她雖然也不喜歡自己的小姑子沈萃,可卻不得不承認有時候和沈萃說話卻還叫人快活些,想必沈萃如果見著紀澄如今這副模樣,還不知怎么幸災樂禍哩。 卻說紀澄根本不在乎李芮在背后議論自己的話,即使聽見了也不過是一笑置之,可是當她在水銀鏡子里看見自己的樣子時,還是下了一大跳,說不在乎那容貌卻也是假的。 哪怕前一刻都想去死了,可女人依舊會在乎自己的容貌,死也要死得像個美人。 紀澄在賽亞家里時,根本沒什么功夫照鏡子。賽亞家里就一面銅鏡,且還老久得都花了,只能看出個人影來,不會把鼻子錯認成嘴巴而已。所以她雖然知道自己可能憔悴了些,但卻沒料到能憔悴成這樣。 以前白嫩得吹彈可破的肌膚如今成了小麥色,還略顯粗糙。臉瘦了眼睛大得跟銅鈴似的嚇人,真叫人沮喪。那手指就更不用說了,因為在賽亞家做了很多粗活、累活,手指根都長了繭子,用手摸自己身上的綢緞衣裳都會掛絲,粗糙得可怕。 榆錢兒忙不迭地給紀澄打了一盆牛乳來,讓她先泡手泡腳,這才又去張羅那拌了玉女桃花粉的澡豆面子去。 榆錢兒一邊伺候紀澄擦澡一邊抱怨道:“這南桂究竟是怎么伺候姑娘的???根本就不會伺候人。姑娘你自己也太不上心自己了,雖說是天生麗質,可也不能由著你隨便糟蹋啊,你瞧瞧你,鼻尖都冒出幾粒雀斑了,這可是再也消不掉了?!?/br> 紀澄手里拿著把鏡正左側側臉,右側側臉地懊惱,的確是太糟蹋自己了,就她如今這副尊榮,只怕沈徹看了都嫌傷眼睛。 想到這兒紀澄忽地又黯然傷神了起來,她竟然還盼著沈徹能多看她兩眼,何等可笑和可恥。紀澄將把鏡往旁邊的衣裳堆里一扔,再也沒心思看自己的樣子,又得榆錢兒折騰去。 榆錢兒是個大驚小怪的性子,看到紀澄大腿內側的斑斑痕跡后,更是差點兒把房頂都給蹦穿了,“姑娘,你這是,這是怎么弄的?” 紀澄大腿內側的傷疤是騎馬留下的。當初為了尋得馬元通的下落連日騎馬,她大腿內側的一直都是血rou模糊的,后來找到馬元通之后才勉強處理了一下傷口,褲子都跟那血rou連在一塊兒了,生生地重新扯開結痂的傷口這才把褲子脫了下去。后來更是好了壞,壞了好,如今留下疤痕一點兒也不奇怪。 榆錢兒道:“這多難看啊,郎君看了怕是要嫌棄的?!?/br> 紀澄下意識地合攏雙腿,“胡說什么呢,你害臊不害臊?” 榆錢兒這才閉了嘴。 紀澄在屋子里好好休息了三日才算緩過勁兒來,只是這三天沈徹都沒回過九里院,或者準確的說應該是沒有回過九里院的正院——臥云堂。 三天之后,紀澄去給老太太請安時,老太太已經迫不及待地將中饋之責又甩回給了紀澄。紀澄拿著對牌只覺受之有愧,若是老太太知道她在塞外做了什么,只怕殺了她的心都有。她哪里配得她如此看重。 紀澄如今也是能拖一天算一天,沒敢去跟老太太坦白,可是紙是包不住火的,等沈御的大軍回京,只怕草原上的事情也瞞不住老太太。 只是紀澄還在這二少奶奶的位置上一天,她就必須做好這二少奶奶一天,九里院最下頭的花廳里,紀澄正聽著各管事mama回事,然后對著賬本一頁一頁地翻著。 下頭的人自以為聰明,其實誰忠誰jian只要紀澄微微動動腦子,就全部清楚了,她尋思著要好好整頓一下這些人。以前想著還有大把的時間,她這二少奶奶出身不顯做事也不能太高調,所以想著慢慢來,捕捉痕跡地把那些人弄掉。如今情形大不同了,就當她是為下一任二少奶奶做貢獻吧。 紀澄腦子里正盤算著如何著手,卻見徹夜未歸的沈徹從外頭進來。紀澄身為妻子,自然要起身迎接,而沈徹卻只是漠然地從她身邊走過去。 這下可就是水珠落到油鍋里了,回事的人心里都亂濺著油點子,想全心全意投靠紀澄的,此刻難免就起了觀望的心態,而哪些本就打算和新主子打擂臺的老奴,心里可是樂開了花。 老太太最關心的就是沈徹這一對兒,打從沈徹回來開始,她就已經察覺到小兩口的不對勁兒了,今日聽得下頭的人一說就更是擔心了起來。 “阿清,你說這是怎么回事???出去的時候不是好好的么?阿徹還說就是想帶澄丫頭四處走走看看,怎么回來之后就成了陌路人了?”老太太滿是憂心地道。 那曹嬤嬤雖然腦子不太靈活,但對老太太關心的事情卻是極為上心的,這事兒她早打聽清楚了,只是這半個來月一直沒敢跟老太太提,今兒既然老太太自己問起了,她也就不再隱瞞。 “奴婢聽說,阿徹在草原上時,跟一個突厥女子成日里出雙入對的?!辈軏邒叩?。 有時候一句話就把所有的事情都解釋清楚了。 老太太心頭涌起一口濁氣,久久之后才長嘆一聲,“哎,這成親才多久???我看他當初也是歡喜的,以為這個能長久些,哪知道……”哪知道男人就是喜新厭舊。 “阿徹回來,你叫他到我屋里來,我有話同他說?!崩咸?。 曹嬤嬤道:“阿徹這些時日好像都不怎么回九里院?!?/br> 老太太吃了一驚,“已經道這個地步了?”她想想了之后改了主意,“這夫妻之間的問題一個巴掌也拍不響。澄丫頭外柔內剛,也是個倔性子。你將她叫過來,我有話同她說,自己丈夫雖然有錯,可做妻子的也不能一味地氣憤把人往外頭推。本是指望她嫁進來能讓阿徹收收心,哪知道卻適得其反?!?/br> 曹嬤嬤聽老太太這意思,是對紀澄也生了不滿,少不得勸道:“少奶奶也是個小姑娘,哪有你老人家這般的見識。心里頭受了委屈,難免態度就生硬了。你老人家好好勸勸她便是?!?/br> 老太太抬眼掃了掃曹嬤嬤,曹嬤嬤趕緊解釋道:“就是看她也怪可憐的,又瘦又黑,跟出門的時候可是兩個樣兒,怕是沒少吃苦?!?/br> 老太太忍不住笑道:“你當我是那吃人的惡婆子么?咱們也就私底下這么說一說,既然兩個人已經成了親,我自然就只能盼著他們好?!?/br> 第204章 敬如冰(二) 紀澄在聽得丫頭傳話說老太太想見自己的時候,多少已經猜到了原因。果不其然,老太太開口就道:“聽說這大半個月的阿徹連屋都不回,真是越發混賬了?!?/br> 紀澄深知老太太說這話可不是真在罵沈徹混賬,而且她也沒那么厚臉皮敢把事情怪罪到沈徹身上?!袄删刻於蓟鼐爬镌旱?,只是有時候從園子那道門進來,所以下頭的人未必看得見?!?/br> 老太太點點頭,聽紀澄這么說她還是比較滿意的,做妻子的哪怕心里對自家男人有再多的不滿,也不該在外頭吐露半個字?!鞍氐氖聝何矣惺裁床磺宄??還用你來給我打馬虎眼兒?” 這話里陷阱太多,紀澄沒敢接聲兒。 老太太繼續道:“阿徹的性子從小就有些狂放,家里誰也管不著他,就是他爺爺在的時候,他都敢騎到他頭上玩耍。不過你別看他這般,心里其實比誰都更顧念這個家?!?/br> 紀澄點點頭,沈徹對姓沈的一向是不遺余力的幫助的。 “你如今是他妻子,他在外頭就是再混賬,但心里絕對是有你的?!崩咸f這句話時視線一直在紀澄臉上梭巡。 紀澄則是完全沒弄明白老太太這沒頭沒腦的話,只好悶聲不說話。 這番作為在老太太眼里越發就像是和自己相公賭氣的小妻子,她嘆息一聲道:“阿澄,我知你素來聰慧。這外頭的天地有太多的誘惑,男人家難免就會眼花,這當口若做娘子的只一味賭氣把人往外頭推,只會便宜外頭那些個狐媚子。你說是不是?” 道理自然是對的,紀澄點點頭,仿佛明白了一點兒老太太的意思。是不是最近沈徹在外頭又養上什么女人了,老太太這才專程來點醒自己的?于是紀澄很受教地道:“阿澄都明白?!?/br> “真明白了才好?!崩咸吘故亲婺?,也不好太多過問沈徹屋里的事情,是以也不能說得太透,點到即止就罷了,轉而道:“翻了年你也要雙十了吧?” 紀澄心里“咯噔”一下,有些無力地點點頭。 “趕緊生個孩子才是真的,家里若有了孩兒,阿徹的心也能定一些,他最是喜歡小孩兒,弘哥兒打小就愛黏他,若是有了自己的孩子,怕不將他歡喜到天上去哩?!崩咸^續敲打紀澄道。如果到了這個份兒,她都還不肯低下身段,那她也就幫不了紀澄了。 紀澄其實比誰都更想要個孩子,不管是兒子還是女兒。至少能在她和沈徹之前起到一點兒緩沖和紐帶的作用。想到這兒紀澄又忍不住心里嘆息,她仿佛是異想天開了。 在草原上也不是沒有行房,一樣的沒懷上,這就是緣分。大概她和沈徹之間本就是強扯的緣分,很是牽強,所以終究是要斷的。 紀澄的手指在桌面上輕輕扣擊,為自己的將來籌謀,紀家是回不去了,她也沒想回去,離開沈家的話,無論是休棄還是和離,京城是不可能再待的,西域是靖世軍的天下,西北有扎依那的火祆教,紀澄剩下的選擇只有要么往東,要么往南。 紀澄的腦子里轉了好幾個念頭,最后圈定了東南,東南近海,可遠可近。秦始皇當年派船隊出海搜尋長生不老藥,雖然無功而返,但卻讓人看到了海外的天地。 紀澄又琢磨著當初離京之前和沈芫商議的事情,往東南開辟自己的商路也不失為一樁事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