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5節
紀澄取了筆墨在紙上涂涂畫畫,規劃自己的將來。偶爾停筆抬頭,眼前就是沈徹的身影。有時候連她自己都覺得自己冷酷得可怕,竟然可以如此冷靜地安排今后所有的事情。 像她這樣的人又哪里值得別人的喜愛。 臨近晌午,紀澄收好那些涂涂抹抹的紙,用過午飯也沒休息。聽霓裳說沈徹用過早飯已經出了門,紀澄便起身從密道上了頂院。 最開始紀澄也以為頂院密道的門會鎖起來的,她當初不過是抱著試一試的心態上來的,哪知道卻能推開。 墻角依舊對著裝滿了賬冊的箱子,紀澄打開最左邊中間的那個木箱,從里頭抱出一摞賬本來,左手翻著賬頁,右手播著算盤開始對賬。 算完一冊,便用實現準備好的小冊子開始寫節略,紀澄的速度極快,大概是太想做好了,精力十分集中,效率儼然是過去的兩倍。 直到太陽西下,紀澄才揉了揉脖子合上賬本,將所有的東西放回原處。雖然沈徹不可能回來得這么早,但紀澄總是要竭力避免讓他看見自己,這點兒自知之明她還是有的。 到晚上去給老太太請安,二夫人黃氏和紀蘭都在,原來是沈御這幾日就要進京了,黃夫人忙著準備迎接。宮里頭已經傳來了確切的消息,在獻俘那日,皇上就要進沈御的父親忠毅伯沈秀為忠毅侯,這可是天大的喜事,自然要慶賀。 這兩日上門來道喜的人已經是絡繹不絕,過兩日只怕連門檻都要踩斷了。崔瓏一個人忙不過來,二夫人黃氏便開口請紀澄和李芮一同過府幫忙。 紀澄自然只能應下,可她心里百般不是滋味,以前不上心的時候,從沒體諒過沈徹,如今上心之后才發現他的人生也未必就如意。 雖然不知后來究竟發生了什么事情,但是樂原關以少勝多的大捷,紀澄不相信沒有沈徹的功勞。李斯摩的策應本就是沈徹一力策劃的??傻筋^來,他卻只能深藏功與名,繼續當個浪蕩紈绔。 沈家所有的光耀都在沈御身上,在二房身上。 這里頭當然有不得已的選擇,若是大房和二房都功勞顯著,宮里的皇帝就該睡不著了。 以前不覺得有什么,現如今紀澄心里就難免會問,為何退讓的是沈徹?她想以沈徹的能耐,站到人前必定不輸沈御。 而哪個男兒又不想建功立業,彪炳史冊? 沈徹一直受制于中書令梁晉和不就是因為他的身份見不得人么?而紀澄從自己為數不多的幾次聽沈徹議論朝廷的事的經歷已經能推論出,他有很多宏圖,卻只能寄希望于別人去實現。 紀澄心里悶悶,臉上自然就帶不出燦爛的笑容,看在李芮眼里,只當她是嫉妒。別看以往大房居于優勢,大房的爵位是世襲的國公,安和公主又是建平帝的meimei,老太太最疼愛沈徹,所以貌似紀澄嫁得最好。 可如今再看,二房的爵位成了侯爵,沈御又是社稷之功臣,其榮耀和光環早就超越了大房。至于李芮,雖然心里知道比不上崔瓏,但沈徑去年的秋闈已經高中舉人,會試也不會叫人失望,眼看著也是前程似錦。況且李芮如今又懷了身孕,在沈家的地位水漲船高,連沈徑都從東山書院搬了回來,每日里對她噓寒問暖,好不貼心。 如此對比之后,形只影單的紀澄反而成了最可憐的,有個郎君和沒有郎君又有什么不同?李芮可是聽說了,沈徹在草原上看上了個突厥女子,那女子生得國色天香,又十分有手段,紀澄這個正室早就被擠得沒地可站了,真是可憐。 可是可憐歸可憐,李芮對著紀澄也沒什么好臉色可看,單從她名字里帶個“澄”字她就不喜歡,反正不管是陳、成還是澄,凡是這個發音的她都不喜歡。 李芮笑著看向崔瓏道:“大嫂如今心里肯定都樂開花了吧?” 崔瓏不解地看向李芮,李芮朗聲笑道:“大伯這不是要回來了么?打從你們成親后就是聚少離多,這回大伯回來,你們定然是大別勝新婚,指不定過一、兩個月就能聽見大嫂的好信兒了呢?!?/br> 李芮說著說著就干嘔了一下,她用手絹擦了擦嘴,摸著自己肚子道:“真不知道我是懷的什么小魔星,讓我害喜害得不得了,吃什么吐什么?!?/br> 崔瓏柔聲道:“你趕緊回去歇著吧,這邊有我和二弟妹就成了?!?/br> 李芮撅嘴抱怨道:“才不要呢。郎君實在太緊張我肚子里這小東西了,成天管著我吃管著我睡,虧得大伯要回來了,郎君也忙著里外應酬才沒時間管我,這會兒我要是回去,他準得又念叨我?!崩钴潜е蕲嚨氖直蹞u道:“好嫂子,你就幫幫我吧,讓我在你這里喘會兒氣?!?/br> 崔瓏好笑地戳了戳李芮的額頭,“你呀,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四弟這般疼人,你卻還有這許多抱怨?!?/br> “本來就是嘛?!崩钴青阶斓?,話是對著崔瓏說的,但她的眼睛卻一直盯著紀澄在看。 紀澄自然看出了李芮的炫耀之意,崔瓏也知道李芮的那點兒小心思,她心里也是有些不解李芮,何必逮著人的痛腳踩。 崔瓏朝紀澄不好意思地笑了笑,紀澄也回以淡笑。李芮的拳頭打在棉花上,也是失了興致,轉頭在崔瓏這兒要了間屋子歪著去了。 如此只留下紀澄盡心竭力地幫著崔瓏料理著一應家事,其實沒什么大事兒,就是太過瑣碎,一點點地方沒考慮到,就容易叫人詬病,說沈家恃功而驕,怠慢客人。 紀澄每日便在二房和大房之間往來,再忙也不忘避開沈徹去頂院看看賬本。那節略已經寫了三個小本子了,就留在頂院的小幾上,想來沈徹肯定看見了。 紀澄說不出自己心里是個什么滋味兒,明知道沈徹不可能有任何回應,她也不該抱有期望,卻還是忍不住有三分期盼。真是殊為可笑。 過了正月,二月二龍抬頭那日,沈御的隊伍終于到了京郊。新上任的中書令葛松親自到郊外迎接,然后在隊伍前導,引了沈御的隊伍進城。 這一日京城可謂是鼓樂喧天,所有人都歡天喜地,黎明百姓將個御街圍得水泄不通。紀澄雖然沒有前去,但從偷偷溜出去看了熱鬧回來的榆錢兒話里,也能想出那種熱鬧,以及想象出當時坐在馬背上被所有人膜拜的沈御的神氣和威風。 沈御等人先是午門獻俘,然后進宮領宴,直到深夜這才返回沈府。 老太太這晚也沒睡,一直大妝等著沈御和沈徑回來,聽得門外的小廝“咚咚咚”地跑進來報說大公子和三公子的隊伍已經到了街口了,黃氏忙扶著老太太的手,領著一眾媳婦出了大門到街上去迎接。 第205章 敬如冰(三) 雖然已經是二月,但今年冬天特別冷,入了春還在飛雪,用晚飯的時候還沒飄雪,這會兒就已經是飛絮漫天了。 紀澄也是大妝,站在崔瓏的身后,聽著馬蹄聲漸漸駛近。 冷硬如鐵、高大威武的沈御在見著老太太的那一瞬間就趕緊跳下了馬,疾步過來將老人家扶住,“孫兒不孝,讓老祖宗久等了?!?/br> 老太太眼淚汪汪地道:“回來就好,回來就好,一家子都平平安安的,就是最大的孝順?!?/br> 跟在沈御身后的沈徵這會兒也走了上來,扶住老太太另一只手,“老祖宗,還記得孫兒不?” “怎么不記得?你這猴兒,可算是肯回來了。你娘想您想得眼淚都掉了一籮筐了?!崩咸焓志椭刂氐嘏牧伺纳蜥绲氖直?。 沈徵聞言轉頭去看黃氏,黃氏臉上的粉都被淚水沖掉了。 場面甚是感人,只是到底沒紀澄什么事兒,她頭上戴著昭君兜,微微垂著眼皮,在風雪里站了好一會兒之后,又隨著人流進了大門。 李芮雖然才懷孕四個來月,肚子也就顯了一點點,但她的做派跟個快足月的孕婦都差不多了,手扶著肚子挺著腰,在風雪里站了半晌,又見人人的注意力都只在二房身上,只覺沒趣,便低聲嚷嚷了一句,“哎喲?!?/br> 紀蘭最先聽見,李芮肚子里可是她的寶貝金孫,因此忙不迭地問,“怎么了?” 李芮皺著眉頭扯出一絲笑道:“沒事沒事?!?/br> 老太太此時已經回過了頭來,“定是站久了,天兒又冷,還懷著身子呢,阿徑趕緊扶你媳婦兒回去休息?!?/br> 沈徑站著不想動,他大哥、三哥回來,都幾年沒見了,這還沒說上幾句話呢,他有些不耐地看向李芮,心里只覺煩躁。平日里她拿著肚子里的孩子作妖,他懶得跟她計較,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也就由著她,可沒想到今日這樣的時候,她還一味地拿喬。 李芮見沈徑不動,心里一陣委屈,嘴上輕聲喚道:“相公?!蹦锹曇衾锒紟е煅柿?。 沈徑不得不滿含歉意地看向沈御和沈徵,“大哥、三哥明日我再來找你們喝酒?!?/br> “快去吧,臭小子生在福中不知福呢?!鄙蜥巛p輕踢了沈徑一腳,這都有兒子了,而他心里那人還不知道在哪里呢。 其實沈徵在看向鬧出動靜兒的李芮時,也已經看到了紀澄,只是沒有認出來而已。 紀澄今日穿的是白狐毛出鋒的大紅富貴牡丹織錦緞面的披風,頭戴白狐毛的昭君兜,一張小臉隱在那長長的白狐毛下,側著身根本看不真切那臉蛋。 沈徵看她的妝扮,已經猜著該是大半年前他二哥娶的新二少奶奶,當時他戰事籌備緊張,根本不敢擅離職守,所以他和他大哥都沒能回京觀禮,甚為遺憾。 沈徵對這位素未謀面的二嫂當時本來是覺得有些愧疚的,可后來出了草原上的事情,他心里對她就大大地不待見了。 沈徵早就想會會這位二嫂了,也虧她還有臉在沈家待著。若非知道她的本性,只怕他如今得被她這副模樣給騙了。 瞧樣子倒是文靜淑雅,身段窈窕,雖看不真切臉,但必然是少見的美人。 不是少見的美人他二哥那樣挑剔的人肯定也打不上眼。 只是這美人品行太差,說她水性楊花都是說輕了。沈徵心里暗自納悶兒,他以為自家二哥提前趕回來是為了休妻呢,結果看著花團錦簇的模樣倒是不像。 沈徵心里憋著火,問老太太道:“老祖宗,怎么今日不見二哥???” 老太太道:“你二哥那是在家里待著住的么?屁股上長了釘子似的。不過他消息靈通得很,你們既然進了門,要不了多久他就該回來了?!?/br> 真是說曹cao,曹cao就到。老太太的話音剛落,沈徹就跨進了芮英堂的院子。這下可算是齊全了。 眾人簇擁著老太太進了堂屋,屋子里有地龍,熱氣兒頓時將人披風上的雪粒子給烘化了。 早有丫頭有序地上前伺候各位主子脫斗篷,紀澄解開脖子上的繩子,脫了那大紅斗篷給小丫頭,又低頭解開昭君兜一并遞了過去。 紀澄解披風的當口,老太太那頭已經重新說上話了。老人家嘛見著自己許久未見的孫兒,除了關心吃飽穿暖沒有,最關心的就是他的親事兒。如今連沈徑都有孩子了,沈徵的親事還沒個著落,老太太如何放得下心。 “你這回回來可不許再跑了。你娘早就給你相看了幾家姑娘了,你的親事得趕緊定下來。你四弟都要有兒子了,你八字連一撇都還沒有?!?/br> 老太太說著這話時,又看向崔瓏道:“如今老大也回來了,正好好好地陪陪阿瓏,她進門才幾個月你就走了,這兩年她也不容易。弘哥兒還等著教弟弟讀書呢?!?/br> 崔瓏被老太太一席話說得面紅耳赤地,又忍不住抬頭含情脈脈地往沈御看去。兩年沒見,她只覺自己的相公越發威武俊朗,一看見他心口就有如小鹿亂撞。 沈徵見老太太把火燒到了自己大哥身上,心里正暗自松氣兒,哪知道老太太可沒有糊涂,精著哩,很快就又把話題轉了回來,“阿徵,聽說你這回還帶了個姑娘回來是不是?” 沈徵沒想到老太太消息如此靈通,生怕她亂點鴛鴦譜,趕緊道:“是有那么回事兒。我在草原上受了傷,曾經受她照顧過幾天。這次我們回京,她也正好要往南邊兒去尋親,我就順便帶她回來了。等著幾天安頓好,就派人送她南下去尋親?!?/br> “哦?!崩咸c點頭,不再糾結這位姑娘的事兒,“那行,這幾日園子里的紅梅正開得艷,我已經叫你娘下了帖子開紅梅宴,到時候你可不去跑,這回子定不下來,我找人押也把你押進洞房?!?/br> 沈徵立即耍寶地露出一張大哭臉,惹得大家哄堂大笑。 紀澄嘴角也帶上了笑意,正當她整理好衣服重新抬起頭時,只覺一束炙熱的目光就那么毫無掩飾地投在了自己身上。 “你……”沈徵失態地低呼出聲。 這時候大家的注意力本就在沈徵身上,聽他低呼,就都順著他的視線看向了紀澄。 紀澄被沈徵看得莫名其妙,茫然地回視老太太。 “這是怎么了?沒見過你二嫂???”老太太出聲解圍道。 沈徵當時整個人都愣了,他是知道她已經嫁人,被人叫做少奶奶,可萬萬沒想到自己朝思暮想的女神卻原來是自己二哥的妻子,而且還是那個置他二哥安危于不顧拿了解藥救她那青梅竹馬去了的二嫂。 心中女神的神像坍塌那瞬的感受,只有沈徵一個人知道,百般滋味上心頭,連掩飾、應付的話都忘記說了。 老太太心知不對,卻不得不顧著顏面替沈徵開解道:“真是個孩子?!?/br> 自己生的兒子自己最清楚,黃氏從沈徵那先是驚喜然后是心碎的眼神里已經猜到了一點兒影子,也趕著老太太的話道:“可不是么?澄丫頭生得太好,誰頭一回見她不得看呆去???” 紀澄現在是騎虎難下,她臉上有故作的嬌羞,不自然地側了側身,而心里已經打了許多結。黃氏這根本就是臟水亂潑,明明是她兒子不修德,盯著自己的嫂子一直看,卻反倒怪她模樣生得太好,怎么不干脆說她是狐媚子呢? 其實在場眾人都看出來沈徵的失態了,但都沒吭聲,有人是不敢,而有人是心緒萬端。 崔瓏是個伶俐人也趕緊道:“是哩。二叔成親那日,我們這些妯娌去洞房鬧新人的時候,弟妹的蓋頭剛被接起來時,咱們可都是看呆了的,好半晌才回過神來?!?/br> 這番尷尬,別老太太、黃氏和崔瓏連番開解,總算是敷衍了過去,沈徵也撇開了眼,只悶在一旁再沒有先前的活潑。 而沈御心里的驚濤駭浪其實一點兒不比沈徵少,且不說他個人的感受,他和沈徵相處最多,時常聽得他嘴里叨念什么姑娘,可是卻萬萬沒料到竟然會落在紀澄身上。 經此一事,眾人也就沒了敘話的興致。 老太太留了沈徹單獨說話,紀澄獨自坐在九里院的黑暗里,完全沒弄明白是怎么回事??伤吹贸鰜?,沈徵像是認識自己,那他那么驚訝是為何? 這會兒冷靜下來,紀澄已經回過神來,哪怕她是天仙,沈徵也不該當著沈徹的面那樣看自己,以至于讓所有人都看出了他的不妥。沈家養出來的孩子,除了沈萃那個棒槌,其他可沒有一個傻子。 沈徵明知道不該做卻做了,這里頭必然有什么誤會。 紀澄就是頭大想大了也絕對想不到會是沈徵偷看過她洗澡所引起的。當然如果她知道的話,她的頭想必會更大的。 而此刻沈徵正坐在磬園最高的得月亭里喝悶酒。天寒地凍,還飛著雪,也虧他身體壯才熬得住。 沈徵這會兒不僅不冷,而且心里還燒得陣陣發燙。虧他日思夜想,想著如今得了空,總算可以騰出手來去差那人的消息。 雖說明知她已經嫁了人,可沈徵因為尋尋覓覓、心心念念,像入了魔怔一般,就是喜歡她。是以沈徵滿腦子地幻想著尋得她后,要如何軟硬兼施地得了她,娶她為妻恐怕有些困難,倒不是沈徵不肯,只是他母親那關肯定過不了。但納她為妾總是可以的,但人家好好的少奶奶不做,為何要給他做妾? 沈徵就又想了,若是她不肯,他母親又接納不了,那他就帶了她私奔,就不信賺不出個前程來。而且沈徵篤定,他母親最是疼他,老太太也疼他,到最后妥協的肯定是兩個長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