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8節
紀澄飲那荷露的樣子,忽然就讓沈徹想起了去年九月里宿醉后的紀澄渴飲竹露的模樣,這時同那時一般,他心里所想皆是去將她唇舌里的露珠都卷到自己嘴里,去澆滅那灼熱的渴望。 “阿澄?!?/br> 第167章 無從訴 紀澄的動作明顯僵了僵,然后緩緩收回腿,她心里盼著剛才那一聲“阿澄”只是幻覺,可身后的腳步聲卻殘忍地打碎了她的幻想。 其實每次沈徹叫她“阿澄”的時候,紀澄心里都會發抖,她現在都還記得沈徹第一次叫自己“阿澄”時的情形。 當時紀澄為了郝仁的事情去求沈徹,在竹林里第一次聽見他這樣叫自己。而就在那天晚上,沈徹就跟她攤牌了,恨恨地撕下了她的面皮。 沈徹每有所恃的時候,對她總會格外溫柔,就像面對獵物的老虎一般,走路總是盡量輕聲,以免嚇走了他的口中餐。 而此時,紀澄再次聽見沈徹這樣叫她,她如何能不發抖? 在紀澄背脊僵直的時候,沈徹的鞋履已經出現在了她眼角的余光里。半空里斜伸出一只手來,是沈徹想拉紀澄站起來的意思。 紀澄轉過頭,背對沈徹,雙手在地上一撐,輕盈地爬了起來,這動作雖然不太雅觀,但由紀澄做來,卻還算可看。 “有事么?”紀澄面朝蓮池,微微垂著眼皮,心里卻想著這一大早的出門散心居然就碰到沈徹了,真是應該去廟里拜拜了。 兩人并肩而立,面前的白荷越是雪白,就越是照得沈徹耳根的那一抹紅顯眼。紀澄這態度明顯是拒人于千里之外,哪怕沈徹有心服軟,想同紀澄說個明白,但面對她的冷臉,卻怎么也開不了口。 夏日里早起的人并非只有紀澄和沈徹。在西湖旁的南薰園里,本就少眠的安和公主已經矗立在鏡瀾閣里眺望滿池白荷了。那白荷已經開不了多少時日,所以尤其叫人眷戀。 安和卻不想會在這般早的時候看到沈徹的身影。她的目力不如年輕時清晰了,側頭問旁邊伺候的微雨道:“阿徹身邊站的人是誰???” 微雨墊腳眺望了片刻,不確定的道:“仿佛是澄姑娘?!彼图o澄熟悉,其實一看那身形就認出了是紀澄,但卻不敢在安和公主跟前說死了,她心里也納悶兒怎么這么早紀澄會和二公子一同站在蓮池邊? 不過不得不說,那兩人的背影一個頎長挺拔,一個高挑纖細,被晨風吹拂的衣袂微微飄動,有股說不出來的意韻,叫人看得發癡,襯得滿池靜默的白荷都靈動了起來,若是微雨雅擅丹青的話,真是恨不能把眼前之景畫到畫卷上久久保存。 紀澄等了片刻,也不見沈徹再開口,微微側頭道:“老祖宗這會兒該起了,我得去伺候了?!奔o澄寄居他人屋檐下,自然比其他人都跟殷勤些,老太太早起雖不用她伺候,但她在立在一旁搭搭話,選選首飾,也是十分討老人家歡喜的。 老人家最怕的就是冷清。人心都是rou做的,若非紀澄平日里表現得十分乖順體貼,老太太哪怕猜到了沈徹的心思,也未必肯費工夫想去點醒這兩個小冤家。 只是這會兒紀澄說這話明顯有躲開沈徹的意思。 紀澄這避之如猛虎的態度叫沈徹瞇了瞇眼睛,原本躊躇不知如何措辭的話現在倒是不用糾結了,“這樣避著我,卻又不得不敷衍我,是不是很辛苦?” 沈徹說話的語氣含諷帶刺,叫紀澄忍不住想沈徹自己沒本事留下方璇,一大早地卻拿自己撒氣,算什么男人? 可是紀澄從來就不是和人硬碰硬的那一款,沈徹如今正在失意的氣頭上,她絕不肯惹禍上身,是以整理了一下冰冷的面部表情,理了理鬢發柔聲道:“表哥誤會了,我如今這樣的處境,表哥能容我殘喘于世已經是開恩了,紀澄不是不知好歹的人?!?/br> 這話酸得紀澄自己都有些起雞皮疙瘩,但她心里憤恨滿滿,連做戲都做不徹底了。 沈徹嗤笑一聲道:“這天下還能有比你更不知好歹的人么?你嘴里說著什么開恩,心里是不是已經盤算好怎么害我第二次了?” 雖說沈徹點到的是真相,但近日實在沒有什么好機會,紀澄就算有那個想法,也沒有執行力。只不過聽沈徹這般說話,紀澄也知道現在是敷衍不了沈徹了,原是想說兩句軟話好走人,也省得叫園子里的人看見引起流言,這會兒只能收斂起強扯出的假笑道:“表哥神通廣大,我有什么事是你不知道的么?別說害你第二次了,即使是第一次,也不過是你將計就計而已?!?/br> 沈徹轉頭看向紀澄,輕聲緩慢地道:“你沒有否認?!?/br> 紀澄沒反應過來,“否認什么?” “否認你只要找到機會就恨不能將我凌遲?!鄙驈氐?。 紀澄心里咯噔一下,這廝實在太會聽重點,連她自己都沒意識到她并沒否認第二次、第三次。 紀澄索性橫下心道:“我如今說什么,表哥只怕都不會再相信我。紀家和凌家如今都捏在你手上,我就是你手里蹦跶不了的蚱蜢,表哥想要羞辱紀澄,還不就是動動指頭的事?只是……” 紀澄頓了頓,一字一句地道:“只是表哥現在說這樣的話,難不成還指望我對你感激涕零,謝你不殺之恩么?”紀澄也是火大,她一早起來眼皮就跳,這會兒又被沈徹遷怒,說話就有些失了輕重。 沈徹沒說話,看了紀澄良久,久到紀澄撇開了直視的眼睛,這才道:“火氣不小???你難道不該感激涕零?換成其他人,你還能站在這里,還敢這樣對我發火嗎?” 紀澄被沈徹問得一愣,不由自主地跟著他的問題去思考。 沈徹頓了頓,“你覺得你依仗的是什么?”這怕是最露骨的暗示了。 可此話一出,沈徹和紀澄兩個人都愣了愣,心緒翻涌。 枉沈徹自認英明,到如今才發現自己做了傻子,紀澄何等人也,要說自己的心思她一點兒也不明白,沈徹是絕不相信的。觀她所作所為,確實是夾緊了尾巴在做人,但不肯低頭也是有恃無恐,時間拖得越久,她怕是越明白,自己根本不會拿她如何,所以又何許低頭呢? 紀澄被沈徹一語戳中心事,她所看清的,她所依仗的的確是沈徹對她還有興趣,還沒有玩膩味,所以她雖然惶恐,卻也并不歇斯底里,只是慢慢周旋著,尋找機會。 話已經說到這個份兒上,紀澄真怕沈徹惱羞成怒,遂苦笑道:“我所依仗的,表哥不是早警告過我了嗎,僅剩的一點利用價值而已?!?/br> 沈徹見紀澄還在回避,心里涌上說不出的失落來,“哦,你是覺得這天下除了你,別人都不會看賬是吧?” 沈徹越說越露骨,叫紀澄說不出的惶恐,這人是打算采取懷柔之策了么?紀澄不欲再討論這個話題,于是道:“這天下會看賬本的自然多了去了,唯有方大家的樂音卻是無人能取代的?!?/br> 兩個人針鋒相對,紀澄趨于下風,就有些口不擇言了,故意說起方璇來刺激沈徹,想打破剛才那種氛圍。 雖然紀澄的意思是諷刺地提醒沈徹不要遷怒,自己留不住女人就跑她這里來撒野,但男人,尤其是向來自信的男人,想法和女人還是有區別的,沈徹這時才恍然大悟,紀澄莫不是在吃醋? 或許吃醋說得太夸張,但心里微酸肯定是有的。沈徹又憶及昨夜,他給紀澄使眼色讓她帶呱噪的沈蕁離開時她故作看不見時的表情,兩相印證,倒真有點兒吃醋的意思來。 沈徹心里說不上是什么滋味,本來因為不悅而微微抿緊的唇線這會兒已經悄然放松,他有心逗弄紀澄幾句,卻也知道這不是好時候。 “若非你設計陷方璇于姑墨,她這次根本就不會回到京師?!鄙驈氐?。 紀澄被沈徹跳躍的回答給弄得糊涂了片刻,這關方璇回不回京師有什么關系?“那這么說,表哥又得感謝我咯?” “我需要感謝你什么?”沈徹反問。 其實現在紀澄已經回過一點兒味來了,可惜她太過清醒所以不為沈徹所迷,這人云山霧繞的一番話不就是暗示他對她還有點兒興趣么?因為有這么點兒興趣,就順理成章地生出了想留下她玩弄幾年的意思么? 只可惜這世上沒有那么多順理成章,紀澄不得不裝傻地道:“表哥這么多年都不肯應承婚事,不就是在等方大家么?其實以表哥的能耐,大可幫方大家換個身份,想娶她也未必是難事?!?/br> 這樣明顯的裝傻,沈徹不可能看不出來,于是的確有些惱羞成怒,先才竟誤會紀澄是吃酸捏醋了,結果卻是對方清楚的明白他的心意,只是不屑一顧罷了。生怕他黏著她是嗎? “既有閑情逸致cao心我的親事,怎么不cao心cao心你的?”沈徹冷冷地刺道。 紀澄也是臉皮早就被沈徹給鍛煉厚了,垂下眼皮道:“我的親事不是有表哥cao心嗎?” “你倒是想得開,眼見著就要嫁給劉俊那樣的人,還能有心玩笑?!鄙驈氐?,“不過若是能撥亂反正的話,阿澄倒是可以水漲船高?!?/br> 沈徹彎下腰,在紀澄耳邊道:“你說,我會不會給你這個機會,阿澄?” 紀澄僵直著背脊,雙手垂在身側,死死握成拳頭,她就知道事情從來不會那么簡單,沈徹對她也不會有什么仁慈之心。 “費盡心思想攀高門,連青梅竹馬都可以背棄,曾經的允諾更是從沒放在心上過,哪怕明知劉俊是什么人,也愿意婚嫁,像你這樣無情無義的人,不知羞恥的人,就這么放過你是不是太便宜了?”沈徹抬手輕輕刮了刮紀澄的臉頰。 紀澄氣得發抖,反手就給了沈徹一個耳光,前面的話雖然難聽,可那的確是紀澄的所作所為,只是“不知羞恥”四字著實是踩到了紀澄的痛腳,她給了沈徹一耳光,在他還沒有反應過來之時,轉身就開始跑。 此時園子里已經有人來往,沈徹也不可能拔腿追去,紀澄正是篤定了這一點,才能肆無忌憚。反正她不打沈徹,沈徹也放不過她。 不過顯然沈徹也沒有要追紀澄的意思,反而是緩緩轉過身看向鏡瀾閣的方向,和安和公主遙遙相望。 作者有話要說: 沈二:表白失敗。 第168章 驚聞變 卻說紀澄慌慌張張地跑回芮英堂時,這沒顧上喘口氣,就見院子里的丫頭急急地迎上來,“姑娘怎么才回來,正到處找你呢,你家里來人了,老祖宗讓你快去?!?/br> 紀澄不明所以地趕緊往老太太屋里去,才進門就見她姑姑紀蘭也在正拿手絹兒抹淚,老太太也是一臉的郁色。 老太太見著紀澄朝她招招手,“快過來,先坐下?!?/br> 見此情形紀澄已經預知必是出了大事兒了,紀澄還沒坐下,才走了一步就聽紀蘭道:“你父親派人來報,你娘親去了?!?/br> 紀澄眼前一黑,瞬間就往后倒,虧得伺候的丫頭早有準備,趕緊扶了她坐下。紀澄緩過勁兒來之后不敢置信地呢喃,“怎么會?” 去年她上京之前,她母親云娘隨身子不太舒服,可那都是小毛病,自打姨娘進了門之后,她常年都身子不舒服,主要還是心里不舒服,可這些不舒服是絕對要不了她的命的。 紀澄忽然想起他父親在沈萃成親后,連跟她說一聲都沒有急急就啟程回晉北的事情,只怕那時候她母親就不好了,所以劉家這么親事,她的庚帖也遲遲沒來。 紀澄是個性子堅毅的人,哪怕心里悲傷欲絕,臉上也瞧不出太多情緒來,她站起身走過去在老太太跟前跪下,含淚道:“這一年多阿澄多虧老祖宗照顧,這一去也不知何年才能再見著老太太,阿澄給您磕頭了?!奔o澄規規矩矩地磕了三個響頭,這才由丫頭扶著起身。 老太太也是滿眼含淚,“怎么好好兒的人就去了。你趕緊回去收拾吧,我已經讓人給你準備馬車了,你哥哥、嫂子那邊肯定也得了信兒,我叫你二嬸嬸派人一路護送你們回去?!?/br> 紀澄朝老太太又福了福,再看向紀蘭,紀蘭拉著她的手道:“回去見著你爹爹,替我轉告一聲,叫他莫要太傷心了。我將家里安頓好,馬上就去晉北?!?/br> 紀澄點點頭,匆匆地去了。她完全沒料到會有這種事,所以并沒有素白的衣裳,幸虧她今日身上的月白色也算素淡,勉強不用換衣裳了。 紀澄在沈府的東西并不多,不過一些常用衣物和首飾,也沒什么可收拾的,不到一刻鐘她就已經收拾整齊上了馬車往蘭花巷去。 蘭花巷的紀宅已經掛上了素幔和白燈籠,靈堂也擺好了,給京師的友人祭奠所用。范增麗張羅得還算快,見了紀澄忙地迎上來抹淚道:“怎么會這樣???我走的時候娘親都是好好兒的?!狈对鳆惪薜每杀燃o澄傷心多了,她是真傷心,眼看著馬上就是八月秋闈了,這會兒云娘一去,紀淵就得立即回晉北,再想科舉就得等三年后服孝滿了。 紀澄此時沒有心情安慰范增麗,她的哭泣并不出聲,眼淚只順著臉頰往下淌。家里已經準備好了孝服,紀澄回屋換了,到靈堂跪著燒紙,只等紀淵從東山書院返回。他們就要啟程回晉北了。 不過紀淵還沒回來時,沈府卻又來人,是沈徹派人送了柳葉兒和榆錢兒回來,紀澄主仆三人自然不免抱頭痛哭一番。 且不提這一應的細碎安排,只說紀澄她們一行連夜趕路往晉北去,馬車上紀澄雖渾渾噩噩卻也少不得要問問柳葉兒和榆錢兒的去處。 榆錢兒快嘴地道:“姑娘,當初可嚇死我們了,突然就來了兩個魁梧漢子把我們帶走,關在一個宅子里,我都以為必死無疑了,結果,結果后來就沒有了。也沒人出來說話,就把我們關著,那宅子不小,還帶了個小花園,我們可以自由行動,只是不能出門。一應吃穿用度都不缺,就是悶得慌?!?/br> 榆錢兒是個話癆,一開口就停不下,“就是那守門的黑大個兒太討厭了,我想盡了辦法都沒逃出去給你報個信兒,而且他老是欺負人,經常嚇唬我?!庇苠X兒抱怨,喋喋不休地數落起那黑大個兒欺負她的事情來。 若紀澄平日里還能有心情取笑榆錢兒幾句,這明顯是春心萌動了,但現在她是一絲精神也無。想起她母親來,心就擰著疼,連最后一面都沒見上,如果她不到京師來,還能多陪陪她,沒準兒云娘根本就不會死。 紀澄心里充滿了無數的后悔,恨不能生平就沒踏足過京師。 榆錢兒絮絮叨叨說完,又關心起紀澄來,“姑娘,那二公子……”她話沒說完,就被柳葉兒重重地拉了拉袖子,榆錢兒也自知失語,不敢再開口。 紀澄其實并沒聽見榆錢兒的話,她現在滿腦子都是云娘。 馬車才剛過徑口,就有人迎上來詢問,緊接著就聽馬蹄疾馳,凌子云已經縱馬到了紀澄所乘馬車的窗口,“阿澄?!?/br> 紀澄打起車簾看向凌子云道:“子云哥哥,你怎么來了?”此處離晉北還有一日的路程,她沒想到凌子云會到這么遠的地方來接他。 凌子云道:“我怕你擔心家里,就先過來等你了。你放心,你家里我都讓人看著的?!?/br> 本就是倦鳥歸巢,京師再繁華,于紀澄眼里也比不上生她養她的晉北,更何況她是傷痕累累之后回來的,更是看著一草一木都倍覺親切。這會兒看見凌子云,就像看到可以依靠的山一樣,眼淚撲簌簌地就往下掉。 急得凌子云手忙腳亂地從袖子里抽出紀澄曾經用過的手絹遞給她,“快別哭了,坐了這許久馬車,又暈又餓,等到了家,養足了精神,咱再哭行不行?” 雖然這等時候本不該有絲毫笑意的,可紀澄看著凌子云為她手足無措的樣子,卻沒來由地忍不住想勾勾唇角。 凌子云一路將紀澄她們一行送回紀家,他自己家里他也不回,反而四處替紀家招呼起前來吊唁的客人來。 這也不怪凌子云自來熟,實在是紀家目前能出來招呼的主子太少,紀淵夫妻這才剛剛回府,她二哥紀澤又腿腳不便,尚未娶妻,紀青又臥病在床,這些時日若沒有凌子云頂著,還不知亂成什么模樣呢。 大家從小就熟識,紀澄也沒跟凌子云客氣,朝他說了句謝謝之后,就徑直往靈堂去了。 靈堂四周都擺著冰盆,也虧得紀家家大業大,才在盛夏有許多冰塊可以用,否則云娘的尸身非得腐了。 紀澄深吸了一口氣,往帳幔后云娘的棺木走去。 紀澄留在紀家的丫頭上前在她耳邊道:“姑娘,太太走的時候眼睛一直比不上,一直在盼著你?!?/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