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7節
方璇即走,話音卻似乎還在耳邊。 “在姑墨那天晚上,你受了重傷,高燒不退,嘴里一直喊著‘阿澄’這兩個字?!狈借粗o澄和沈蕁離開的背影道,說罷才轉過身看向沈徹,“我知道這些話不該我說,管得太寬了,可是 ……” “嗯?!鄙驈夭幌滩坏貞艘宦?,其實不止那天晚上,在他從西域回京的途中,每次睡著他都會夢到紀澄,夢見她拿著血淋淋的剪刀反復刺入他胸前的傷處。 方璇嘆息一聲,見沈徹如此,就知他不愿多談,“今夜我就走了?!比绻皇沁€存著最后一絲念想,方璇也不會留在京師過這個七夕節了。 “保重?!鄙驈仄鹕淼?。 或許是沈徹的口吻太過冷淡,以至于連心止如水的方璇都忍不住泛起了作惡的念頭,“話說,七夕潁水放燈是女兒家的玩意,剛才你在你買的燈里寫了什么?” 沈徹不語。 方璇俏皮地笑道:“我都要走了,有生之年也不知還能不能再見,你也不滿足我這點好奇心?” 沈徹看著方璇的眼睛道:“你已經知道了?!?/br> 方璇一時沒反應過來,片刻后在明白沈徹的意思,“你這是 ……”方璇大笑起來,“這可真是漲見識了?!鄙倌耆俗錾倌晔虏⒉恢档么笮?,可如今沈徹一個成熟的男子卻行這等幼稚之事,只叫人覺得格外好笑。 沈徹的耳根泛起一絲紅痕。 方璇笑過之后才道:“女孩兒家都是需要哄的。當年你對我雖好,可架子總是擺得足足的,若不是你一直不肯低下身段,說不定我早就為你洗手作羹湯了?!?/br> 這話其實兩人都知道是笑話,可笑話里未嘗沒有一絲真意。 沈徹沉默了一下,開口道:“我還以為我當初夠哄著你了?!睂Ψ借?,沈徹確實算是哄著的了,像后來的王麗娘、芮鈺之類,他甚至什么都不用做。偶爾砸錢買點兒投其所好的東西,在她們的形容里,沈徹已經是萬分體貼,男人里少見的溫柔了。 有些事情可能一開始沈徹還能有清醒的意識,而是三年、五年甚至八年之后,連他自己都開始覺得他已經非常體貼任何一個和他相處過的姑娘了。 方璇道:“哄女子可不是買頭面送字畫就算是哄的。我想我們要的更多的是……”方璇凝眉想了想,“更多的是關心,關心我們更想要的是什么,可能我們只是希望對方,多陪我們說說話而已?!?/br> 沈徹挑眉,“就這么簡單?”他幾乎嗤之以鼻,他陪著紀澄說話可不是一天兩天,通常都是她不耐煩理他,跟他說話,卻不是他不陪她。 方璇道:“這可不簡單。你愿意陪我們說話,說明你心里是敬著我們的,并不是像養個玩意一般,喜歡時就摸一摸,平日里就撂開在一邊?!毕氲竭@兒方璇促狹一笑道:“還有,你知道嗎,當初想當我入幕之賓的人可不要太多,你既不是最有權勢的,也不是最體貼溫存的,可是為何我卻獨獨鐘情于你?” 獨獨鐘情四個字,儼然就是方璇的表白,當初她矜持自尊,到最后也沒對沈徹如此坦承過自己的心意,若是在當初說出這話,沈徹指不定能歡喜到蹦上天,可如今時過境遷,聽見這四字卻只有淡淡的惆悵。 “為何?”沈徹順著方璇的話問下去。 “因為只有你敬著我,從沒把我當青樓女史看待。哪怕大家都尊稱我為方大家,可他們打心眼里還是瞧不起我的?!狈借?,語氣里不無感慨。 沈徹聞之卻有如雷擊一般,良久才道:“我送你?!?/br> 因著心不在焉,連送別的離情都顯得那么淺淡,既沒有眼淚也沒有嘆息,只是靜靜地看著水流,將舊日的時光送走。 回憶雖然美好,卻是已經失去養分的土壤,澆灌不出光澤鮮亮的明日花蕾。沈徹顯然極為明白這一點,所以他的感情早早就收場了,喜歡得熱烈,清理得干脆,也難怪他當初那么有自信可以在紀澄身上得以突破了。 其實,人生里能重獲一段比第一段還更為熱烈的感情,這是極其幸運的一件事,當初沈徹也為之慶幸過和興奮過,可現如今卻像被蜘蛛網網住的飛蛾,動彈不得,任由那黑寡婦宰割,哪怕為那交、媾付出被咬掉腦袋的代價也在所不惜。 沈徹還在看那小幾上的庚帖,紀青的來信里還附有書信,意思是他叫人去晉北的大寺找高僧合過八字了,紀澄和劉俊的八字極合稱,嫁過去之后必能旺夫興家。 沈徹嘴角扯出一絲嘲諷的笑意,這紀家為了賣女兒,可真是不遺余力了。沈徹想到這兒,卻忽然一愣,方璇最后的話一直縈繞在他耳邊,以至于他在這個瞬間意識到他對紀家一直是蔑視的,而在紀澄跟前他也從沒掩飾過這一點。 沈徹心想,方璇真是太高看他了,他當初敬著她,一來是真心喜歡,二來多少是憐惜她身世坎坷,被迫在青樓求生存,卻出淤泥而不染,為了保住清白,付出過巨大的心血。 而對紀澄呢?沈徹擰眉反思,他從一開始就沒瞧得起過她的出身,也沒瞧得起過她的行徑,圓滑、狡詐、虛情假意、屈膝諂媚、心狠手辣,。為了利益家國盡可背棄。所以他恣意壓榨、攫取,也難怪紀澄那么恨他了。若是換做有人如此對他,沈徹想他肯定早就揭竿起義了。 想他經營靖世軍這許多年,深諳如何駕馭屬下,讓他們死心塌地的手段,但到了紀澄這里卻全變了,毫無章法。他一方面看不慣紀澄的行徑,可另一方面卻不可自拔地受她吸引,連沈徹自己也弄不明白,他是怎么了,怎么就陷得這樣深了。 簡直不可思議。怎么就喜歡上了自己瞧不上的人呢? 只是為了身體的吸引么?可沈徹明明感覺到,屋子里那盞等待他回去的燈,叫他是那樣的留戀,毫無其他雜質,只是就想看到她,看到她的身影印在燭光里,就叫人心安,叫人覺得有能力去應付這世間任何的艱難。 這兩日紀澄告假,頂院里冷冷清清,沈徹甚至不愿踏足,可在已往,在紀澄之前,這里卻是他最喜獨憩的地方。 沈徹嘆息一聲,仰頭倒下,他雖然理不清楚感情這團亂麻,但并不會妨礙他處理這件事。其實一早沈徹就已經明確的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了,可他必須要讓紀澄先退一步。 說是賭氣也好,說是下不了臺階也好,可是這種不是東風壓倒西風,就是西風壓倒東風的事情,沈徹絕不愿意當那個被壓倒的人,他如今已經習慣去掌控一切了。 眼皮漸漸合攏,而那張寫著紀澄生辰八字的庚帖還孤零零地躺在小幾上,無處可安放。 夜已經深沉,夏日涼風入屋,吹得幾上被玉貔貅壓著的庚帖簌簌作響,那庚帖仿佛被吹得立了起來,在搖曳的燭火里搖了搖,再搖了搖,滿滿地扭出一段兒女子修長筆直的腿來,雪白而毫無遮擋之物,然后一段青煙飄出,凝成了一具纖細而柔軟的身子,青煙飄成的絲薄中衣只胡亂地裹在她身上,堪堪遮住腿根,叫人的眼睛恨不能長出絲來,鉆到那地下看清楚。 如絲似瀑的黑色長發蜿蜒而下,抬眼看去,只見著那秀發堆捧中雪白絕艷的臉來,唇角微微上翹,像上弦月般照亮了整個夜空。 沈徹不自覺地坐直身子,伸手去拉紀澄,他已經很久沒見她笑過了,笑得這樣甜美和真情實意。 “你終于想明白了?”沈徹抓住紀澄的手,就想將她拉入懷里。 可是沈徹的手在碰到紀澄的手時卻毫無阻力地穿了過去,就像從輕煙里穿過去一般,而紀澄的人影卻已經飄到了對面的拔步床上。 第166章 荷露意 那張雕刻鏤空葡萄紋的木床十分闊大,每一個面板都是整塊紫檀雕刻,光是要集齊做床的木頭怕也需要好些年頭。那雕工沒有五年、八年,絕對雕不出如此精美而逼真的紋樣。 這樣精致典麗的床,一般都是大富之家為自家姑娘從小攢的嫁妝,一張床就需耗費十幾年的功夫。 以紀家的財力物力,紀澄的確可以有這樣的陪嫁床。 沈徹周遭的景物漸漸變化,那天花、地板、屏風全不是沈府的樣子,陌生而詭異,他甚至能穿過重重屋脊,看到那正門上寫的“劉府”二字。 只胡亂裹著白紗中衣的紀澄就那么愜意地躺在那床上,只聽得“吱呀”一聲,有人推門進來,穿著一襲玄青寶瓶紋的綢袍,那模樣沈徹卻是認識的,不是那喜好龍陽的劉俊又是誰? 沈徹邁步就想往前走,紀澄穿成那樣躺在劉俊面前成何體統?可他的心里卻有另一股意識,那意識在說,紀澄和劉俊是夫妻。 可沈徹的怒氣還是壓不下去,哪怕是夫妻也該正正經經的,如此妖姬模樣,這是做給誰看?沈徹跨步就往前走,可眼前的人和物明明那樣清晰,卻又仿佛是云層的另一側一般,他不管怎么走,就是走不到紀澄的身邊。 他走,紀澄躺著的床就隨之往后退走,他跑,那床就隨之往后疾馳,永遠保持著同樣的距離。 跑得精疲力竭的沈徹,眼里冒著熊熊怒火地看向那正在朝紀澄走近的劉俊,恨不能戳瞎他的雙眼,再一腳踢斷他的腿,可惜劉俊可不知道有沈徹的存在,他走到床畔將紀澄往懷里一撈,點了點她的鼻尖道:“剛沐浴過?好香?!?/br> 劉俊探頭在紀澄的脖子處深深嗅了幾口,手已經不規矩地從她胸口的衣襟探入,沈徹是怒不可耐,正要運力,卻見那門被莽撞地推開,“咚咚咚”跑進來一個小丫頭,“爹爹,娘親?!?/br> 紀澄慌忙地推開劉俊,拉了被子蓋住自己。 劉俊無奈地翻身下床,虎著臉對小丫頭道:“丫丫,你進門怎么不敲門?爹爹是怎么教你的?” 丫丫委屈地嘟嘟嘴,又跑回門邊做樣子的敲了敲門。 紀澄忍不住笑起來,逗弄了一會兒小丫頭,這才讓奶娘把她抱下去。 沈徹愣愣地看著那小丫頭,心里的驚濤駭浪簡直欲將人淹滅,紀澄居然和劉俊生了孩子?! 那小丫頭被奶娘一抱下去,劉俊色、心不死,就有開始動手動腳,腦袋直往紀澄的胸口探。 紀澄嬉笑著四處躲閃,捂著胸不叫他得逞,抱怨道:“別鬧了,我本來就不喂奶的,現在生了琰哥兒都三個月了,卻還不絕?!?/br> 沈徹看了額角青筋直鼓,大概任何男人頭上綠云罩頂的時候,都是他這般憤怒。這種憤怒毀天滅地,盡然讓沈徹一腳跨過了界限,近到了紀澄的身邊。 沈徹二話不說,伸手一抓就將紀澄從床上拉了起來,順手揮了劉俊一掌,讓他往后飛撞到了門上,口吐鮮血。 紀澄大驚失色,氣急敗壞地吼道:“沈徹,你憑什么?”紀澄奮力地想掰開沈徹的手。 “你說我憑什么?!”沈徹反問,“我讓你嫁給劉俊,是讓你來跟他……這樣的嗎?”沈徹說不出那詞來,只覺哪怕不過是說說,都能叫他心焚欲裂。 紀澄這會兒倒是不掙扎了,反而勾唇一笑,“我既然嫁給他了,為何不能和他敦倫?哪家的夫妻不恩愛的?” “你就不嫌棄他有龍陽之癖?”沈徹指著劉俊那窩囊廢道。 紀澄笑道:“我不嫌棄。他是我夫君,敬我愛我,我喜歡他都來不及呢。你以為我不明白你的心思么?你不就是覺得我和相公成親后不可能成為真正的夫妻,你還可以繼續蹂躪我么?” 沈徹還糾結在“蹂躪”二字的字眼上,卻聽紀澄又繼續笑道:“可是,我不管他是什么樣的人,只要他是我夫君,我就愿意和他過一輩子。他不就是喜歡男人么?這有什么好奇怪的,就像有人喜歡貓,有人喜歡狗一樣,我與他才是真正的夫妻,我會陪著他一輩子,跟他生兒育女,只要我敬他愛他,他遲早會被我打動的。你瞧,我們現在不就很快活么?” 沈徹忽地恍然大悟,他的如意算盤雖然打得精妙,可紀澄這樣的人兒,哪個男人見了能不動心?哪怕劉俊再好龍陽,可誰又能保證他一輩子就只喜歡男人呢? “跟我走?!鄙驈芈牪坏眉o澄叫劉俊夫君,“他不是你夫君,他也休想是你夫君?!?/br> 紀澄被沈徹拉得一個踉蹌,卻一路回頭看著躺倒在門邊的劉俊流淚,“夫君,夫君,阿澄婚前雖然不貞,可既然嫁給了你就絕不會讓你劉家丟人?!?/br> 沈徹聞言正覺不祥,剛回頭就見紀澄那空著的一只手從發髻上抓下金釵,毫不留情地就插入了她自己的喉嚨。 鮮血像箭一般射了出來,噴了沈徹滿臉,眼前全是血紅。 “阿澄!”沈徹大叫出聲,伸手去捂紀澄的傷口,可那血怎么也止不住。 紀澄臨死前道:“我就算是死也再不受你欺辱?!彼难劬χ了酪矝]閉上,側著頭努力地看向奄奄一息的劉俊。 血越流越多,漸漸流成海洋,漫山遍野全被血河淹沒。 沈徹再受不住這種血色,猛地坐起身,大口喘著氣,片刻后才心有余悸地看向四周。 幸好,四周沒有鮮血。 也幸好此處不是劉府。 沈徹伸手抹了抹額頭上的冷汗,即使是在夏夜里,依舊覺得體寒。 側眼看去,小幾上紀澄的庚帖正安安靜靜地躺著。 沈徹將那庚帖從玉貔貅的底下取出,抬手揭開燭火上的燈罩,拿著那庚帖放到火上,看著它一寸一寸化為灰燼。 至此,沈徹不得不面對一個事實,紀澄大概是絕不會向他低頭了,而讓紀澄嫁給劉俊那個“龍、陽君”的主意簡直奇臭無比,現在想起來這個報復倒不像是懲罰紀澄了,而是懲罰他自己。 夢雖是假,可那情境卻是逼真無比,沈徹的耳朵里現在還在回響紀澄嘴里的“夫君”二字,無比刺耳,即使他們做不成真夫妻,可光是聽紀澄嘴里吐出這兩個字,就已經叫沈徹明白他無法接受了。 再且,沈徹還想起了一樁事兒,以紀澄的性子,哪能那么容易認命,劉俊哪怕一輩子只愛男人,只怕她也能想法子弄出精、水兒來懷孕生子,以鞏固她的地位。 夢里頭那個粉妝玉琢,看起來七分像紀澄的小丫頭,直令沈徹皺眉,恨不能從沒見過。 天還未明,沈徹在屋前的臺階上坐了良久,手肘撐在屈起的左腿上,以食指和中指撐著低垂的額頭,夢里紀澄寧為玉碎,而夢外紀澄顯然也沒有要低頭的意思。 哪怕他以凌子云為要挾,紀澄也頂多就是默然,卻絕不肯再讓他親近半分,沈徹心想也難怪他會做這樣的夢了。 以前他覺得他有的是時間,完全可以和紀澄耗著,等她妥協,可如今急不可耐的人卻變成了自己。 沈徹是個通透人,既然掙扎無效,也就無需掙扎了,昔日韓信都能忍胯下之辱,他難道還忍不下一個想殺他的紀澄? 忍不下,也得忍。有道是,等握在手里之后,還不是隨他捏圓捏扁,如此一想,倒能自我解嘲三分。 卻說沈徹一夜之間因夢解懷,紀澄卻是噩夢連連,她昨夜里夢見她與劉俊拜堂成親,生兒育女,本是合家歡悅,卻見沈徹突然兇神惡煞地殺將出來,將她抓住就往外拖。劉俊追將出去,沈徹回過頭一把扔掉她朝劉俊道:“不過是個睡過的女人,誰人稀罕?!” 紀澄跌倒在地上,她的婆母、妯娌全用過口吐唾沫,嚇得紀澄猛然驚醒,再難以入睡,這已經不是她第一次做這種類似的夢了。 紀澄閉著眼睛靠在床頭,算著那庚帖前兩日就該到了,可現在都還沒聽到她大嫂過來報信兒,也不知是出了什么變故。她爹爹當初離開得也匆忙,這些時日都無信件過來,叫紀澄心里也忍不住有些惦念。 天將明時,紀澄的眼皮忽然跳了起來,想起俗話里云,眼皮跳,災來到,心里突然就升起一股陰翳閉悶之感。 所以一大清早的紀澄洗漱過后就直接去了園子里散步,她撫著胸口,總覺得有事要發生,卻又理不出頭緒來。 西湖畔的蓮池里白荷正開得歡快,只是過不得幾日,秋雨一打,就只能殘葉聽雨了。紀澄胸悶頭暈,伸手將岸邊最近的一支荷葉捉來,那荷葉上有朝露如珠,她也顧不上許多,在池畔撒裙坐下,雙腳晃悠在池子里,將那荷葉微微卷曲送到嘴邊,將那朝露如饑似渴地飲了。 沈徹見著紀澄的時候,她正拿腳去夠不遠處的一株立荷,身上月白泛銀光的疊紗裙不甚整齊地鋪散在地上,遠遠地看去,你已經分不清哪里是人,哪里是花,渾然一幅完美的畫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