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他們也聽到了外面的聲音,可板牙奶奶是親身經歷過戰亂的人,早被那些打打殺殺的聲音嚇破了膽兒,聽著外面人群的呼喝,竟是說什么也不肯放他們出門,且還硬壓著他們回屋去午睡。因此,倒叫這三個孩子全都錯過了門外的大熱鬧。 就在雷寅雙比手劃腳地向那三個小伙伴說著她所引起的這一場混亂時,板牙娘從屋里出來了。且看著還是一臉的古怪。 雷寅雙見了,立時蹦過去,問著板牙娘:“那個小meimei呢?她叫什么名字?可是像我猜的那樣,是被人販子拐來的?” “小meimei?”板牙娘古怪地笑了一聲兒,扭頭對姚爺道:“這孩子的腳腫著,姚爺幫著看看吧?!?/br> 姚爺一邊站起身一邊道:“行?!?/br> 板牙娘忽然又道:“還有,他不是小meimei,是弟弟。是個男孩?!?/br> “???!” 雷寅雙咧著嘴一陣呆怔。 ☆、第六章·尋仇記 第六章·尋仇記 午后的陽光透過窗欞,照在窗前那張半舊的竹榻上,也照在江葦青的臉上。 陽光下,他那張看上去就不是很健康的蒼白臉色,襯著一雙眼白微藍、眼瞳深褐的眸子,顯得他更是年幼稚嫩。 此時他已經換好了衣裳,正垂著兩條腿,乖乖坐在竹榻邊緣處,抬著頭看著竹榻前圍著他站成一圈的人。 他那么抬著眼眸看著人,眼眸上方疊起一道柔柔的雙眼皮,使得他的眸光更顯純凈天真,直瞅得板牙娘和板牙奶奶忍不住又贊嘆了一句“長得真漂亮”,而原本氣呼呼的雷寅雙則被他瞅得心里一軟,不自覺間又把他跟板牙娘的那幾只小白兔聯想到了一處。 “你是男孩,你怎么不告訴我?”她抱著胸,頗為不開心地瞪著江葦青。 江葦青沒有吱聲,只仍然那么抬著眼皮,以一派無辜的眼神默默凝視著她。 雷寅雙被他看得又是一陣心軟,便伸手過去摸摸他的頭,道:“jiejie不是怪你,就是……”她只是被三姐取笑她眼拙,竟把男孩認作女孩而有些羞惱而已——其實要說起來,三姐也把江葦青誤認作是個女孩了??伤挪粫嬖V雷寅雙這個真相呢。 雷寅雙摸著江葦青的頭笑道:“還以為是meimei呢,原來是個弟弟?!?/br> 三姐又習慣性地挑著雷寅雙的刺,嘲著她道:“你怎么知道是弟弟?不定他比你大,你得叫哥哥呢?!?/br> “這還用說!”雷寅雙沖她翻了個白眼。 “就是就是!”把雷寅雙當偶像崇拜著的小板牙立時站出來支援自己的偶像,扭頭對三姐道:“你看他穿我的衣裳都還嫌大呢,肯定是弟弟!” 一開始,板牙娘以為江葦青是個小姑娘,便準備了她女兒小靜的衣裳給他換。直到發現他是個男孩,這才換了板牙的衣裳。而要說起來,此時江葦青已經是十歲年紀了,板牙卻是比雷寅雙還要小一歲,今年才八歲,可他的衣裳穿在江葦青身上,竟仍顯得有些寬大。 江葦青雖說生來富貴,卻因為他出生時那不過四斤左右的體重,而叫家里人——包括宮里的太后和皇帝——都認定了他是個先天不足、體弱多病的孩子。因此,伺候他的那些人都怕擔了風險,而寧愿把他圈在屋子里精養著。而越是圈養,他便生得越是瘦弱;越是瘦弱,就越容易生??;越生病,則叫眾人越是更加精心地圈養著他……如此一個惡性循環下來,便叫已經十歲年紀的他,看上去竟還沒有八歲年紀的板牙生得高壯。 看著就不怎么壯實的江葦青忽地一低頭,很是秀氣地打了個噴嚏。他低著頭揉揉鼻子,再抬起頭時,眼眸里因那個噴嚏而帶上了幾分水光,直看得板牙奶奶、板牙娘,甚至包括小靜,都忍不住在心里又贊嘆了一聲。 小靜看看他,然后忽地悄悄伸手摸了摸自己的臉。鴨腳巷的四個孩子里,王靜美是長得最漂亮的一個。且她自己也知道自己長得不錯??扇缃窬贡粋€小男孩給比了下去,這叫一向愛美的王靜美頗有些接受不能。 三姐注意到她的小動作,便一歪頭,貼到小靜的耳根處,小聲道:“人家生得比你漂亮?!薄故怯滞§o的痛腳處戳了一刀。 小靜一皺眉,扭頭瞪著她道:“你可真討人嫌!” 討人嫌的三姐一撇嘴,扭頭看向她爺爺。 這會兒姚爺已經側身在竹榻邊坐了,正握著江葦青的手腕給他診著脈。 板牙奶奶見多識廣,不等姚爺號完脈,就斷言道:“定然是感了風寒了,板牙娘,”又叫著她媳婦,“你去熬兩碗姜茶來,雙雙也喝一碗,發發汗?!?/br> 雷寅雙立時抗議道:“我又沒著涼打噴嚏!” 板牙娘才不會理她,看了姚爺一眼,見姚爺沖她點了頭,便轉身進了廚房。 姚爺放下江葦青的手腕,又試了試他的額頭,道:“果然是有些著涼了。怕是還會發燒的?!?/br> “這……”板牙奶奶一陣遲疑,道:“會不會過人?” 家里孩子多,板牙奶奶又是經歷過太多死亡的人,因此頭一個想到的便是其他孩子們的安危。 姚爺道:“看看吧,只要不轉成時疫,倒也無妨?!闭f著,又抬起江葦青的腳,查看著他腫起的腳踝。 江葦青則握了自己的手腕,手指悄悄擦著姚爺的手剛剛碰過的地方——他自小便有這種怪癖,不喜歡人碰他。 他自以為隱蔽的小動作,卻是不巧,叫雷寅雙和三姐全都看到了。雷寅雙倒不曾在意,三姐卻因此對他心生了些許不滿。 “怎么樣?”雷寅雙性急地問著仔細查看著傷處的姚爺爺,“可是骨頭斷了?” 姚爺爺按了按那紅腫之處,然后抬眉看看咬著牙忍痛的江葦青,這才答道:“問題不大,應該是在哪里磕了一下,扭著筋了,倒沒有傷到骨頭。最多養個十天半個月的也就好了?!?/br> 江葦青看著姚爺爺默默一眨眼。前世時姚爺也這么說的,可江承平替他找來的那個大夫卻說他的腳斷了,需要斷骨重接…… 見他看著姚爺,雷寅雙以為他是信不過姚爺爺,便過來伸手一拍他的肩,道:“你放心,姚爺爺是咱們鎮子上的神醫,什么病都會治?!?/br> 姚爺爺從竹榻上站起身,搖頭笑道:“你少替我吹這種牛吧,倒叫如今鎮上的人都誤會了我。我能治的,也不過是些頭疼腦熱的小毛病,可當不得‘神醫’二字?!?/br> 此時小靜已經乖巧地送上了一塊巾子。姚爺爺接過巾子,一邊擦著手,一邊回頭問著江葦青,“你叫什么名字?家在哪里?怎么到了這里的?剛才追你的那三個人,是什么人?” 見江葦青只看著人不吱聲,姚爺便又問了一遍,他卻仍是睜著雙大眼睛看著人一言不發。 立時,三姐的不滿爆了盆,過去一把拉開她爺爺,道:“愛說不說,誰巴著他怎的?!”又指著被板牙娘仍在一旁的、江葦青換下的衣裳道:“看那衣裳就能知道,這小子一定生在富貴人家,且他還長成這樣,不定在家里怎么被人當寶呢。便像雙雙說的,這種‘媽寶’最叫人討厭了,自己在家里作威作福不說,出了門還以為全天下的人也都得當他們是寶,得哄著他們供著他們!依我的意思,爺爺,咱別理他!救了他我們就已經做到仁至義盡了,等他家里人找來,直接把他還給他家里人就得了。他原就跟咱沒關系,等他家里人把他領回去后,就更跟咱們沒關系了,要知道他姓甚名誰什么來歷做什么?!” 而三姐的這番話,卻是忽地提醒了江葦青。他雖不記得前一個十歲時雷寅雙救他的經過了,卻是一直記得家里人找來時,他那激動的心情;以及他罵著家里人怎么這時候才找來時,他哥哥和胡大管家那一臉忍氣吞聲的憋屈模樣。他甚至還記得,他這么遷怒于人時,江承平怎么忍著委屈,仍是那么溫言安慰著他;以及那一瞬間,他心底升起的內疚…… 他垂下眼眸,以修長的睫羽遮住那心底飛快盤旋著的謀算。 而見他有些委屈地垂直眼,雷寅雙又心軟了,過去推了一把三姐,道:“太不公平了,你都不認識他,怎么只憑著你自己的猜測就那么說他?!不定他只是嚇壞了而已?!闭f著,往他身旁一坐,回頭瞟著三姐道:“我來問他!” 她伸手一把抓住江葦青互握在一起的手,低頭看著他的眼睛問著他道:“告訴jiejie,你叫什么名字?” 江葦青眨眨眼,然后抬起頭來,看著她默默搖了搖頭。 “???”雷寅雙不解地一伸脖子,然后扭頭看向姚爺,道:“他不會是嗓子淹壞了,不會說話了吧?”可她忽然想到,之前他還湊在她耳旁小聲說話來著,便又低頭看著江葦青的眼睛道:“你是嗓子疼不能說話,還是……”她腦中忽地靈光一閃,“你不記得自己叫什么了?” 江葦青抬眸看看她,又不置可否地垂下頭去。 雷寅雙眨眨眼,扭頭肯定地對眾人道:“看,肯定是被那些人販子嚇得失憶了,連自己叫什么都不記得了!”又低頭問著江葦青,“那些追你的人,可是人販子?” 這一回,江葦青倒是老老實實地點了頭的。 于是雷寅雙示威似的,回頭又看了三姐一眼,然后再次湊到江葦青的臉旁,看著他道:“那你還記得你是哪里人嗎?家里還有誰?” 江葦青搖了搖頭。 姚爺忽然道:“你被那些人販子抓住,已經有多久了?” 江葦青抬眸看看他,又垂下頭去。 雷寅雙以為他是害怕,便安慰地捏了捏他的手,道:“這是姚爺爺,人可好了,還會做很好吃的甘草糖呢?!薄?,完全暴露了她就是個吃貨。 江葦青側頭看她一眼,然后垂著眼小聲道:“不記得了?!?/br> 三姐冷笑一聲,道:“那你記得什么?” 江葦青看看她,又垂了頭,小聲道:“有人要殺我?!?/br> 頓時,四周為之一靜。 “有人要殺你?”三姐懷疑地重復了一遍。 “嗯?!边@一回江葦青倒是毫不吝嗇地出聲應了她的話。 “真的假的?!”三姐可不信,撇著嘴又道:“你個小毛孩子,誰要殺你??!便是要殺你,隨地殺隨地埋,那些人販子要帶著你上我們這里來做什么?!” 江葦青又沉默了。 看著他低垂頭頂上的那兩個發旋,雷寅雙一陣猛眨眼,忽地扭過頭去,對三姐道:“我想到了!”說著,便以她那豐富的想像力,又給編出一套話本來。 “定然是這樣的!”雷寅雙道:“他雖然是個孩子,不可能有什么仇家,可他有父母??!定然是他家里人有什么仇家。那仇家拿他家里人沒法子,就想方設法地拐了他??伤依锶司妥吩诤竺?,叫這些人只顧著逃命沒時間殺他。那些人逃啊逃啊,就逃到我們這里了。然后這小子機靈,尋著個機會就跳河逃了,然后就被我救了??墒??” 她拽了拽江葦青的手,尋求認同地看著他。 江葦青則看著她又是一陣沉默。在他還沒能理得清到底是怎么回事的那一段記憶里,十九歲的虎爺就已經是個想像力非常豐富的人了,他卻是再沒想到,小時候的她竟比長大了的她還會聯想。他不過語焉不詳的幾句話,竟就叫她給編了一出《尋仇記》來…… 他這里默默感慨著,三姐則不客氣地過來在雷寅雙的腦袋上戳了一指頭,道:“天還沒黑呢,你就又編起故事來了!”又道,“那以你的說法,這孩子可能還真是什么……什么世子來著?” 雷寅雙跟他們賣弄著外面的熱鬧時,曾把那三個人販子威脅眾人的話也說了一遍。只是,她自己都不信這什么侯府世子的話,自然也就沒記住到底是個什么侯府、什么世子了。 聽三姐這么一說,雷寅雙頓時又有了新靈感,猛地一打響指,道:“我知道了!我猜錯了?!彼皖^求證似地看著江葦青,“要殺你的,可是那個什么侯府的人?那三個人販子,全都是那侯府的手下?”——她可記得那三人提到那個什么侯府時,這孩子在她背上很是明顯地顫抖了一下呢! 江葦青抬起眼眸,看著她連眨了好幾下的眼。 于是雷寅雙便當他是默認了,猛地一拍他的手,回頭向眾人勝利宣布道:“看吧,我就知道我猜對了!” 她那里得意洋洋,姚爺和三姐卻是各自擰了眉。姚爺年長睿智(或叫老jian巨滑),自然不肯輕易相信一個孩子的推測的,何況這番推測并沒有得到“事主”江葦青的親口承認。三姐卻到底年少稚嫩了些,沒她爺爺想得那么周全深遠,她只是本能地覺得這孩子應該遠沒有他看上去那般單純,因此習慣性地保持著警覺而已。 這里眾人正瞪著江葦青各有所思時,外面忽然傳來花掌柜那響亮的嗓門。 “姚、姚爺!”遠遠的,她人還在那細長的巷口里,就已經沖著巷底嚷道:“姚爺可真是神人,竟一眼就看穿了那些人。他們還真是人販子,船上藏著好幾個拐來的孩子呢!” ☆、第七章·舊識 第七章·舊識 和往常一樣,雷寅雙又是頭一個從王靜美家的院子里竄了出來。 于是她一出門便看到,花掌柜已經站在了王家的院門前了。陳大跟在她的后面,手上竟仍拿著他家的門杠。再后面,是花掌柜家的那個胖廚子。 此時那胖叔正側著身子,跟只螃蟹似的,滿頭大汗地往那窄小的巷口里擠著。他的身后似乎還有其他人,因為雷寅雙聽到有人在那里催促著胖子,還有人揶揄著他:“快別硬擠了,看卡在巷子里,叫你進也不是出也不是,還得扒了墻才能把你救出來?!?/br> “屁!”胖子回頭沖說話的人吼了一嗓子,“老子說能進去就能進去!” 他這滿嘴的不雅用詞,不禁叫跟在雷寅雙身后的姚爺皺了眉。 姚爺看了花掌柜一眼?;ㄕ乒窳r一個轉身,隔著陳大沖胖子喝道:“你他娘的嘴里放干凈些!” 姚爺:“……” 陳大笑著替胖子開脫道:“花掌柜可真是,胖兄弟就這憨直的脾氣。再說了,男人嘛,哪個說話不帶粗的?!薄@見著這些人一同去追了回人販子,倒追出一段“革命情意”來了。 姚爺的眼閃了一下,覺得這樣也好,倒正好叫客棧里的人能跟鎮上的人打成一片,便暗自點了一下頭,也不去管那仍在窄小的巷口處小心蠕動著的胖子,問著花掌柜和陳大道:“人抓著了?” “抓著了,抓著了?!被ㄕ乒窈完惔?,一個帶著自豪一個帶著討好地同聲應道。那陳大又道:“虧得姚爺提醒,那三人還真不是什么好東西……” 卻原來,那三人跑出江河鎮后,回頭見鎮上竟沒一個人追出來,便以為這鎮上的居民都是膽小的,不敢來追他們。于是三人一時大意,竟就這么大搖大擺地直接奔了他們泊在鎮子外面的那艘船。誰知三人前腳才剛上船,花掌柜就領著鎮子上的青壯們追了過來,倒把這些人販子們堵了個措手不及。加上花掌柜和她帶去的人身上都是有武藝的,人販子那里卻只有為首的那個中年漢子會點拳腳,于是幾乎是兵不血刃,那船人販子,包括被人販子塞在船艙下面的四五個小孩,便這么被江河鎮的百姓們給連鍋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