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節
外頭一個太監匆匆奔了過來,發出噠噠的腳步聲。 這在御書房里是被嚴禁的,但凡能進來服侍的,無人不知道這個規矩。 徐令不悅地抬眼,見來的那個太監停了下來,面帶異色,似乎有話,皺了皺眉過去。太監低聲說了句話。徐令雙眼猛地綻出光芒,轉身匆匆來到皇帝身邊,附到他耳畔。 皇帝一僵,良久,慢慢地回過頭,盯著還沒離開的雙魚。 他方才的疲倦一掃而光。整個人看起來精神奕奕,目光仿佛泛出一道奇異的光彩。就這樣盯著她,足足看了半晌。 雙魚只能被動地站在那里。 “元琛到京了?!?/br> 最后,皇帝用聽起來很是平穩的聲調慢慢地道。 …… 夜色勾勒出皇城正北神華門的線條,顯得愈發巍峨而高不可攀。 城門早已經關閉。 樊戴統領的騎常營所就駐在神華門外數里之地。樊戴今夜留在營所,并未回城。 他已經睡著了,忽然被一個手下叫醒,說巡夜士兵在大路上遇到一身份可疑之人,攔了下來。對方問及樊戴,直呼姓名,得知就在營所,讓他來見。 樊戴有些驚訝。 他官至四品統領,秩位雖不算很高,但卻是個要職。即便是皇城里的皇子見到他,也是呼一聲樊統領的。 這個什么人,不但直呼他的姓名,竟還要他去見。 樊戴問了聲形貌。 “很年輕……二十四五的年齡……” 樊戴沉吟時,手下道:“要不,卑職先把人扣下,大人明早再問話便是了?!?/br> 樊戴擺了擺手,穿戴好衣冠道:“我去看看吧?!?/br> …… 樊戴來到扣住了人的地方。 “大人,就是那個人!” 手下指了指。 樊戴看了過去。 路邊一人一馬。那人背對著他,似在眺望前方的皇城。 他負手而立,一動不動,似乎在想著什么。 月光將他沉沉背影投到地上,照出一道頎長的孤瘦暗影,帶著行路人的風塵仆仆,并無任何出奇,卻又隱隱似有一種讓人不敢輕慢的清貴氣度。 那幾個攔住了人的士兵也只在近旁看著。 樊戴朝那個背影走了過去:“汝為何人?不知皇城戌時后便閉門嗎?” 那個人轉過了身,微微一笑:“是我?!?/br> 月光照出一張年輕的面容。 樊戴遲疑了下。慢慢地張大眼睛。 忽然,他像是終于認了出來,驚呼一聲:“七殿下!” 段元琛點了點頭:“多年不見,樊將軍可還好?” “殿下!” 樊戴噗通一聲,雙膝跪地行到了他面前,俯首便用力叩頭,額頭撞地,砰砰有聲。 “殿下!殿下!老天終于開眼了!您終于回來了!” 面前的這個青年人,面龐峻瘦,目光冷清,不復是當年意氣風發的模樣了,但樊戴依舊在他眉梢眼底,尋到了依稀幾分當年那位少年信陵王的影子。 他抬頭時,這個舊日的榮家家將,素來剛硬的漢子,竟也失聲哽咽。 段元琛微微含笑:“樊將軍請起?!?/br> “七殿下在此!還不過來拜見!” 樊戴扭頭,沖愣在了那里的手下和士兵厲聲喝道。 …… 段元琛穿過自己當年離開了京城的神華門,縱馬在月光下的這座皇城里。御道空無一人,唯有清淺到近乎藍色的月影相隨。馬蹄踏過了平整的青色石頭路面,發出清脆踢踏之聲,漸次地飄入了誰家睡夢人的低垂窗牖。 十四歲前,他是真正的天之驕子。九重紫門富貴,云霄殿下溫柔。繁綺華美的瑤宮麗殿里,彩衣繡帶的宮娥秀女蹁躚往來,他身下的千金不易寶馬無數次踏過這條進出皇宮的御道。 十年前他最后一次走過這條路出了皇城時,他曾以為這輩子應該都不會回來了。 但現在,他卻回了。 為了一個女子。 …… 沈雙魚走了后不久,皇帝又派了一個使者到了庭州。 這次和以往不同,帶去的,是道賜婚圣旨。 賜婚他與沈雙魚,命他速速回京?;实蹖⒃谑鲁醵拇蠹?,知照禮部備辦婚事。 舅父榮恩告訴他,使者最后傳了皇帝的口諭,到了十月初二日,不管他回不回,婚事都會按著皇子大婚的規制開始備辦。 “殿下,你必須回京一趟。殿下愿意,這門婚事自是好事。殿下若不愿娶沈小姐,又放置不管,皇上一意孤行的話,恐怕到時會置沈小姐于難堪境地?!?/br> 段元琛知道自己原本不該往京城去那封信的。 他只要去了信,不管目的是什么,在皇帝的眼里,就意味著他已經開始屈服了。 他的父親,遠在皇城里的那個皇帝,一生猶如狡獪機敏獵手。 而他們這些人,無論是大臣,還是兒子們,在他的眼里,應與獵物也沒什么區別。 他露了自己的弱,他果然又逼進了。 …… 宮門開啟。夜色的籠翳下,段元琛朝著皇帝的居所大步走去。 十年后,雙腳再次踏上皇宮縱橫交錯,卻又一成不變的熟悉宮道上,段元琛并沒有什么過多的物是人非之感,甚至在路過自己當年居住過的承祉宮時,也沒有片刻的停頓。 他徑直來到了昭德殿,到了殿外,才停下腳步。 徐令親自迎他于殿外,遠遠看到被兩列宮人引進來的那個身影,按捺不住心情激動,快步迎了上去,躬身顫聲道:“殿下,皇上在里頭等著,奴婢這就引您進去面圣?!?/br> 段元琛目光掠了一眼徐令,笑了笑:“徐公公越發精健了?!?/br> “殿下見笑了。殿下才是愈發的龍馬精神?!?/br> 徐令眼中隱隱已有淚光,低下頭抬袖悄悄抹了下。 當年的少年皇子,如今已經需他仰望才能與他說話了。 …… 徐令領著段元琛入內,自己便躬身退了出去,關上了門。連同他侍立在外的所有宮人一并隨他退出了殿外,遠遠地站著。 徐令屏聲斂氣,獨自候在御書房外。 燈火雪亮,連四角也亮了長明燈。 皇帝一身齊整的龍袍,端坐在置于御書房那張寬大御案后的椅中。他的肩背挺的筆直,神情嚴肅,帝王威儀不言而至。 他的目光威重,落在此刻站在自己面前的這個已經十年未見的兒子的身上。 段元琛就這樣站在皇帝的面前,和他對視著。 他的目光平靜,看不出半點的退讓。 四下靜的連燭火也不曾彈跳一下,空氣悶窒。 皇帝的眼皮不可察覺地跳了一下,忽然冷冷地道:“在外頭野了十年,回來了,連個禮數都沒了?” 第25章 段元琛肩膀微微動了一下。終于慢慢地跪了下去。 “罪將段元琛,叩見皇帝陛下。陛下萬歲,萬萬歲?!?/br> 他的語調清晰,沒有起伏。 皇帝盯著他低下的頭頂,神色緊緊繃著,半晌,往后靠了靠,語氣稍稍緩了些,道:“回來就行了。下去歇了吧?!?/br> 段元琛抬起頭。 “沈家小姐與她表兄已有婚約。罪將并無奪人妻的喜好。還請陛下收回成命,免得沈家小姐為難?!?/br> 皇帝道:“朕已經另外賜婚她那個表兄了。沈家丫頭無婚約在身?!?/br> 段元琛道:“沈小姐與她那位表兄青梅竹馬,想必她心里對他也是有情的。陛下又何必強人所難?” 皇帝道:“朕已經賜婚盧嵩之子了,豈有收回成命之說?你不必顧慮這些!” 段元琛道:“賜婚亦非我所愿。罪將還是請陛下收回?!?/br> 皇帝瞇了瞇眼,盯著跪在地上的兒子。 “你看不上沈家丫頭?她不配你?” 段元琛頓了下,忽地從地上站了起來,目光直視著對面的皇帝。 “怎么,你有話說?”皇帝望著他,慢條斯理地道。 “皇上,您心里在想什么,我十分的清楚。倘若皇上就為了讓我回來向你跪拜認錯,我跪拜認錯也是無妨。但沈家小姐本是局外之人,一個早已經遠離皇城的人,您又何必定要把她牽進來?” 皇帝微微一怔,慢慢地也從龍椅上站了起來,背著雙手,來回走了兩圈。 “好,好,說出來了,總算說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