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皇爺爺曾經最喜歡的一個兒子、英勇過人、十二歲就一箭射落雙雕,得了落雕王的美稱、十四歲披掛戰甲上了戰場…… 這些都罷了,最叫東祺感到不可思議的,便是他寧可受杖責也敢在朝堂上和威嚴的皇爺爺叫板,最后被驅逐出京,至今沒有回來。 這些傳言慢慢拼湊起來,足以令東祺在腦海里想象出一個有著高大形象的七皇叔。 被人說皇爺爺是因為自己和這個七皇叔相像才得到他另眼看待的,這讓東祺心里很是不服,但因此也更加好奇了。 而東祺對自己的父親,那位在宮里被人喚作太子的男人,并沒有什么特別的敬慕之情。 他的生母很早去世,他幾乎已經記不清她的模樣了。姨母來了后,每每相見,也只讓他感到生疏。在他早幾年還留東宮里時,印象中,無人時,他的父親總是眉頭不展,有時和那些常陪在他身邊的幕僚關在房里半天也不出來。大部分時間里,他不是陰沉著臉發呆,就是長吁短嘆,或狂躁起來大發脾氣,有一回活活打死了一個太監。再或者,就是與宮里的那些姬妾們通宵飲酒作樂。 東祺不明白自己的父親。他是太子,大興朝除了皇爺爺之外最厲害的人,為什么會是這樣一副模樣。 他感覺的到,父親很怕皇爺爺。 這樣的一位父親,無法令他生出孺慕之情。東宮的生活,更令他感到壓抑。后來他被皇爺爺接出東宮,像未成年皇子那樣住在承祉宮里的時候,他也沒覺得有什么不舍。 他對那位傳說里的七皇叔更加感到好奇。 不止他的父親,他知道的其余那些皇叔們,在皇爺爺面前也無不畢恭畢敬,無論皇爺爺說什么,無人敢反駁一句。 到底是怎樣的一位七皇叔,才敢公然在朝堂上和皇爺爺作對。 他一直希望能見到他,看看他到底是個什么樣的人。 所以當他看到那柄他從前曾用過的弓,心里便念念不忘,方才一時得意忘形,脫口就問了出來。 …… 御書房里氣氛原本非常輕松,忽然就靜默了下來。 東祺說完話,見皇爺爺的神色仿佛有些變了,不再是方才慈藹的樣子,忽然明白了過來。 他的那位七皇叔,在宮里是個不能提的禁忌。 他頓時不安起來,悄悄看了一眼皇爺爺,囁嚅著道:“皇爺爺……我是不是說錯了話……我還是不要這個賞了……” 皇帝仿佛回了過神,微微笑了笑,道:“東祺要是想要,皇爺爺明兒就跟你樊師傅說一聲?!?/br> 東祺大喜,急忙大聲地道謝。 皇帝含笑,摸了摸東祺的頭。 …… 皇太孫用完了點心,皇帝命人送他回去,讓雙魚再留下。 東祺跨出門時,回頭看了一眼雙魚。 皇太孫走了后,皇帝心情仿佛還很不錯,命人鋪開棋盤和雙魚下棋。 雙魚自然奉陪到底。 “沈家丫頭,皇太孫是有些小聰明,心思卻不肯放在讀書上。方才你用了什么法子,讓他這么快就背完了書?” 皇帝一邊落著子,一邊閑聊般地問。 六福跟了雙魚這么久,也是才知道她讀書竟然過目不忘,便把經過講了一遍?;实塾犎?,扭頭和邊上的徐令道:“原來如此!朕起先還奇怪呢!想不到這丫頭還有這樣的過人之處!東祺是被這丫頭給鎮住了。就讓東祺拜她為女先生吧!” 徐令笑道:“皇上您看行,就行?!?/br> 雙魚急忙推辭?;实蹞u頭,微笑道:“就這么著吧。這宮里能找出鎮的住東祺的,沒幾個。難得你治得住他,這一個女先生的稱呼,有什么當不起的?!?/br> 望著面前這樣一個和自己說說笑笑、神情愉快的皇帝,雙魚忽然產生了一種錯覺,仿佛這位正和她下著棋,說著話的,不是天下的皇帝,而僅僅只是一個普通的慈和長者。 這與那個當初自己初次覲見時陰沉刻薄的皇帝,還是同一個人嗎? 這樣的一個老人,又怎么可能會在十年之前,冷血地令自己父親在戰死之后還背上一個個不赦的罪名? 不管表面如何平靜順服,在心底里,雙魚對這個皇帝其實一直是懷了怨恨的。 說不恨,怎么可能? 但這一刻,她竟忽然感到有些恍惚。甚至為自己產生方才那樣的念頭而感到不可思議。 就如同…… 背叛了自己的父親一樣! 她厭惡自己方才的那種錯覺。 …… “沈家丫頭!你要輸了!” 才下到七十多目,皇帝忽然一手落子,重重的“啪”一聲,將雙魚從恍惚里驚醒了過來。 看了眼棋局,自己確實是輸了。已經無法挽回了。 “哈哈——” 皇帝放聲大笑,一瞬間,竟然仿佛像個小孩那樣,眼睛里露出得意的光芒。 雙魚苦笑了下:“皇上您贏了?!?/br> 皇帝哈哈笑完,搖頭道:“你是走了心思吧?否則怎么這么快就敗了?” 雙魚道:“未曾。應是皇上棋力大增了?!?/br> 皇帝復又哈哈笑起來:“剛才那盤不算,再來一盤。這回你再走心,朕可要不高興了?!?/br> 徐令難得見皇帝如此高興,心里也是歡喜。只是確實不早了,再殺下去恐怕精力不濟,便插進去勸了一句:“這丫頭看著有些倦了。時辰也不早?;噬喜蝗缧?,下回再下吧?” 皇帝問了聲時辰,放下了棋子,道:“也好。那就下回吧——”說著站了起來,才走了一步路,身體忽然微微一晃,雙魚還沒反應過來,就見他咕咚一下,一頭栽到了地上。 雙魚大驚失色,一旁的徐令見狀,一個箭步上前,慢慢皇帝轉了過來,見他臉色蒼白,雙目緊閉,竟然暈厥了過去。 “傳太醫!” 徐令朝外厲聲吼道。 …… 太醫很快趕到?;实垡呀洷灰铺У搅碎缴?。扎了幾針后,皇帝慢慢地睜開了眼睛。 他的瞳仁起先是沒有光芒的,就像死魚的眼睛。慢慢地才凝聚回了神氣,喉嚨里發出一聲呻吟,喃喃地道:“朕方才是怎么了?” 雙魚一直屏著呼吸,心跳的快要蹦出喉嚨。直到見皇帝睜開了眼睛,說出了一句清楚的話,這才終于呼出一口氣。額頭,背后,竟都已經汗涔涔的了。 皇帝說手腳有些發麻。太醫繼續診治,半晌,皇帝的臉色終于有些恢復了過來,被徐令和六福攙扶著,下地試著慢慢走了幾步,然后躺了回去。 “皇上,要傳貴妃來嗎?” 徐令小聲問道。 皇帝擺了擺手,仿佛感到十分疲累的樣子,閉上了眼睛。 太醫擦了擦額頭的汗,開了藥后,神色凝重地將徐令叫到外面,說往后務必要令皇帝保持和暢心情,慢慢調養,至于大動肝火,則是大忌,否則只怕病情難以控制。 徐令暗暗嘆了一口氣。 …… 雙魚一直留在皇帝身邊服侍用藥。深夜了才回去。 雙魚走了后,皇帝慢慢地睜開眼睛,仿佛在問徐令,又似在自言自語:“朕的旨意,應該早就到那邊了吧?他怎么還沒回來?” “……徐令,你說,朕用這個法子,他真的會回嗎?” 徐令躬身過去,低聲道:“皇上,七殿下既然肯為她的事給您來了信,想必心里是有這丫頭的。再不濟,就算對這丫頭沒什么,看在沈將軍的份上,您傳了這樣的旨意過去,他也一定會回來的?!?/br> “但愿吧……” 皇帝目光投到身畔的一盞昏闃燭火上,喃喃地道。 第24章 第二天的早朝依舊,但比平時結束的要早。眼尖的大臣留意到了皇帝最后從龍椅上起身時,腳步有些滯緩。 過了兩天,皇帝龍體有恙的消息就在暗地傳開了。 皇帝確實在吃藥調養,太醫們天天出入皇帝日常所居的昭德殿,皇帝精神也比往日有所不濟,下朝回來后,躺著的時候居多。 雙魚走出昭德殿的時候,迎面一道明黃色的影子走了過來。 日頭很大,照的對面這片影子光燦燦,衣服的顏色,亮的像一團明火,呼啦啦地一路燒了過來,燒痛了雙魚的雙眼。 太子來了,身后跟了幾個太監隨從。 雙魚兩個膝蓋發僵,終于還是慢慢被彎折下去,跪在路邊,低下了頭。 那道繡著金龍的明黃色袍角在她身側停留了片刻,然后一閃,從她身邊走了過去。 …… 夜深了?;实鄣木窨雌饋肀劝滋旄皇遣粷???孔陂缴吓嗾?。 桌上堆起來的未看折子,比昨天又高了一撂。 “皇上,安歇了吧。剩下的明日再看不遲?!?/br> 徐令上去勸道。 皇帝停下筆,扭頭看了眼那些未完的折子,嘆了口氣,自言自語般地道:“朕真的是老了?!?/br> “等過兩天養好龍體,皇上就又生龍活虎了?!?/br> 皇帝笑了笑,轉頭看了眼一直侍立在旁的雙魚,道:“沈家丫頭,你也去歇了吧。難為你了,總要你陪著朕這把老骨頭?!?/br> 那天皇帝就是和她下完棋后突然暈了過去的。當時情景,此刻想起,雙魚也是心有余悸。 她的心里,陷入了一種非常矛盾的情緒。 就是這個皇帝,令自己的父親蒙了奇冤。雖然現在他平了舅父的冤獄,對自己看起來也是恩寵有加,但每每想到父親當日慘烈,至今卻還背負的罪名,她的心里就會泛出一絲冷幽幽的涼意。 她做不到從心里對這個皇帝產生親近之情,卻又不知為何,目睹他強撐病體深夜還在批復奏章時,心里又有些難過。 “皇上,您也安歇了吧,不早了?!?/br> 皇帝笑著,點了點頭。 徐令面露喜色,叫六福和另個小太監過來收拾筆墨折子,自己扶著皇帝下了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