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節
他驀地停了下來,扭過頭。 “十年過去了,盧嵩都能體諒朕!沈家的女兒也在宮中陪朕說笑!你卻為何還是對當年事耿耿于懷?段元琛,你別忘了,朕不止是皇帝,朕還是你的父親!你從小也飽讀圣賢之書,忠孝何在?” 段元琛淡淡道:“皇上倘若不是皇帝,沒有生殺予奪的權力,盧嵩和沈弼女兒還會對您有所不敢言嗎?您費盡心機將我召回京中,是要我為當年的忤逆之罪親口向您認錯是吧?” 他再次跪了下去,朝皇帝重重磕了三個響頭:“您可滿意了?若是不行,罪臣再多叩幾個頭?;蛘弋斨奈浒俟偕献飼彩菬o妨。只是從今往后,還望陛下勿再強人所難?!?/br> 皇帝雙目驀地圓睜,望著面前這個面無表情朝自己叩頭的兒子,袍袖下的手在微微顫抖。 “段元??!朕在想什么,你并不清楚!朕不僅僅只是要你跪拜認錯,朕還要你給我留下!朕是你的父!你便是剔骨去rou,也改變不了你生在皇家的天命!” 段元琛沉默了片刻。 “皇上,沈將軍當年忠烈可感天地,死后尚蒙受奇冤。您這樣對待他留下的女兒,令元琛深感羞愧。元琛這趟回來,不過是想把話與您講清。賜婚恕元琛不受。京城也非元琛能留之所。今夜元琛便出城,上路回往庭州?!?/br> 他朝皇帝最后又叩了三個頭,神情恭肅,起來便往外走去。 皇帝死死盯著他的背影。 “你!給我站住——” 他的喉嚨咯咯的響,仿佛有一口痰堵住了,嗓音也有些變調。 段元琛行至門口,忽然聽到身后啪的一聲,回頭見皇帝臉色灰白,微微閉著眼睛,半邊身體歪靠在了御案上,手肘將近旁一方硯臺碰落,砸在了地上。 段元琛一怔。 一直在門外屏聲斂氣站著的徐令聽到不對,急忙推門而入,見狀大驚失色,一個箭步上去攙扶住了皇帝。 “皇上!皇上!您怎么樣?奴婢這就去召太醫!” 皇帝被徐令扶著,緩了緩神,慢慢地睜開眼睛,道:“不必了,朕沒事?!?/br> “皇上!”徐令猶是不放心。 “朕說不用就不用!”皇帝驀地提高了聲音,“朕躺一會兒就好了?!?/br> 徐令無奈,回頭看向還立在門口的段元?。骸捌叩钕?!幫奴婢一把,扶皇上到榻上去?!?/br> 段元琛快步走了回來,撐著皇帝送他到了設在御書房后的一張榻上。 皇帝被服侍著,側身朝里躺了過去,慢慢閉上了眼睛。 段元琛轉頭看了眼徐令,朝外而去。 徐令跟了出去。 “徐公公……皇上身體是怎么了?” 段元琛眉頭緊鎖,遲疑了下,問道。 徐令忽然朝他跪了下去。 段元琛吃了一驚。 徐令是皇帝身邊最得用的大太監,十年來與皇帝幾乎片刻也不離身。便是楊紋高德東那些人見了他,也是客客氣氣。 段元琛托起徐令,徐令不肯起,半蹲跪地道:“殿下,皇上他這兩年起,龍體便大不如前。奴婢誰也不敢說,去年冬天便咳了血。前些時候,有一晚上召了沈姑娘來下棋,難得高興著,起來便忽然暈厥了過去,摔到地上不省人事,救回來后嚷著手腳麻痹,太醫診治了些時候,如今雖好了些,但行路沒了從前利索。太醫說須得靜心調養,萬萬不可傷怒,否則不知道哪天就……” “殿下有所不知?;噬先缃窈蛷那安淮笠粯恿?。雖沒說什么,只奴婢也看得出來,皇上極是想念七殿下,這才千方百計想召回殿下。都十年了,恕奴婢說句僭越的話,當年殿下走了時,皇上還精健著,如今殿下您也看到了。這趟既然回了,何必馬上要走?皇上雖是皇上,奴婢瞧他卻是無人可以說話,上月十七,是沒了的榮妃娘娘的忌日,皇上一個人,連奴婢也不要跟著,半夜去了她宮里,坐了半晌才回來……” 徐令眼中流下了眼淚,俯在地上不起。 段元琛定在原地,神色僵硬。 元琛還在嗎?叫他進來。 里頭傳出皇帝的聲音。 …… 段元琛立在皇帝榻前,注視著床上那個顯得有些佝僂的背影。 身后燭火跳了一下,他看到自己投在墻上籠罩住了皇帝的那道身影跟著晃了晃。 他的身影里,皇上慢慢地回過頭,睜開眼睛。 兩人對視了片刻。 皇帝忽然發出一聲長長的嘆息,眼睛慢慢地轉了回去,喃喃地道:“元琛,你從小就是個心高氣傲的孩子。朕從前那樣打了你一頓,你到現在還生朕的氣,朕知道。朕之所以賜婚你和沈家丫頭,也是覺得她能配的上的你。你若真不想要,朕也不勉強你。你不肯再叫朕父皇,朕也不怪你。只是這趟,你既然回了,先去看看你母妃和外公的寢墓吧??催^了再走也不遲。朕不方便出宮,已經好些年沒去了?!?/br> 皇帝說完,疲倦地揮了揮手,轉過身,再次閉上了眼睛。 段元琛默立片刻,轉身緩緩地走了出去。 徐令已經從地上爬了起來,忙命六福領段元琛去安置,輕聲道:“殿下,榮妃娘娘從前的地方一直空著。殿下可過去暫時歇息?!?/br> …… 段元琛往生母榮妃生前住的明藻宮去。隨行的六福告訴他,雙魚這些時日都被皇帝留在宮中,就住秀安宮里。 段元琛微微停了停腳步,扭臉看向秀安宮的方向。 月華如水而下,遠處的那片琉璃瓦背泛出淋淋的一層糖霜白光。 …… 十年前因為忤逆了皇帝而被驅逐出京的那位七皇子于昨夜回了京城! 第二天,這個消息不脛而走。 早朝的時候,皇帝的精神顯得格外的好,大臣和列位的太子以及皇子們已經很久沒有聽到龍椅上的天子發出過如此有中氣的聲音了。 文武百官其實無心早朝,每個人都仔細觀察著皇帝的神色,想從他的口里聽到些什么。 但皇帝沒提半句關于七皇子的話。下朝后便撇下眾人走了。 楊紋和高德東先離開的,繼而是皇子們,太子第一個走。 等他們都走了,剩下的大臣們還不肯離開,紛紛三五一堆地湊在一起,低聲議論今早剛剛得知的這個猶如一聲驚雷般的消息。 太子的臉色,看著不大好啊,禮部的一個官員湊到劉伯玉的耳畔,低低地咬了一句耳朵。 …… 段元琛忽然就這樣回到了京城,毫無征兆。 已經過去好幾天了。雙魚還是有些難以相信。心里又難免猜測起來,他怎么突然就回來了? 皇帝這幾天心情很是不錯。每天下朝后,徐令都會將她叫過去陪駕。 這天也是如此。 午后的明媚秋陽從窗里灑了進來,投下幾道鳳尾森森的影子。 皇帝午后睡醒,漱口凈面后坐了下去,雙魚站在側旁,捉住一邊衣袖,細細地磨著一方龍尾歙硯,看著硯臺里的墨色隨著自己的動作慢慢地變幻出宛若朝氣云霞的暈紋。 御書房里靜悄悄的,偶爾只聞皇帝疊合折子時發出的輕微的“啪”的一聲。 “皇上,七殿下來了?!?/br> 一個小太監忽然躬身進來,輕聲說道。 讓他進來,皇帝說道,沒有停下手里的筆。 雙魚心跳忽然微微有點加快。聽到走廊上傳來一陣似曾相識的腳步聲,慢慢地抬起眼睛。 門旁那扇御風的雕龍髹金屏風后,一個青色的人影微微晃了晃,接著,段元琛就轉過屏風,出現在了她的面前。 第26章 兩人四目相對。 仿佛沒有想到突然會在這里見到她,段元琛視線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 雙魚輕輕垂下眼眸,朝他行了個禮,便自動地退出了御書房。 這是一向的規矩。每次有大臣或者皇子被召至這里,除了徐令或可留外,雙魚與其余宮人會避退。 她從他側旁走過。 “回來了?”皇帝問了聲。 “是?!倍卧∞D向皇帝,叩道。 他前幾日去了筑于皇城百里外的皇陵。 “臣……” 皇帝將筆擱在了架上,擺了擺手,立刻打斷了他。 “朕知道你想回庭州。朕前兩天剛收到你舅父的信報,那邊現在很太平,你回去了也無用場。等哪天突厥人不老實了,你想回,朕不會攔你?,F下你既然回來了,安心再留些時日……” 皇帝沉吟了下。 “你雖未成婚,但已成年,但若嫌住宮中多有不便,朕賜你宅第,你可自行立府出去。你和諸多皇兄弟們十年沒見,兄弟情分難免生疏了,趁著這機會,也該敘敘兄弟之情了。還有諸位皇叔那里,也要走走?!?/br> “皇上……” “就這樣吧?!?/br> 皇帝面帶微笑地看著他,目光慈和。 …… 這晚皇帝有事,未打發人叫雙魚過去,秀安宮里時來了兩個東宮的宮人。 “沈姑娘,太子妃有請?!睂m人通傳道。 雙魚微一躊躇,借口更衣入房,叫跟了自己進來的素梅去通知六福。隨后才出了門,跟隨宮人往東宮方向去。 路上她走的很慢,兩個宮人不斷催促。最后終于到了東宮,宮人帶雙魚入了一間偏殿,讓等在這里,便退了下去。 雙魚站在殿中,等了片刻,一陣腳步聲近,抬眼望著,低垂帳幔被掀開,一道明黃色的身影出現在了那里。 太子年近四旬。據說相貌更似沒了的皇后,帶了秀士風范。他的面色浮白,兩顴泛紅,加上顯眼的眼袋,令他看起來蒼老無神了不少。 他站在帳幔近旁,兩道目光落在雙魚的身上。 雙魚遲疑了下,終于還是朝他跪了下去,行叩禮。 “你就是沈弼的女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