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半個月后,雙魚送走盧嵩,被宮車重新接回了到了宮里。 這半個月里,盧嵩訪客不斷,尤其與平郡王府結為姻親的消息傳出去后,除了劉伯玉,當初許多與盧嵩有過往來的朝廷官員也紛紛前來造訪,這其中就有雙魚的伯父沈鈺。盧嵩讓雙魚出來拜見沈鈺,這位伯父表情十分激動,淚灑衣襟,要求帶雙魚回家,說伯母已經在家為她布置好了屋子,就等她回去,往后一家人共享天倫。最后得知皇帝要雙魚進宮,錯愕了半晌。 臨離去時,他的表情很復雜。 …… 雙魚不清楚皇帝為什么要將她留在宮中作陪。 但事情既然已經無法改變了,她也只能坦然去面對。加上舅父冤獄平反,表哥不日入京,只要不再出什么意外變故,往后前程應也可期。所以這次入宮,她心底里雖然也依舊提防著,但心情,和前頭兩次確實不可同日而語了。 第23章 雙魚依舊住在秀安宮。 皇后沒了有些年了,皇帝沒再立后,現在后宮里,資歷最老的就是當年與榮妃平坐的幾個貴妃,四五十的年紀,其中地位最高,代領后宮的,便是韓王的生母高貴妃。 高貴妃打發人來給她賜了賞。第二天,原本靜的連鬼影都能跑出來的秀安宮成了全后宮最有人氣的地方,太監宮女來來往往,絡繹不絕。都是其余各宮主子照自己份位,效仿高貴妃紛紛也往她這里送東西。 雙魚連自己都不知道這么住下來到底是個什么意思?;实巯鲁貋砗?,她被叫過去幾回。徐令教她在旁奉茶?;蛘呔拖窬烁钢皩λf的那樣,陪皇帝下棋。 難道皇帝身邊真的少一個類似宮女的陪駕? 這些娘娘們,都是生過皇子的正經娘娘,賞賜她敢隨便要嗎? 她托六福去問徐令,該怎么辦。 六?;貋碚f,各宮娘娘既然賞了,收下就是,去謝個賞也就完了。 雙魚只得照辦。在宮女素梅的陪領下,從高貴妃那里開始,依次去各宮磕頭謝賞。 娘娘們對她很是和善,無不笑臉相對。尤其是高貴妃,對她分外的親切。 皇帝召見了貶官了十年的盧嵩,在御書房里君臣密談許久,盧嵩最后雖然依舊回了荔縣,但兒子卻被賜婚成了平郡王府的郡馬。 平郡王是什么人?當年和皇帝一塊兒從血堆里抱團出來的,比只剩了一個的那位正經親王還要風光。 不但如此,沈弼的女兒也被留在了宮里,還三天兩頭地出入御書房。 這說明了什么? 所以,皇帝對沈弼的女兒越親近,高妃就越高興,看她也是分外的入眼。 …… 雙魚在后宮里謝賞一圈,回來經過承祉宮的近旁,稍稍緩了腳步。 承祉宮原本是皇子們未成年前的居所。如今皇子大多已經出宮各自立府。里頭只住著被皇帝從東宮接出來的皇太孫東祺。 讓雙魚緩下腳步的,并不是承祉宮,而是再過去一些,坐落著的東宮。 當今的太子,就住在這個地方。 雙魚遠眺東宮那片在夕陽下金光燦爛的琉璃瓦片刻,收回了目光,繼續快步往秀安宮去,轉過一個拐角,看到前頭幾個太監宮女面帶驚慌地站在一棵核桃樹下。一個太監手里捧著書本,其余仰頭望著上面,一副想懇求又不敢的樣子。 似乎有人爬上了樹。 雙魚略一思忖,就明白了過來。 敢在皇宮里爬樹的,除了皇太孫東祺,恐怕沒有第二個人了。 何況,這里離承祉宮又這么近。 雙魚便低頭,從樹旁快步走過。剛過去,一個青皮核桃從樹梢里飛了出來,啪的敲中了她的后背。 …… 因為六福在旁,雙魚對宮里的情況,大致已經有所了解。 已故的太子妃是太傅楊紋的長女。幾年前病沒了后,由楊紋的另一個女兒續位。兩年前,才六歲的皇太孫東祺被接出東宮,住進了承祉宮,由皇帝親自教養。 太子據說小時仁厚知禮,長大后,雖被眾多出色兄弟襯的才智平庸,對皇帝更是唯唯諾諾,但他的這個兒子卻是個異類。從小膽大包天,闖過不少的禍,少不了被上書房的師傅責罰,甚至告到御前。但奇怪的是,對皇子一向嚴厲的皇帝對于東祺的出格舉止卻頗能容忍,略加責罰也就作罷。所以東祺更是有恃無恐。宮里的許多太監宮女見了他都要遠遠地躲開,唯恐一個不小心惹上了要倒霉。 因為雙魚有出入御書房,所以六福隱晦地暗示過她,若遇到了皇太孫,能避就避,省的惹出是非。 …… 雙魚腳步沒有停,繼續往前去。 “哪個宮的!站??!” 身后一陣樹梢晃動發出的枝葉沙沙聲,東祺從劈叉坐著的樹枝上靈敏地跨過來,沿著樹干開始爬下來。下頭的幾個太監慌忙簇擁上去用手兜著,唯恐他踩空腳跌落下來。 “都滾遠點!我自己會下!” 東祺爬到樹干半截處,抬腳踹開太監接著的手,自己躍了下來,站穩腳后,把剛摘的幾個青核桃丟到一個太監懷里,說了聲帶回去,轉而又沖雙魚背影吆了一聲。 雙魚無奈,只好停下來,轉過了身,看見一個腰系黃帶的七八歲大的男孩站在樹下盯著自己,衣角還帶了些剮蹭的痕跡。眉眼俊秀,表情卻高高在上,帶了不悅的倨色。 她邊上的素梅和另個宮女已經跪了下去行禮。素梅道:“奴婢等陪著沈姑娘剛從各宮娘娘那里回來,不知皇太孫殿下在此。若有冒犯不周之處,還望殿下恕罪?!?/br> 雙魚遲疑了下,只好也跪了下去。 東祺走到跟前,繞著雙魚走了一圈,恍然:“原來是你!難怪你打扮的奇奇怪怪!宮女不像宮女!妃嬪不像妃嬪!剛才我叫你停,你為什么不停?” 雙魚道:“殿下方才在樹上,被樹影所擋,我沒看到?!?/br> 東祺哼哼了兩聲:“我看你是故意不停下來的!我的核桃明明砸到了你!” “殿下誤解了?!彪p魚望著他,神情平淡,“我此前不知皇太孫殿下喜用核桃砸人的方式來叫人停下。下回我知道了?!?/br> 東祺盯著她,神色陰晴不定,也不知道在想什么。邊上那個捧著書的太監苦著臉,小心翼翼地湊過來道:“殿下,晚上皇上要親自考您功課……” 他說了一半,停了下來,眼巴巴地望著。 皇帝一生勤政,幾十年如一日,至今還往往批閱奏折至深夜。但即便這樣,每隔幾天,他也依舊會抽出時間親自考?;侍珜O東祺的功課。 方才皇太孫進學回來,路過這里,看見核桃樹上露出幾個結了果實的青皮核桃,興起便不顧阻攔自己爬了上去揪。此刻仿佛被提醒了,臉上露出一絲愁色,最后望了眼雙魚,仿佛還有話說,嘴動了動,最后還是閉上了,撇下她轉身便走,太監宮女松了口氣,急忙跟上,一行人背影很快入了承祉宮,消失不見。 …… 天黑了下來。御書房伺候的一個太監傳召,說皇帝讓她過去。 雙魚來到御書房。里頭燈火通明。抬眼見白天遇到過的皇太孫也在。只不過現在,他端端正正地坐在皇帝的對面,正在背著書,神色顯得有些緊張,額頭在冒汗,全無白天時的驕縱之色。 皇帝靠在椅子里,微微閉著眼睛,在聽他背誦。 雙魚進去,跪下朝兩人方向靜靜地磕了個頭,便起來站在了徐令的身后。 東祺正在背《中庸》里的第十章。雙魚聽他起頭背的還很順暢,背到中段,漸漸磕巴起來,等背完了“衽金革,死而不厭,北方之強也”,停下來接不上了,顯然是忘記了。 皇帝睜開眼睛,表情有些不悅:“沒了?就這些?” 東祺呃了兩聲,一時答不出來。忽然看到徐令身后的雙魚,一愣,臉迅速地漲紅,道:“我這就去背……等下再背給皇爺爺聽……” 皇帝哼了聲:“白天干什么呢?爬樹呢。上回皇爺爺怎么跟你說的?你都當耳旁風了?” 東祺臉上露出天真笑容,道:“皇爺爺,我是沒背出書。但這意思我知道。是說匹夫不可奪志。我這就去背。保證給您背出來!” 皇帝臉上也露出一絲淡淡笑意,道:“皇爺爺這里奏折沒批完,這幾篇功課,你好了就背給她聽?!敝噶酥鸽p魚。 東祺一愣,迅速瞥了眼雙魚,似乎有些不愿。但見皇帝已經招手叫雙魚過來,叮囑了一番,只好默不作聲。 雙魚有些驚詫。但皇帝已經這么吩咐,也只能應承下來,和東祺兩人被六福領到了隔壁一間四壁書架的房里。 “皇上說了,沈姑娘可以坐著?!?/br> 六福道。 東祺一臉不以為然。 徐令走了后,雙魚也沒坐,依舊站一旁望著東祺。見他一改方才在皇帝面前的乖巧模樣,大喇喇靠在椅背上盯著自己,面無表情地道:“皇太孫殿下還不背書?” 東祺撇了撇嘴,懶洋洋地翻了幾下手里的書,忽然抬頭道:“皇爺爺既然叫你督促我背書,想必你比我厲害。你倒是現背給我聽聽?!?/br> 雙魚道:“這有什么難的。不過是中庸而已?!?/br> 東祺呵呵兩聲,嘩啦嘩啦地翻到中庸中間一章讓她背。 雙魚從小記性過人,讀書可稱過目不忘。像中庸這種,全本滾爛于心,看也不看便背了出來。 東祺愣了一下,又另指一段,難不住她,換了本孟子。 “皇太孫殿下,孟子也是難不住我的。你真要考我,隨便拿這屋里什么書出來,翻上一段,我看一下,你見我能不能背的出來?!?/br> 東祺丟下孟子,到書架上抽了本《左傳》翻開,隨意指了其中一段,雙魚默誦了一遍,果然便背了出來,一字不差。 東祺一臉的難以置信,站在書架前仰頭看了半晌,讓在旁服侍的六福抽出最上的一本金剛經,翻開讓她背,見竟然還是難不住她,終于目瞪口呆,站那里不吭聲了,神色帶著一絲沮喪。 “現在可以背書了吧?” 雙魚理好剛被他翻亂的書架,扭頭淡淡道。 東祺垂頭喪氣坐了回去,終于開始老老實實地背書,間隙雙魚給他解釋意思。 他本也聰明,起先只是偷懶不肯用功。被雙魚給鎮住后,不肯在她面前丟臉,收了心認真背,沒多久,竟就把皇帝規定的幾篇中庸都給背了下來,自己仿佛也不敢相信。 雙魚便讓六福去通報。 皇帝聽他這么快就會背了,也是有些驚訝。放下正在批的奏折,喚皇太孫過來背。東祺一口氣背了出來?;实垲H高興,連連點頭,稱贊道:“不錯。往后都這樣的話,學業必定大有長進!” 東祺一臉的得意,飛快看了雙魚一眼。 膳房送來夜食。徐令和雙魚在旁伺候著。東祺吃了幾口,仿佛想起了什么,興高采烈地道:“皇爺爺,我能要點賞嗎?” “哦,你想要什么?”皇帝笑道。 “樊師傅那里有一張弓,說是我七皇叔從前向他學射箭時用過的。我上次向他討,他不肯送我。您賞了我吧!” …… 皇太孫口中的“樊師傅”便是騎常營統領樊戴,如今也是皇太孫的騎射師傅。他那里一直留著段元琛從前用過的一把烏金犀弓,無意被東祺看到,東祺向他討要未果。 東祺之所以想要那把弓,倒不是因為弓本身有多珍貴。而是因為他對自己那位素未謀面的七皇叔暗暗地懷了一種微妙的情感。 東祺知道皇爺爺對自己是特殊的。 有一回,他隱隱聽到一個說法,說皇帝之所以對他格外好,是因為他與幼年的七皇子有些像。 從那之后,他就開始留意起一切關于他那位排行第七的皇叔的傳聞。 雖然他在十年前便離開了京城,東祺至今也沒見過他一面,并且,有關他的話題似乎也成了宮中的忌諱,但只要他留意,這些年來,關于他的許多往事,依然還是慢慢地飄進了他的耳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