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節
雙魚朝皇帝磕了個頭,退了出去,等在外面,心里再次忐忑起來。 …… “自安,你要回荔縣,朕也不勉強留你,”皇帝微笑道,“但你這個外甥女,朕頗喜歡。朕想留她在身邊再住些時日,陪朕下下棋,說說話,你意下如何?” 盧嵩一愣,立刻再次俯伏到了地上,急忙忙地道:“承蒙陛下錯愛,原本這是求之不得的恩典,只是陛下有所不知,臣的這個外甥女和犬子青梅竹馬,感情甚篤。本在今年年初婚事就已定下來的,不想節外生枝,臣出了牢獄之事,事情才耽擱下來。蒙陛下明察,赦了臣與犬子之罪,一家人終得以團圓,臣想著回去了就盡快把他們的婚事給定下,以告慰我妹夫的在天之靈?!?/br> 皇帝面上依舊帶著微笑,淡淡地道:“我聽說你兒子勇猛,一心投考武舉。我大興尚武,正需要像他這樣的少年俊才。去年的武科錯過了,甚是可惜。朕已經交待下去,讓樊戴領他入騎常營,先歷練些時日,日后另行啟用?!?/br> 騎常營是京畿四營之一,歸兵馬司所轄,負責拱衛皇城。樊戴是騎常營統領。他早年為榮家家臣,以鐵臂大弓而聞名,也是七皇子的啟蒙騎射師傅,十年前,十四歲的七皇子隨軍出征時,他以護衛身份同行。朔州戰后,七皇子出關,樊戴本欲同行,被皇帝留下,入了拱衛營,如今在京畿營里頗具威望,無人不知他的名聲。 “陛下……” 皇帝看向徐令:“前些天平郡王來見朕,怎么說來著?” “稟皇上,郡王府的小郡主年已及笄,平郡王相中了盧大人的公子,想請皇上保個媒,為小郡主說個郡馬?!毙炝畹?。 平郡王是今上的族弟。 先帝有皇子四人,打下江山之后,兄弟爭奪皇位,平郡王對今上有擁戴之功,今上登基后,平郡王便寄情山水,不再過問朝事。因平郡王也工于書畫琴棋,十幾年前,盧嵩還在朝為官時,兩人也有所往來。 盧嵩萬萬沒想到,事情忽然會變這樣。 “陛下,郡王美意,臣原本不該辭的,只是犬子愚鈍,恐怕委屈了郡主,萬萬不敢高攀!況且臣方才也說了,犬子與臣的外甥女原本是要訂立婚約的,節外生枝,恐怕不妥?!?/br> “盧大人,”徐令上前一步,笑著插話道,“大人與郡王從前也算故交,如今就要結成兒女親家,還是皇上親自保的媒,不說這樣的恩典旁人求都求不來,大人還不知道吧,郡王對這樁親事極是上心,再三求皇上玉成。大人再不答應,郡王那里,皇上也不好交待??!” 盧嵩一時結舌。 從皇帝開口要留下自己外甥女的那一刻,他就嗅出了一絲異樣,所以立刻拿雙魚與兒子的婚約來應對。 他不想把外甥女留在宮中。更不想讓她置身于皇家父子之間那些說不清也道不明的關系里。 但現在,平郡王的小女兒,皇帝親口賜的婚,徐令的話又說到了這樣的地步,莫說自己兒子和雙魚還沒正式訂婚,便是已經有了婚約,現在恐怕也成騎虎之勢了。 僅憑自己的兒子,恐怕還沒這樣的分量,能讓平郡王主動求親要招他為郡馬。 “皇上——” 盧嵩用力叩頭,道:“如此臣就多謝皇上替犬子賜婚,不勝感激。只是臣的外甥女,臣年已邁,還是想帶她一并回荔縣,往后身邊也有個照應?!?/br> “朕說了,只是暫時留她陪朕下棋說話而已,你顧慮過多了?!被实鄣哪樕弦琅f帶著微笑。 盧嵩面露焦色,索性橫下心道:“皇上,我妹夫十年前戰死于朔州,只留下外甥女這一點骨血。臣將她帶在身邊撫養至今,別無多想,就只盼她平平常常一生順遂,如此往后到了地下見到妹夫,也算是有個交待。陛下青眼于她,本是福分,但臣恐她福薄,辜負皇上的垂愛。臣懇請陛下憫恤,讓臣帶她一道離京!” 皇帝面上的笑意漸漸消失。 “朕的兒子,難道配不上沈弼的女兒?” 御書房里了沉寂片刻,皇帝注視著跪在地上的盧嵩,一字一字地道。 第22章 雙魚在御書房外忐忑等了約莫一炷香的功夫,才聽見里頭傳出腳步聲,抬眼見盧嵩終于出來了,徐令隨他之后,心里一松,便迎了上去。 近了,見盧嵩神色凝重的樣子,才松下去的心情一下又緊了。因徐令也在邊上,不便多問,只忍了下來。 到了殿外梁檐下,徐令笑道:“沈姑娘,你與舅父許久沒見面,想必有話要說?;噬辖斜R大人在京中再多留幾日,你暫陪在盧大人邊上吧?!鞭D頭命太監送盧嵩和雙魚出宮。 雙魚忐忑更甚。 按理說,舅父在廬州府的冤獄既然平了,他回廬州,自己自然也應當隨他同行了。 但徐令的語氣,聽起來仿佛還要自己繼續留下似的? 她忍不住看向舅父。 盧嵩只朝徐令拱了拱手,轉身便往宮門方向去了。 雙魚只好和徐令道了別,趕了上去,低聲問道:“舅父,你怎么了?方才皇上說了什么?” 盧嵩搖了搖頭:“回去再說吧?!?/br> …… 宮門外有輛等待著的宮車。 盧嵩十年前離開京城,如今京中已無宅邸,這趟入京就落腳在會元驛館。 正逢吏部課考,驛館里住了不少秩滿入京翹首等待放官的地方官員。盧嵩昨天到的,隨意被安排在了外廂的一間小屋里,止放得下一張床鋪和一副桌椅,此外轉個身都不容易,窗戶靠過道,不斷有人進進出出,十分嘈雜。隨他同行的老仆張大則睡后頭的一間通鋪屋里,這會兒正在門口不住地張望著。 張大是廚娘陸媽的丈夫,這么些年下來,盧家也就剩這兩個一直跟著盧嵩的老人了。月前盧嵩奉召入京,盧歸璞還沒回廬州,張大便與盧嵩同行。他今日等了一早上,終于見老爺從宮里回來了,還帶回了雙魚,兩人瞧著都是平安無虞,十分歡喜地迎將上來,不住地問長問短。 雙魚和張大敘了幾句,便進了屋。 盧嵩坐在桌邊,正在出神。 方才回來,他一路沉默著,雙魚見他心思重重,也不敢開口打擾。這會兒走了過去,端起桌上那柄破了口子的粗白瓷茶壺,倒了杯浮著幾根茶葉梗的茶,遞了過去,輕聲道:“舅父,喝口水吧?!?/br> 盧嵩沒有接。 雙魚見他目光落到自己臉上,欲言又止。便放下了茶壺。 “舅父,皇上到底跟您說了什么?方才我聽徐公公的意思,仿佛等你回去了,還要我還留下?” 盧嵩長長地嘆了一口氣,正要說話,外頭忽然一陣亂紛紛的腳步聲由遠及近,仿佛有人簇到了門口,門被篤篤地敲了兩下,接著,那個驛丞的聲音傳了進來:“盧大人?盧大人?宮里來人了!” 雙魚過去,打開了門。 驛丞在門口,滿臉掛著笑,十分小心奉承模樣。后頭一個著了內監服色,個頭不高的太監領著身后的人正快步往這里走來,正是六福。 六福轉眼便到門口,笑嘻嘻地沖盧嵩和雙魚見禮,跟著張望了下,臉色唰的就沉下來,轉頭朝著驛丞叱道:“眼烏珠瞎了吧?知道盧大人是誰嗎?竟讓他住這種地方!里頭連一間大些的屋也沒了?” 這十年里,此間驛丞不知道換了多少任,早不認識這位當年的內閣重臣了。昨日盧嵩到時,驛丞看他官牒,只當他是地方來的苦哈哈沒門路等著放官的窮酸老官兒,根本沒放眼里,隨意就給安排在了這里。這會兒后悔不迭,道:“有的!有的!這就安排盧大人另??!”說完慌忙跨了進去,彎腰請盧嵩隨自己往內里去。 盧嵩心思重重,揮了揮手,讓驛丞離去。驛丞不敢走,站在那里看向六福。 六福賠笑道:“盧大人,明日平郡王要來與大人商議郡主婚事。這屋太過窄小,連個落腳的地方也無,奴婢求大人賞個臉,隨奴婢挪個腳,換間大些的屋可好?” 雙魚驚訝。 平郡王,郡主婚事? 盧嵩暗嘆口氣,終于還是起了身。 驛丞聽到明日連平郡王也要親自過來和盧嵩商議郡主婚事,似乎兩家要結親的意思,目瞪口呆。 “還不快帶盧大人換一間房?”六福沖驛丞喝了一聲。 驛丞慌忙帶路。 …… 內院有個獨三間的套屋,院落、客廳一應俱全,驛館里最好的一個住處,原是供外地入京大員落腳所用的。盧嵩改住此處,安置好后,同行而來的素梅領了兩個宮女向雙魚和盧嵩見禮,說奉了安姑姑的命,到這里伺候。 雙魚更是驚疑。等六福素梅等人都出去了,房里只剩下她和盧嵩,再次追問詳情。 盧嵩終于將皇帝賜婚盧歸璞和平郡王府小郡主的事說了出來。 雖然方才已經猜到了,但真聽到這樣的話從盧嵩口中說出來,雙魚還是錯愕住。沉默了片刻,露出微笑,道:“舅舅,皇上賜婚表哥和郡主,這是好事,我替表哥感到高興。我這里無妨的?!?/br> “小魚……全怪舅舅??!” 盧嵩的神色里,流露出更加濃重的自責。 “你雖沒在我面前有所表露,但舅舅心里清楚,你為了救我和你的表哥,被迫遠赴庭州,你定受了天大的委屈,卻不在我面前有半句怨言。我本想這次帶你回去,讓你和你表哥成婚,往后你們安安穩穩地過日子。沒想到又節外生枝出了這樣的意外!舅父實在對不起你……” 雙魚一陣感動。見舅父說到動情處,眼角仿佛隱隱有淚光閃動,自己忽然也鼻頭酸楚了。用力忍住了,道:“舅父,不要說這樣的話。我心里把您當成父親看待。父親出了事,只要我還有法子,怎么可能視而不見?況且我也沒受什么委屈。我去了庭州后,榮將軍和……” 她遲疑了下,“和七殿下都很好。因著我父親的緣故,他們對我也很是禮遇?!?/br> “小魚,你老實告訴舅舅,七殿下有沒有對你……” 盧嵩眉頭緊蹙,欲言又止。 雙魚微微一怔,隨即明白,知道舅父應是誤會了段元琛。不知怎的腦海里就浮現出那夜在池邊兩人相對時的情景,臉微微一熱,慌忙解釋:“舅父您別多想。七殿下正人君子?;噬掀鹣却_實是命我傳召,務必要讓他回京。他雖然沒回,但最后還是代我寫了封信送回到京中。隨后我也就回來了。整個經過就是這樣的。舅父您千萬不要有所誤會!” 盧嵩注視著外甥女,見她玉白面頰泛出微微紅暈,但望著自己的一雙眼睛卻和從前一樣清澈明亮,終于稍稍地放了些心。但眉頭依舊不解,慢慢地道:“小魚,方才你猜的沒錯?;噬弦懔粼趯m中再住些日子。舅父恐怕沒法帶你一道回廬州了?!?/br> 雙魚呆了一呆:“皇上有說為什么留我嗎?” 盧嵩踱步到床畔,回憶起先前在御書房中時皇帝的那句話:“朕的兒子,難道配不上沈弼的女兒?” 當時皇帝說完,便沒了下文。 皇帝口中的那個“兒子”,想來應該就是此刻還在庭州的七皇子了。 但是盧嵩直到現在,還是無法能夠清楚地揣摩出皇帝的意圖。 他給自己兒子盧歸璞賜婚,現在看來,自然是為了讓外甥女不再有婚約束縛。 但他說的這句話,到底是什么意思?難道真的有意將外甥女配給他那位十年前被驅逐出了皇城的廢黜皇子? 退一萬步說,倘若皇帝確實有這樣的意圖,他為的是什么? 一個背了不赦罪名的罪臣的女兒,又將會以什么樣的名義被送到七皇子的身邊? 皇妃?侍妾?或者連個侍妾的名分也沒有,外甥女僅僅只是皇帝用來cao控自己兒子的一枚棋子? 這不是不可能。 今上于天下百姓而言,自然是位英明君主,作為臣子的盧嵩,甘受他的驅策,哪怕時至今日,依舊沒有改變半分。 但皇帝的猜沉和冷酷,同樣也令盧嵩不寒而栗。 既敬且懼,這大約就是許多像盧嵩一樣的臣子對于今上的感受了。 無數的念頭在盧嵩的腦海里翻騰,讓他感到無比的焦慮擔憂,但是他卻不能把自己的憂慮明明白白地告訴外甥女。 …… “小魚,皇上說,想讓你留些時日,陪他下棋說話?!?/br> 盧嵩終于轉過頭,帶著微微的笑意說道。 “舅父大約不能在京多做停留,但過些時日,你表哥應該會進京。有事你就去找他?!?/br> “小魚,你切記,在皇上身邊,須得小心服侍,勿要觸怒皇上。但倘若有朝一日,他要你做什么你不愿的事,你一定要讓舅父知道?!?/br> 最后他說道。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