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節
盧嵩是在這個月的初八日抵達京城的。 此時距離他上次離開神京的那個日子,已經過去了整整十年三個月又十五天。 當他坐的那輛馬車從他當年出京曾短暫停留過的十里亭畔路過,穿過了神華門,車輪轆轆聲里,兩邊街道飄進來他十年未聞的路人京腔時,這個已到知天命之年的曾經的大興朝重臣,眼角也微微地濕潤了。 十里亭畔的楊柳依舊青青,神華門依舊巍峨,而他的雙鬢已經斑白,拖著一副殘軀,回到了他曾被驅出的神京。 其實三個月前,他就已從廬州府的大牢里被釋放出來,官復原職,并且得知皇帝召他進京。 京中下來的欽差御史田余慶徹查了荔縣稅銀被劫一案。廬州陳知府連同布政司的十幾個四品地方要員,因為牽涉其中而鋃鐺入獄。 在盧嵩出獄回到荔縣的當天,全縣的百姓幾乎都趕到了縣城外幾十里地去迎接他,鞭炮聲動,就像過年那樣熱鬧。孫家的兩扇朱漆大門緊閉,往日走在路上總是趾高氣揚的孫家奴仆也銷聲匿跡了。 盧嵩卻大病了一場。等他病好奉召入京的當天,許多知道了消息的百姓再次送他出城十余里。 但這一次,百姓們卻是依依不舍,紛紛跪求他的歸來。 他們唯恐父母官去了京城,就會被皇帝留下,往后再也不回來了。 …… 昭德殿的御書房外,盧嵩看到闊別十年的老熟人徐令太監快步朝自己走來。 “盧大人!” 走到近前的時候,徐令叫了一聲。他那張平日除了一團和氣之外便無多余表情的臉,此刻也露出些微的唏噓之色。 盧嵩微笑著,向徐令行了個老友重逢的拱手之禮。徐令問他路上行程時,門里傳出一個聲音:“是自安到了嗎?” 那是皇帝的聲音。 比起盧嵩印象里十年前的那個聲音,蒼老了許多。 盧嵩的胸腔里慢慢地涌出一陣蒼涼,又帶了些微激動的情感。 他在牢獄里渡過了小半年的時間,隨后大病一場,加上進京路上的顛沛,原本只剩一副殘軀了。 但此刻,他的血液卻忽然熱了,氣力仿佛也重新聚集了起來。 他快步朝著那扇門走去,跨了進去。 書架旁立著一個明黃色的消瘦背影。 十年不見,這個明黃色的背影也佝僂了。 皇帝的手上拿了冊翻開著的書卷,慢慢地轉過了臉。 君臣四目相投。 …… 他以狀元之身而入仕,精政務、通律例,曾是天子一手提拔起來的內史令,掌策命諸侯、孤卿大夫,十余年間君臣相得,皇帝曾數次以肱骨比他。 但也是面前的這位皇帝,覆手為雨,將他驅逐出了神京。 宦海沉浮,官道曲折,而今十年,君臣再次相見,竟都已經皓首白頭。 盧嵩努力地彎曲下已經變得僵硬的膝節,慢慢地朝著面前的天子跪了下去,向他叩首,一字一字地道:“罪臣盧嵩,今叩見吾皇陛下,陛下萬歲,萬萬歲?!?/br> 皇帝放下了手里的書卷,轉過身,在徐令的攙扶下,坐到了榻上,讓他平身。 “自安,十年不見。原來不止朕老了,朕看你也是老了??!” 皇帝注視了還跪在地上的盧嵩半晌,最后面帶微笑,慢慢地道。 …… “沈姑娘,六福公公來了?!?/br> 素梅進來通報道。 雙魚聞言大喜。 她回來后,在這個白天也能晃出鬼影的秀安宮里已經住了小半個月了,半點不知道外頭的消息。面上忍著,每天照常起居,心里實則急的已經要跳腳了,不知道這個皇帝把自己這樣關在這里不聞不問,到底想干什么,更急著想知道舅父和表哥的消息。 六福是徐令邊上的人。他既然來了,自然時受徐令的差遣。 素梅話音剛落,雙魚就跑了出去,遠遠看到六福也正興沖沖地往自己這邊跑過來。 “沈姑娘!好消息!好消息!” 六福仿佛一路就是這么跑過來的,停下來后不住地喘著氣:“你舅父盧大人到京了!皇上這會兒正召見他!讓你也過去!” 雙魚胸口一陣熱血沸騰,匆忙回房,對著鏡子迅速整理了下儀容,立刻便出來了。 “我舅父怎么樣?你有看到沒?” “好著呢!”六福興沖沖地道,“皇上這會兒正和你舅父在下棋?!?/br> 雙魚懸著的那顆心,終于有些放下來,也不再多問別的,加快腳步跟著六福往御書房去。到了門口,見幾個從前曾見過的臉熟太監臉上都帶著笑,心里更加穩了,定了定神,抬腳跨了進去。 她一眼便認了出來,那個正背對著自己,與皇帝面對面坐著下棋的清瘦背影,就是半年多沒見的舅父盧嵩。 他還沒有覺察到她的到來。 皇帝也凝神于棋盤,眉頭微蹙,應該是陷入了困局。 御書房里靜悄悄的,只有一兩聲棋子落到棋枰上發出的清脆碰擊之聲。 雙魚抑住激動的心情,正要下跪向對面坐著的皇帝行禮,站在邊上的徐令沖她搖了搖手,隨后示意她過去。 雙魚略一遲疑,慢慢地走了過去,站在徐令身側稍遠的地方,看了眼棋局。 舅父不但通政務,詩書棋畫也無不精通。 雙魚小時起,每當舅父有閑暇,便會陪他對弈。 這盤棋下了有些時候了,雙方各百余手?;实蹐毯?。但黑龍已經困于一角,被白龍所圍,局面處于劣勢?;实勖碱^緊鎖,正在苦思脫困之道,抬眼看到了雙魚,便朝她招了招手,道:“沈家丫頭,方才你舅父說你下贏過他。你來幫朕瞧瞧,局面如何?” 第21章 盧嵩抬起頭,見外甥女來了,微微點了點頭。 雙魚便走到棋盤旁,觀了片刻,道:“皇上這盤棋的贏面,與我舅父相平?!?/br> 皇帝搖了搖頭:“除非是你舅父讓朕。只是朕記得,從前他與朕下棋,從無讓子之例?!?/br> “恕臣女大膽?!?/br> 雙魚從玉罐中拈出一枚黑子,落下。 皇帝凝神細看,這一手看似輕巧,卻是小飛之勢,將中盤與黑龍連接了起來,棋面立刻就被盤活,局勢也隨之改變,黑龍擺首,竟有破圍而出之勢。 “皇上,這手小飛,實在是妙??!” 連一向不輕易插話的徐令也在旁忍不住,贊了一句。 皇帝也是十分高興,“朕方才怎么就沒想到這一招?!?/br> “旁觀者清而已?!彪p魚輕聲道。 皇帝一怔,隨即哈哈大笑。 盧嵩看了眼雙魚,目光里滿是疼惜,以及驕傲。 他將六歲便失去了父母的雙魚帶在身邊撫養長大,心里早已將她看作女兒。從前他只知道雙魚懂事能干,到了現在才知道,自己的這個外甥女外表看似柔弱,心性之堅定,卻不輸任何一個男子。 棋局繼續。 皇帝棋風凌厲,黑龍既破圍,很快脫困,轉而逼迫反壓白龍,勢不可擋,白龍膠著,直到最后,打了個一目的劫,皇帝以半目險勝,這才終了了棋局。 這盤棋,難分難解,君臣下了足足一個時辰。 盧嵩放下了手里的殘棋,嘆道:“臣輸了?!?/br> 他的額頭已經沁出了汗,可見這盤棋下的頗費心力。 皇帝卻顯得精神百倍,雙目炯炯,拋下了棋子大聲笑道:“許久沒有下過這么痛快的棋了!自安,朕記得從前與你下棋,難得贏上一次?!?/br> 盧嵩苦笑:“臣是老了?!?/br> 皇帝看向雙魚:“沈家丫頭,倘若不是你中盤助朕活了黑龍,朕恐怕已經落敗。你說說,朕往后若想再贏你舅父,如何才有勝算?” 雙魚道:“皇上,您的棋風殺伐凌厲,具決斷魄力,更重大局。我舅父精于子目,善布虛實厚薄,雖難尋破綻,但智者千慮,必有一失,皇上若能無視我舅父纏斗,取舍死活,勝面自然就會大增?!?/br> “取舍死活?!?/br> 皇帝重復了一遍,轉頭望向盧嵩:“自安,你的外甥女,不錯?!闭f著推開了棋枰,“朕與你十年不見,這棋就先下到這里了?!痹掍h一轉,“自安,皇太孫東祺,今年八歲,身邊還少一位太傅。朕想讓你教導東祺,你意下如何?” …… 皇帝竟突然提出要舅父當皇太孫的太傅,雙魚吃了一驚。 倘若這是皇帝的真實意圖,這是否意味著他有意要為十年前的朔州一案另行定性? 一個戴罪之臣,不管才干如何卓絕,也是不可能成為皇太孫太傅的。 如果舅父可以去罪名,那么相關聯的自己的父親以及榮老將軍他們,自然也一并是無罪的。 但總有人要為當年的朔州之敗承擔責任。 難道皇帝甘愿打自己的臉,終于要動太子了? 御書房里靜的到了雙魚甚至能聽到自己心砰砰在跳的聲音。 她渾身血液都熱了,連大氣也不敢喘,偷偷抬眼看了下皇帝,見他靠在那里,雙目緊緊盯著自己的舅父,神色有些莫測,忽然若有所悟,片刻前因為突然激動而難安的心跳也慢慢地平復了回去。 盧嵩起身,跪了下去:“臣何德何能,敢忝居太傅之位?臣不敢受。望陛下為皇太孫另擇良師?!?/br> 皇帝似笑非笑,道:“朕倒覺得,朝中無人能比你更勝任?!?/br> 盧嵩叩頭道:“陛下,臣不敢有所隱瞞,臣年已老邁,早生致仕之心。此番入京,得荔縣百姓送臣于城門之外,臣早想好,等此任期滿,臣便乞骸歸鄉以度殘年。懇請陛下體諒成全?!?/br> 雙魚望著舅父下跪時的一頭蒼發,想這十年間他的不易,心里一陣酸楚,也一同跪了下去。 皇帝也沒再說話了,閉目靠在椅里,片刻后睜開眼,漫不經心地道:“也罷,此事以后再議吧?!彼R嵩起來,賜座后,目光轉而落到雙魚身上,望了她片刻,仿佛若有所思。 雙魚并未抬頭,卻也感覺到了來自于皇帝的注視目光,猶如芒刺在背。 “沈家丫頭,你先下去吧?!?/br> 皇帝忽然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