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節
那種迷瞪著眼的模樣,真是半點也不像平素那個威嚴的公主殿下了。聲音也軟糯糯的,便連那微醺的酒氣竟也顯得可愛而溫柔。 他怔了怔,“好像是后院里的兔子……” “啊,”她笑瞇了眼,“是它!” 這種如見故人的口吻是怎么回事?他看著她突然精神百倍地跳下床來,跑去后院看那只將籠子抓得吱吱作響的野兔子。更深露重,院落里晚風微涼,原本放在長案上的兔籠子被帶得撞在地上,那兔子見他們過來,更加急不可耐地用頭拱著籠子的鐵欄桿。 她笑道:“原來你在這里!”便要伸手去摸它—— “小心!”他話剛出口,她那白皙的手指頭已被兔子惡狠狠咬了一口! 她立刻縮回手,臉上的笑容消失了,眉頭古怪地擰了擰,神色變換了一瞬。 他忽然想起她曾經說過自己被兔子咬的事情。心沒來由地顫了一下,“它是餓極了,平日它從不咬人的……”說著他便低身將籠子打開,那兔子立刻跳出來吃草,再也不看他們一眼。 她怔怔地低頭看著那兔子一搖一搖的雪白的小尾巴,手指頭上還在滴血。 “可是你說過的,”她低聲道,“你說這只兔子是喜歡我的?!?/br> 那是他在山谷里說過的話了,她竟然還記得??此@個模樣,像是迷了路的小孩子,或許連自己迷了路都還不曉得,只是惘然地看著她所能求助的唯一一個人。他嘆口氣,抓起她的手指,放入口中吮了一下。 酥麻的感覺倏忽直通心底,逼得她突然清醒了一半。她睜大了眼,立刻就要收回手去,他卻不放。 她感覺到他的舌頭輕柔地舔舐過那個極細小的傷口,她不由得干澀地發出了聲音:“先生……” 他終于放開她,示意她去看那地上的小兔子,“您再摸摸看?!?/br> 她遲疑地低下身子,撫了撫白兔背上柔滑的毛。它回過頭來,嘴里還在咀嚼,紅紅的眼睛不知望到了哪里。忽然它伸出舌頭舔了一下她的手指頭。 “咝……”她沒有料到,看了一旁的柳斜橋一眼,“原來你是屬兔子的?!?/br> “兔子舔您,說明它喜歡您?!彼吐暤?。 她的臉紅了,不再看他。 “我……我也想喂兔子?!彼?。 “我教您?!彼麥愡^來,將草葉放在她手上。兩人的聲息明明都很輕,可她卻覺得這個夜晚熱鬧得厲害,草上露珠落下的滴答聲,草底促織有氣無力的最后的鳴叫聲,實在有些肥胖的兔子慢吞吞移到他們手邊來的腳步聲……她總害怕它還要咬自己,不知何時竟抓緊了身邊男人的手,男人沒有言語地回握住。 醉與醒的界限里,徐斂眉想起了黃昏時分,她一個人走入了岑宮后的地牢,潮熱的地底下暗火重重,那個被多年牢獄折磨得體無完膚的南吳臥底干癟的聲音: “三王子么……呵,那是個廢人。他同先王和世子都沒什么感情……他的尸體是我收的,你知道嗎?他竟然躲在先王的尸體背后,到死也沒有出來戰斗過……” 月影從疏枝間篩落,這個夏天就要過去了。 *** 第二日,柳斜橋是被兔子舔醒的。 他迷迷糊糊睜開眼,兔子還大力用腳拍了拍他身邊的枕頭,似乎在示意他女人已離去了。 他笑起來,“是她將你放到床上來叫我的?真是胡鬧?!?/br> 六月十七,徐公下詔,將新得楚地分出兩郡給豐國,兩郡給滇國;同時宣布,楚國的十八個貴族俘虜已于昨夜自殺于牢獄之中。 (二) 一枝鮮紅的羽箭帶著獵獵長風呼嘯而過,“篤”地一聲,正中靶心。 黎明時分,空曠的演武場上,只有徐斂眉和幾個陪侍的將官。她將長發束在冠中,一身挺括的戎裝,長弓在手,雙臂還保持著拉伸的動作,拇指扣住的弓把上鑲嵌著亮銀的箔片,那光芒反射到她的瞳仁中,冷定的神色幾乎就同個男人一模一樣。 徐國的將領們對這樣的公主已是見怪不怪了。有時他們還感慨徐國的幸運,若說世子是將才,那公主便是帥才—— 只可惜,是個女人。 “好箭法?!庇腥嗣摽谫澋?。 她冷冷地望過去,眉目卻在看清來人的一瞬間便奇異地舒展開了。女人的光彩回到了她的臉上,她將長弓丟給侍從,迎過去笑道:“先生怎么來了?” “來看看殿下?!绷睒虻男θ萸宓脦缀蹩床灰?,可是他就這樣立在秋風里,青衣柔軟,神色平和,就好像一道寬容著她闖入的風景。 可是一直禁錮著他的,是她。 讓下人將醒后的他引到演武場來的,也是她。 此刻的兩個人兩副笑容,又究竟是做給誰看的呢?有時覺得不必再計較這許多,有時卻更難以細想其中的差別。誰是真的,誰是假的?剎那間的歡喜,卻讓人迷戀得不敢放手。 “先生也來玩玩么?”她吩咐侍從再取來一副未開的弓。 “多謝殿下好意?!彼飞淼?,“在下不通武藝,要叫各位將軍們笑話的?!?/br> 她微微頓住,目光掃向他,他一派平靜。俄而她又笑開,“便試試吧,何況還有本宮教你。不過本宮總知道你是謙虛的?!?/br> 說話間,她已不由分說地將他拉上了場,寒風壓草低,用稻草扎出的小人在十丈開外,背后是茫茫天地曠野。他接過她遞來的弓和箭,仍欲辯解:“殿下,我真的……” 她已抓住他的左手持起了弓,并將他的右手放在弦上。 她好像覺得這是件很有趣的事情?!斑^去都是我大哥教我,如今可輪到我教別人啦?!迸祟B皮的氣息蹭上他的頸項,身軀貼著他的后背給他校準動作,可他無法專心,不僅因為她在,也不僅因為她的話語。 他的右手,不要說引弓射箭,根本連一桶水都提不起。 女人給他擺好姿勢,便后退兩步,若期待、若信賴地看著他。 一時間,他竟不想看到她對自己失望的樣子。他轉過頭去凝望遠方的靶心,清晨的光束從裂開的天際墜落,正籠罩著眼前的荒草平疇。右手在弦上張開了又握緊,最后下定決心狠狠一拉時,卻只得一下短促刺耳的劃弦聲—— 一聲輕響,羽箭還未飛出,便落在了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