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節
幾位將官驚愕了一瞬,便即寬慰他道:“駙馬是治國的大才,文質彬彬,這等武夫的粗事,不會也罷!” “依你們的意思,本宮是個武夫了?”徐斂眉眼角微挑發了話,眾人立刻噤聲。 她走上前,將他手中的弓箭扔掉,道:“你不喜歡,我便不玩?!?/br> 這話說得有些蠻橫,好像片刻前她不是在逼著他“玩”似的。但無論如何,她用這種小孩子般的語氣把他的難堪遮掩了過去,而沒有露出那種失望的表情,這讓他松了口氣。 她帶他走出了演武場,自去將戎裝換下,穿上一身月白襕袍,發冠未解,手搖折扇,便換作了翩翩佳公子模樣。他看著,溫和道:“殿下如此男裝打扮,倒能將岑都的公子王孫都比下去了?!?/br> 她笑道:“但教你在我身邊,女人們便不會看我?!?/br> “殿下要去都城里么?”他問。 “你不想去看看?”她眨了眨眼,“看看本宮治下的徐國,是什么模樣?!闭f著又拿折扇拍拍腦袋,“本宮忘了,那四個月里,你大約早已看夠了?!?/br> 他的神色微微一僵。她卻握住了他的右手,雙眼笑得瞇了起來,像一只明明在耍賴卻仍讓人不忍斥責的小狐貍:“冷了吧?再過些日子,便要降霜了?!?/br> “柳先生,我們已認識四年了?!?/br> *** 今年的天氣冷得也太早。走在干燥的街道上,撲面的空氣都似挾著寒光的刃。柳斜橋出門時未及多想,此刻才發覺穿得少了,冷風襲來,逼出他一連串的咳嗽。她不說話,只是將他的手捂在了手心里。 拐過幾個彎,道路變得空廓,地勢低下,是臨近岑河了。她熟門熟路地走進一家臨街的茶樓,他跟在她后邊半步,倒像個小廝。 “是梅公子!”小二看到她來,笑著回頭朝掌柜的喊了一聲,“梅公子可有日子沒來小店啦!還是二樓的雅間?還是鐵云根?” 徐斂眉頷首道:“近來忙于俗務,真是慚愧?!?/br> 小二道:“梅公子忙的俗務,想必都是大事,我等升斗小民哪里想象得出呢!”一邊說著一邊領他們上了二樓,頓時清氣撲面,原來二樓四面軒窗大開,江上云氣穿窗來去,直如神仙之地。不過也因為天冷,雖然放下了隔簾,仍是寒風肆虐,是以二樓不見幾個客人。她停了步子,深呼吸了一下,回頭朝柳斜橋一笑:“這茶樓位置選得巧妙,江上風云對沖,都在此間化為具象了?!?/br> 他衷心道:“表獨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怪不得此地題名‘容容閣’,鬧市之中,乃有此山人之野趣?!?/br> 她愕然:“我只記得容容是此間老板娘的閨名?!?/br> 一旁的小二忍不住悶笑出聲。柳斜橋難得地臉紅了,連著咳嗽了幾聲,直到兩人在雅間里坐定,還不肯再說話。 雅間是由嵌著珠箔的竹簾隔開,江風來去,便聽見珠箔交擊的清貴而和悅的聲響。從窗邊望去,一條長河在底下蜿蜒而過,河的兩岸俱是炊煙人家,河上橋梁處處,河下小舟停泊,云霧垂落,將眼底萬事萬物都點染得有些縹緲。 “岑河是岑都的母親河,也是徐國的母親河?!彼粗纳袂?,微微一笑,“當然它不夠大,也不夠長,到了冬日里,還會結冰的?!?/br> “足夠了?!彼吐暤?,“岑河貫通徐之南北,一年四季商旅來往河上,是殿下的大功臣?!?/br> “先生慧眼。我曾說過,都城首要是四通八達;譬若東南邊上的梓城,通往岑都的陸路郵驛最快要走五日,而水路只需兩日半?!彼氐?。 “少了一倍的時間?!?/br> “所以徐國十八年前敗給莒國的那一場戰事,莒國便是在冬日進攻梓城,岑河結冰不通,消息傳到岑都時,梓城已然陷落?!彼哪抗夂芾?,窗外的風吹起她鬢邊的發絲,將她的肌膚吹得剔透。 他點點頭,“原來如此。不過今非昔比,如今莒國已滅,似莒國那樣的侯國,殿下也不再放在眼里了吧?” 她轉過頭來看著他,許久,開口:“不錯。如今我連王爵之國都不再放在眼里了?!?/br> 他的手顫了一下。就在這時,小二在竹簾外吆喝一聲:“鐵云根——”奉上了一壺清茶。 “這茶名,總得有些名道吧?”他移開眼光,換了話題。 她笑了,“你嘗了便知曉?!?/br> 他執起茶杯,飲了一口,當即皺起了眉,“好澀?!?/br> 她悠悠然品了一口,“這茶葉極硬,須長久泡在水里才稍微見軟,氣味苦澀枯涸,卻是提神的絕佳好物?!?/br> “云根乃山上之石,鐵云根,是說這茶堅如鐵石?”他微挑眉。 她笑道:“先生是南人,想必喝不慣這樣的茶吧?據說這茶喝得多了,人的心腸也會變硬?!?/br> 他的眸光從容,“原來殿下披靡列國,法寶都在此杯中?!?/br> 這話像是投機的稱贊,又像是平靜的反諷,她靜了片刻,輕輕地道:“我總希望這說法是真的?!?/br> 他不言語了。 時至近午,日隱不出,天際壓下冷漠的陰云,秋風清峭,河水沉滯。他忽而望見一艘小船從岑河上游而來,船上人披甲執戈,溯流而下,而下游一座旗亭旁正站著幾個兵士,要待接過這小船上的人。 她順著他目光看去,語意微妙:“就如先生所言,這條河對徐國太過重要,是以守河的將士每日須輪崗三班,巡邏十二次?!?/br> 他低頭寥寥一笑,“原來岑河上自有崗哨,在下還多此一舉地提醒您?!?/br> 她大度地笑起來,“這類事情,自然不能隨意讓人知曉,軍船都須掩蔽起來?!?/br> 柳斜橋看了她一眼。她絢爛的笑容里仿佛帶著鉤子,誘惑著每一個不慎望了進去的人。他收回了目光,手指在衣襟上擦過,“那您便不應當讓我知曉?!?/br> 她的笑容漸漸地隱去了。 “我不是徐國人?!彼值?。 “那你是哪國人呢,先生?”她一瞬也不瞬地盯著他。 “豐國人?!彼卮鸬煤芸?,也許有些太快了。 她點頭,“說的是。我險些都要忘了?!?/br> *** 此后她便再沒有說過這樣試探的話。她笑著給他挾菜,向他介紹岑都風物,帶他在岑河邊悠閑地走了一遭。陰天的河流另有一種攝人心魄的美,云層堆積之下渾濁的水浪裹挾著塵埃緩慢流動,不遠處云靄之中偶或探出一方徐國的旗幟。他想,這條河大約是被鮮血漂染過無數次了,才會這樣淡漠而克制吧。 而就這樣和她平平靜靜地談天說地,好像也是不錯的。他咳嗽的時候,她拉著他的手就會緊一些,目光投注過來時,當真懷著緊張。最后她好像再也無法忍受,到近黃昏時,帶他走進了一家醫館。許是因天氣的緣故,醫館里病人略多,她還耐心地拉他坐下等候了一會。他問她:“為何來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