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節
“不應景?”她笑。 “殿下又要出遠門了?” 她搖搖頭,“何必出遠門才算離別?” 他靜了靜,朝她示意一下,仰頭一飲而盡。 她望著月亮,手中無意識地轉著空杯,“本宮雖說先生易醉,可也從未真見先生喝醉過?!?/br> “任何人醉了都不好看的?!彼f。 “不錯,先祖父也是這樣說?!痹鹿鉃⒃谒哪樕?,幾縷發絲拂過她的臉頰,“本宮很小的時候,就被他逼著練酒量了?!?/br> “原來徐文公對后輩如此嚴格?!?/br> “你上回說,在你們南方,姑娘家是不讓喝酒的?”她笑笑,“那可真是遺憾,姑娘不知道酒有多好,你們也見不到喝醉的姑娘?!?/br> “南人始終記得醇酒亡國?!渡袝分^殷人好飲,周人禁之……” “那都是禁百姓飲酒。你看周公自己,祭祀飲宴,難道滴酒不沾?”她的話語慢了下來,“先祖父總希望,我能學會所有男孩子都會的事情?!?/br> 他飛快地掠了她一眼。 她恍如未覺,“那時候徐國只有三縣之地,比豐國雖然大些,但先祖父的爵位與豐伯平級,都是教別國瞧不起的。先祖父文韜武略,遠交近攻,在位期間徐國的領土擴大了兩倍,到臨死前,乃進爵為公?!?/br> 這些他都知道,于是“嗯”了一聲。 “可先祖父一直有個遺憾,就是父君的身體太虛弱了?!彼?,“父君其實是我見過的最有才華的人,可是這樣的一個人,卻受了莒國人的陷害,一輩子只能躺在床上?!?/br> “所以您執政以后,第一件事便是滅了莒國?”他低聲。 “雖然莒國不大,可當時先祖父剛剛去世,父君在病榻上即位,徐國的人心很亂。這樣的情勢下,要滅掉一個偌大的侯國固然很難,可若是做到了,便能敲山震虎,事半功倍?!彼悦5匦ζ饋?,“我還在傷腦筋呢,莒侯竟來向我求親了。我也是在那一刻才知道,原來身為女人,還能有這樣的用處?!?/br> 他看著她,喉嚨有些干啞,像是酒氣沿著嗓子蒸騰上來的?!暗钕乱砸患褐⑿靽螢樘煜掳灾?,列國之間,誰都知曉殿下是個奇女子?!?/br> 她轉過頭來,幽麗的容顏上一雙孤清的眼睛默默地凝注著他?!澳懔w慕我?” “是?!彼麊÷暤?,“我羨慕您?!?/br> 她嘲諷地笑了一下,卻不繼續說下去了。 他想,她大概永遠不會知道他在羨慕她什么。他羨慕她那一往無前的孤勇,羨慕她那毫不留情的果決,羨慕她明明已經那么聰明了,卻還可以漠視自己受到的傷害。 他也許比她聰明一些,但他永遠做不到像她這么勇敢。 高處的夜風刮過,她有些冷似地縮起了腿,雙手抱膝發著呆。也許真是酒的緣故,她的話變少了。他放下酒杯道:“若是太冷,便回去吧?!闭f著他便站起來,打算過來扶她。 “本宮聽聞很南的地方,一年四季溫暖如春,沒有雪也沒有北風,但是有大海?!?/br> 她突然開口,說了這樣毫無章法的一番話。 他的身子僵住。就這樣站在高高的屋脊上,冷風徹骨而過,月光好像能將他整個人的骨rou皮都照個通透,可是這些,這些全都不如他面前這個深不可測的女人來得可怕。 他的右手又開始發抖。 “你見過大海么,先生?”她似乎仍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微微瞇了眼睛,目光落在很遙遠的地方。 “見過?!彼麑⒆约旱穆暰€控制得很平穩,“在下是從東邊過來徐國的,東邊也有大海?!?/br> 她點點頭,“可是東邊的海同南邊的海是不一樣的。本宮曾經纏著楚厲王,說想去看看南海之濱,他也真是不分輕重,就為本宮一句話滅了一個國家?!?/br> 他的神色只僵硬了片刻。 “楚厲王,”他一個字、一個字地,緩慢而平淡地道,“他是愛您的?!?/br> 她低著頭,似乎思考了一會兒,然后微妙地笑了一下?!翱晌覅s只想騙他而已?!边@時候,她才拍拍身上的灰站了起來,他比她高一個頭,她抬起目光直視他眼睛的樣子卻好像與他平齊,“你呢,柳先生?” “什么?”他的喉嚨動了動。她靠得太近了。 她的眼睛里凝聚著朦朧的醉霧,漸漸地似乎有些看不清他了。試探到最后,又回到了那句無法證偽的話上。 “他們都說,只要我愿意,任何男人都會愛上我?!彼厥栈亓四抗?,片刻前還不可一世的女人此刻好像是真的醉了,眼底是潮濕的紅暈,“我過去以為他們是對的,現在才知道,他們是騙我的?!?/br> 她后退一步,他連忙伸手拉住她,兩人在屋脊上危險地趔趄了一下才站定了?!八麄兪钦l?”他喘著粗氣問。 “男人?!彼f。 *** 他花了好大的力氣才將喝醉的女人從屋頂上弄下來,懸梯的繩索都險些被他拽斷了。她喝醉以后竟然出奇地乖巧,不哭不鬧,就任他半扶半抱地帶進了臥房。他真不知她這是喝了多少了。 帶著她在床上坐好,自去打了盆水過來,正要給她擦臉,卻發現她已經躺倒在床上。他只好俯下身去親力親為,溫熱的毛巾觸上那張柔軟的臉時,她驀然睜開了眼,一眨也不眨地凝視著他,眼神清亮,好像流動著幽涼的泉水。 他忽而又懷疑她其實根本沒有醉了。 但她的呼吸確實很急促,酒氣上涌令她整張臉染著虛幻的紅,柔婉得像是夕陽邊的云朵。一點燭光根本照不清晰她的樣子,只能看見簾影在她肌膚間摩挲拂動。 柳斜橋覺得這樣也無不可,他不需要將她看得更清楚,她最好也不要將他看得太清楚。他們就在這樣一個光影模糊的地帶里呼吸相聞,彼此誘惑,明明互相警惕,但誰也不先加害對方。 因為誰也不先加害對方,就以為可以永遠如此相安無事地存活下去。 她的目光漸漸變得復雜,那是她從醉酒中清醒過來的預兆。然而她又乖順地閉上了眼睛。 他的心好像快要跳出嗓子口了,近三十歲的成熟男人,在自己的妻子面前笨拙得無所措手足。他緩慢地俯下身去,鼻尖幾乎就要碰上她的鼻尖,唇與唇之間的縫隙一點點地咬合—— “哐啷!”一聲重物落地的聲響將兩人從迷夢中驚醒。 他突然站直了身子,手中的毛巾被自己攥得發了涼。她揉了揉額頭撐著床坐起,迷糊地問:“什么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