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節
陳學功端了洗臉盆,開門去走廊盡頭的洗手池接水,看秀春洗了手臉之后,拖了椅子在秀春床前坐下,問道,“好好的,怎么把自己整成這樣了?” 對陳學功,秀春一百個放心,直接道,“因為老地主挨批了,我想幫他?!?/br> 聞言,陳學功皺眉道,“所以你就把腿給整折了?” 秀春忙道,“不這樣的話,我實在想不出啥好的法子了,與其讓老地主成天在農田基建會戰工地吃苦頭,還不抵想點法子讓他以后‘伺候’我和我奶?!?/br> 說著秀春又道,“我都這樣了?醫院能給開證明了吧?最好是開個要在家躺上一年半載的證明,兩年也行,越長時間越好?!?/br> 陳學功氣結,“你是癱瘓了啊,能躺這么久!” 說歸說,次日陳學功親自給秀春開了份證明,把秀春的病情盡可能往重了寫,末了在建議一欄寫上建議休息兩年。 外科辦公室里,跟陳學功一組的方醫生是醫院的老職工了,瞧見陳學功開的證明,愣住了,訝道,“小陳啊,證明可不能這樣開啊,這是要得多大的病,需要修養兩年吶…” 陳學功為了秀春,也是豁出去了,厚臉皮管方醫生要了科室公章,啪一聲在上面蓋了戳,一個戳不行,還得再去掛號窗口再蓋一個醫院公章。 整好之后,拿去給秀春,秀春在輸液室掛鹽水,一大早孫有銀就找來了,把錢寡婦也帶了來,加上何鐵林,三個人圍著秀春一個。 秀春接過證明,按捺住心中歡喜,轉手就把證明給了孫有銀,臉上露出苦惱之色,“大伯,傷筋動骨一百天,我這骨折一時半會都好不了,近兩年估計都干不了重活,我不干活,掙不到工分,年末隊里分錢就沒我的份,大伯你可不能不管我,以后我和我奶的開銷就管你要行不行?” 聞言,孫有銀差點沒跳起來,一個拖油瓶不夠,還一次來兩?管吃管喝,還得管上學的學費? 不能答應不能答應,他要是答應了,他女人還不得跟他鬧翻天了?! 第45章 45兩更合一 秀春的大力氣孫有銀可是見識過的,在隊里干活能抵得過一個青壯年,一年掙兩三百個工一點問題也沒有,按這幾年的收成來算,一個工約莫三毛錢,兩百個工就是六十塊錢,如果三百個工呢,那就是九十塊錢! 這么多錢白白沒了也沒辦法,孫有銀可不會一年給她這么多錢! 見孫有銀為難極了,半天不敢放一個屁,秀春覺得差不多了,話音一轉,接著道,“大伯,其實我有個法子?!?/br> 孫有銀忙道,“啥法子?” 秀春指指何鐵林,“讓老頭幫我干活,你看我腿成這樣,醫生都建議我躺兩年呢,我奶眼睛又不好使,沒人照顧哪能成,都是這老頭害的!以后他得供我使喚!” 孫有銀為難道,“哪能由著你亂來!咱家是貧農成分,他是地主成分,哪能攪合到一塊!再說了,老頭剛被勞教,是咱們全隊上下的階級敵人,這個時候劃不清界線,你這不是連累我嗎?!” 孫有銀好歹是大墳前生產隊一把手,秀春是他親侄女,他們前些時候才表明自己立場,跟階級敵人永不為伍,現在他侄女就把階級敵人領家去了,這不是當著全生產隊的人給他一記響亮耳光么! 秀春知道這事不好辦,可再不好辦,她也得把何鐵林弄到她家去,不然可就白搭上一條腿了! 思來想去,秀春決定給孫有銀下一劑猛藥,“要是這樣,奶,這幾天你就去大伯家住吧,大娘他們好照顧你,有人做飯給你吃,有人給你洗衣裳就行了,啥時候等大伯跟隊里委員商量出結果了,咱們再說以后?!?/br> 錢寡婦愣了下,隨即從善如流道,“有銀,春兒說的是,等咱們家去我也不回家了,就直接去你家吧,回頭你讓淑芬把炕收拾出來,春兒都這樣了,也不方便照顧我,她自己在家也沒辦法做飯洗衣,我看干脆都讓淑芬整吧?!?/br> 錢寡婦話音剛落,孫有銀立馬道,“我細細想,春兒的建議也不是不可行,春兒在河壩上被砸斷腿,那是大家有目共睹,就是公社領導過來查也不怕,醫院都給開證明了,還能有假?” “等回去之后,我立馬跟隊里幾個委員說下,對付階級敵人最好的辦法就是栓在跟前看著,一刻也不能拿讓他懈怠,春兒,你以后好好看著他,可不能讓他鉆一點空子!” 秀春等的就是這句話,忙不迭點頭,孫有銀生怕秀春和錢寡婦賴上他,哪怕費盡了心思,也得想法子讓何鐵林頂替她干活。 秀春不知道孫有銀到底用了啥法子,從醫院回去,沒過兩天,隊里的幾個委員還有孫有銀,一塊來她家了,把里里外外審查了一遍,秀春該藏匿的都藏好了,不怕他們查出啥東西來,就躺在堂屋的炕上,打了夾板腿搭在炕沿上,讓他們好好審查。 “春兒眼下的情況確實特殊,滿武,你看我說的咋樣?” 孫有銀先開口了,打從秀春從市醫院回來起就癱在床上啥也不干了,每日到了吃飯點,錢寡婦就杵著拐棍摸到他家,吃了飯一抹嘴巴,再給秀春盛點帶回去,這還不算,他兩換下來的衣裳全抱過來讓高淑芬洗,把高淑芬氣的連著幾天沒讓他上炕,縮在堂屋炕上跟兩個閨女擠一塊,別提多憋屈! 秀春是在王滿武眼皮子底下傷到腿,王滿武理應擔責任,他最好說話,“我看成,就按指導員說的辦?!?/br> “滿文你呢?” “我也沒意見?!?/br> 剩下還有婦女主任和隊上會計,也都沒啥意見,在哪勞教不是勞教! 事情是定了,孫有銀的意思是還讓何鐵林住牛棚,秀春忙道,“還住啥牛棚,讓他卷了鋪蓋蜷在我家爐膛口睡不就得了?!?/br> 孫有銀滿頭黑線,“春兒呀,爐膛口也太小了,咋睡人吶…” 他這侄女心可真夠狠的,屁大點地方,做里面燒火都覺得憋屈,要是睡在里面,一夜都不能安生! 秀春不以為然,大聲道,“咋地,他還多金貴啊,讓他睡爐膛口都便宜他了,我本打算讓他睡地窖?!?/br> 秀春話音剛落,王滿武就贊許道,“指導員我看這法子好,對付階級敵人,哪能讓他有一刻放松?!本來我還擔心春兒太小,給他三兩句糊弄了,現在看來,咱都不用cao心,就讓何鐵林睡爐膛!” 隊里的婦女主任又給秀春出主意,“夏天讓他睡爐膛口,冬天就讓他睡地窖,不蓋地窖蓋,呼呼的寒風往里灌,凍不死他!” 秀春汗顏,這女人可真會想法子,趕忙應下來,對他們道,“趕緊讓他過來,眼看中午,我跟我奶的飯還沒著落呢,讓他過來給我們燒飯!” 說著,秀春又笑瞇瞇對孫有銀道,“要不然再去勞煩大伯一頓飯也行?!?/br> “趕緊的,我現在就讓他過來,春兒你看好,家里啥活都讓他干,讓他出工幫你掙工分!” 孫有銀不敢再拖拉,從秀春家出去沒多久,何鐵林就來了,手里還抱著他原先的破鋪蓋,當著孫有銀的面,秀春不客氣的使喚道,“先去做晌飯,鋪蓋臟死了,就丟在爐膛口,以后你就睡那兒,咱家可沒炕給你睡!” 何鐵林一聲不吭,抱了鋪蓋仍在爐膛口,開始刷大鐵鍋準備燒飯。 “去自留地里摘點黃瓜涼拌,西紅柿摘幾個,面袋子在西間炕上…” 秀春就坐在堂屋炕上大聲指揮,孫有銀在這坐了會兒,實在受不了秀春的大嗓門,就在他耳邊喊,震得他耳朵根生疼,覺得沒啥問題了,孫有銀又叮囑了兩句,這才家去。 等孫有銀走遠了,秀春才歇了聲,從炕上單腳跳下來,跳到西間,把櫥柜打開,櫥柜里還有風干的臘rou,散酒還是她之前打的,花生米也有,一塊拿了出來,臘rou遞給何鐵林,“爺爺,咱們中午炒臘rou吃,櫥柜底下又大米,咱們再做點臘rou蒸飯,炒兩個小菜,喝點小酒,咱們慶祝一下!” 何鐵林沒了剛才的低眉順眼,伸手彈了彈秀春的腦門,笑道,“就你鬼機靈!趕緊上炕坐著去,今天我來露一手!” 醬油炒臘rou,蒜泥拍黃瓜,西紅柿拌白砂糖,蒸臘rou,還有鹽水煮花生米。 何鐵林給錢寡婦也倒了一盅散酒,秀春也想喝,被何鐵林斥了回去,“小丫頭,喝啥酒,喝點湯得了?!?/br> “難得啊,沒想到老地主有一天會給咱家打長工了,新社會就是好呀?!卞X寡婦面露得意之色,好似總算把老地主踩在腳下了一般,深有揚眉吐氣之感。 何鐵林呵呵笑,“你也說是新社會,哪還有長工!” 錢寡婦被噎住了,一時不知道找啥詞來替代長工,哼了哼,沖何鐵林道,“吃了飯把鍋刷洗了,衣裳拿去河里洗下,還有自留地里的草,也給鋤了?!?/br> 何鐵林給自己倒了一盅酒,仰頭喝下,舒服的喟嘆一口氣,只要不去那勞什子公社農田會戰基地,讓他干啥都行! 秀春家因為住了個階級敵人,周邊鄰居經常過來串門子,順便監視下何鐵林到底有沒有在干活,最初幾天來串門子的人還挺多,時間一長,誰還有閑心管這些! 秀春骨折的右腿外傷漸好,就是夾板一時半會都拆不下來,不過這也不影響她行動,成天單腳在屋子里外跳來跳去,她把西間收拾出來了,讓何鐵林睡西間,平時的家務活雖然何鐵林搶著要干,但秀春手腳麻利,除卻不能去河里洗衣裳,像燒飯灑掃這些活她都能干。 隊里出工的時候,何鐵林就頂替秀春去隊里干活,雖然干的還是重活,但最起碼回來吃的舒坦睡的安穩,心理上沒有太多折磨! 時間過得飛快,轉眼就入了秋,今年中秋趕在秋忙結束之后,今年的冬小麥雖然沒像去年那樣大豐收,但按指標上交給糧站之后,還剩下些,為了讓社員們過個好節,隊里把冬小麥平分了,分攤到每人頭上約莫有十斤,秀春跟錢寡婦的冬小麥脫皮之后,足足有十五斤。 何鐵林因為勞教,分不到細糧。 自打革命浪潮席卷全國之后,公社領導人對勞教的壞分子也做了統一規定,出工干活那是必須的,但不會記工分,也就意味著就算終年干活到頭,也不會掙一分錢。 口糧方面,總不能一點糧食也不分,細糧肯定是沒有了,粗糧里,像玉米和地瓜干這類偏上等的粗糧,也不會分給他們,他們分到手上的是小麥麩皮,高粱,或者米糠之類。 秀春吃過高粱面饃,硬的像塊石頭,吞下去都拉嗓子,至于麩皮和米糠做出來的,那就更食不下咽了。 也就只有在基建隊來檢查時,秀春家才會出現高粱面饃這類食物,還都是讓何鐵林吃,她跟錢寡婦就吃玉米面饃,有對比他們才能知道秀春是時刻在‘虐待’階級敵人。 中秋節前一天,秀春外婆過來了,拎了些宋建國夫婦郵寄回來的東西,瓜子果脯還有件軍綠色罩衫,同時給秀春帶來個好消息,陳秋娟終于懷上了! 秀春忙將她外婆拉上炕坐,歡喜道,“太好了,幾個月啦?” 大媳婦總算懷上,秀春外婆樂得見口不見眼,笑著對秀春道,“頭三個月沒告訴我們,這不,四個月了建國才拍電報告訴家里這個喜訊!” 秀春之前聽陳學功說過,說問題出在她大舅身上,治好的機會不大,幾率這樣小,可她大舅媽還是懷上了,果然好人有好報! 秀春外婆又道,“先前他兩為了孩子,不知道去了多少醫院,吃了多少藥,就是不見效?!?/br> 秀春道,“那是咋治好的?” 秀春外婆道,“最后讓老中醫幾副湯藥給瞧好的!” 說著,秀春外婆放低了聲音,對秀春耳語道,“建國來信說,他后來想去感謝那老中醫,沒想到老中醫家被抄了,說是破四舊!造孽喲!” 破四舊秀春聽老師說過,遠的不說,就他們公社,以前香火極旺的土地廟都給燒了,古籍字畫無一幸免,沒想到連中醫都沒能躲得過。 秀春外婆在這跟秀春嘮了一上午嗑,中午秀春要留外婆在家吃晌飯。 秀春外婆看了看秀春的腿,心疼道,“啥時候才能好啊,害你腿折的老地主呢?!” 秀春忙道,“老地主頂替我出工,幫我掙工分去了,我沒事,馬上就能拆開夾板走路了!” 傷筋動骨一百天,這都三個月了,也該好了。 聽秀春這么說,秀春外婆放心了些,錢寡婦在東間炕上納鞋底,因為宋乃娥戶口的事,這兩個老太太鬧得又不太愉快,不過秀春外婆臨走之前,還是跟錢寡婦打了聲招呼,說她要回去。 錢寡婦也客氣的招呼一聲,留她在家吃晌飯。 秀春杵著錢寡婦的拐棍,送外婆出去。 眼下錢寡婦不在,秀春外婆猶豫了下,還是小聲問秀春,“春兒呀,你三叔最近有信嗎?跟家里聯系了嗎?” 秀春搖頭,自打孫有糧跟葛萬珍離了婚,孫有糧老家算是沒了牽絆,錢寡婦這個老娘,他也沒放在心上,從未回過家,更未曾來過信。 瞧出外婆話里有話的樣子,秀春道,“咋了外婆,是我三叔有啥事讓你轉達嗎” 孫有糧不跟家里聯系,宋建軍倒是常給家里通信,趕上輪休了也會回來一趟。 秀春外婆道,“這事我還是聽你二舅回來提的,你三叔犯事挨批廠里批啦,工作都沒了!” 聞言,秀春有些訝異,忙道,“因為啥事挨批?” “還不是因為他二婚的事,你二舅說舉報你三叔的不是別人,是他徒弟,不知因為啥事跟你三叔結了仇怨,寫了大字報在廠里貼的到處都是,揭發你三叔還沒離婚就跟他后來的女人攪和在一塊,思想作風出了大問題,原本這事廠里人大多心知肚明,可眼下趕上時候了,正好叫有心人拿來說事,你三叔可不就倒大霉了!““那我三叔他后來…就是后來這個三嬸呢?!?/br> 秀春外婆道,“兩個思想作風都有問題,一塊給廠里開除了!他兩都沒分到房,眼下又被廠里開除,聽說都擠在他女人的娘家住,別看住的是市里,可不比咱們鄉下寬敞,祖孫三代擠一間房,拉布簾打隔斷,晚上撒尿聲都哩哩啦啦響,想想都尷尬!” 自打宋建軍從單位分到房,秀春外婆去過幾趟,屁大點地方,靠東墻擱宋建軍兩口子的雙人床,挨西墻擺了一張上下鋪床,大狗和二狗在上下鋪睡,老幺妞妞就跟著宋建軍兩口子睡,加上桌椅板凳鐵皮爐子,擠得不像樣,秀春外婆咋看咋不舒坦。 在家多好,寬敞又兩趟,偏生宋建軍他媳婦一聽秀春外婆這么說還不大痛快。 “大狗二狗再大點,上個初中或高中,等歲數到了,就弄進廠里工作,單位福利又好,制服手套香皂一概不缺,咋地也比在家對付那一畝地強!” 樂意擠就擠吧,秀春外婆也懶得管這些,省得管多了不討喜。 秀春外婆走后,秀春想了想,暫且還是沒將孫有糧的事跟錢寡婦說,只當自己啥也不知道,孫有糧沒頭沒腦,連家都不會,她要是現在告訴錢寡婦了,錢寡婦一準得想東想西坐立不安。 一鋼家屬區,蔣蘭花的娘家里,蔣蘭花大嫂昨天剛蒸的玉米餅被孫有糧多拿了個偷吃了,蔣蘭花大嫂一早起來就開始踢東西摔板凳,指桑罵槐,她大嫂嗓門大,隔老遠都能聽見。 住周邊的鄰居充耳不聞,摔簾子的摔簾子,關門的關門,蔣家如今住了兩個壞分子,誰敢跟他們沾邊吶,恨不得躲得遠遠的,省得惹上事。 外人都這樣了,何況蔣家人,蔣蘭花上頭有兩個哥哥,都結婚娶了嫂子,嫂子又各生了兩個孩子,加上蔣蘭花爹娘,老老少少十幾口人擠在這間二十來平的職工家屬房內,別提多憋屈。 沒結婚前,蔣蘭花過得多舒坦吶,家里開銷由兩個哥哥在支撐,蔣蘭花學徒工的身份,一個月三十斤的糧食標準,工資十六塊五,一分錢都不上交給家里,全留著她自己花,存了布票就去扯布做衣裳,不然就花高價錢買不要布票的衣裳,成日打扮的跟朵花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