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節
青藍如洗的碧空下,人煙稀少的車馬道上,一輛馬車突然受驚狂奔,車上似乎有人往外一跳,就地一滾跑遠,留下那瘋馬拉著車,載著車里女子的尖叫,發瘋似的奔跑。 而在前面,就是楚衡的馬車。 邵阿牛聽到后頭的動靜時,扭頭看了一眼,瞧見那副驚馬的狀況,趕緊拉緊韁繩,把馬往邊上驅趕,試圖避開那輛馬車。 哪知,那瘋馬驚惶之下,竟然朝著這邊橫沖直撞了過來。 “能不能制住那匹馬?” 車門被拉開,聽見身后傳來郎君的聲音,邵阿牛定了定神:“能,只是不容易?!?/br> “沒事,你想辦法去制住那匹馬,車子我來趕!” 楚衡從車里出來,拉過韁繩。風帶過他的鬢發,鳳眼深邃,俊秀漂亮的臉孔上,絲毫不見膽怯的神色。 邵阿牛不敢再遲疑,咬牙要跳下馬車。 身后的楚衡動了動手指,一計春泥護花套上了邵阿牛。 邵阿牛下了車,順勢在地上打了個滾,然而那瘋馬的速度有些驚人,不等邵阿牛起身,馬蹄已高高揚起,下一刻就能落地踏在他的身上。 馬車上的驚呼聲這時更大了。楚衡顧不上手里還拉著韁繩,順手彈了個芙蓉并蒂,又射出一枚銀針。 瘋馬畢竟是牲畜,比不得人。楚衡的芙蓉并蒂和銀針只能叫它頓了一頓,很快就沒了效果。 眼見馬蹄落下,邵阿牛卻在這時突然大吼一聲,從地上暴起,雙拳狠狠一下打在馬腹,而后借力將整匹馬摜倒在地。 楚衡松了口氣,當即“吁”了一聲,勒馬停下。 瘋馬被摜倒,連帶著馬車也翻倒在地。車里的驚呼一下子拔高,又有東西砸在地上的沉悶聲,邵阿牛沒有多想,制住瘋馬后,趕緊去拉車門。 等到楚衡跑到馬車前,邵阿牛已經伸手,扶著車里滿身狼狽的兩個人下了地。 對楚衡來說,這是他穿書以來,頭一回見到這么漂亮的女人。 高鼻梁,有著一雙岫玉一般明麗的眼眸,膚色若雪,金色的長發微微卷曲,一看便是來自番邦的美人。 連帶著緊緊攥著美人的衣裙,躲在背后,吃敢露出半張臉的女娃娃,也精致地如同玩偶一般。 “奴家感激郎君相助,不然還不知這瘋馬要惹出多少事來,興許,連奴家和奴家女兒的性命今日都要交代在這里?!迸松焓置嗣畠旱暮竽X勺,將人輕輕往前推,“快謝謝恩人?!?/br> 女娃有些膽怯,像是嚇壞了,掙扎著不肯往前。 楚衡并不在意這份感激,只是見那瘋馬一時半會兒起不來,母女二人的馬車也已經損壞,關切地問了句:“娘子是要去哪兒,若是順路,不妨同行?!?/br> 女人有些愣怔,猶豫道:“奴家要去揚州城,不知恩人可是順路?” 楚衡看了眼鬢角被擦紅的女娃娃,再看女人不住拉扯衣袖,試圖蓋住受傷的手腕,隨即道:“順路?!?/br> 之后的路,因為有了女娃娃,五味在車上總算又找著事情做。 比起什么都親力親為,壓根不需要他的三郎,那女娃娃年幼懵懂,五味忙著開盒子找點心,又哄著她幫忙給抹了點藥膏。 女人這時候才同楚衡攀談了起來。 女人自稱江羌,屈支國人。幼年時遭逢變故,被漢人養父從屈支帶走,一路東行來到大延。之后便在大延燕都落腳,這次來揚州是因聽說了揚州地動,想來看看住在揚州的好友是否相安無事。 被五味抱在腿上喂點心的,是她的女兒,隨母姓,但單一個離。江羌說,是“離離原上草”的離。 楚衡把傷藥放在了桌上,江羌有些遲疑,半晌低聲說了謝謝,而后卷起袖子,自己為自己上藥。 楚衡只隨意地看了一眼她的胳膊。 白皙的胳膊上,那長長一刀,哪里是驚馬時的撞傷,分明就是被刀割開的口子。 只是有的事,他卻不打算細問。 等馬車進了揚州城,江羌母女倆很快就在一處民居前下了車。 分別前,江羌喊住楚衡,遞上一支步搖:“楚郎來日去燕都,若是需要什么幫助,可拿著這支步搖到江苑尋奴家?!?/br> 她說完話,并不停留,牽著女兒的手轉身敲響了民居的門。 直到那扇門打開,江羌母女二人被人迎進門內,楚衡這才扣響車壁。馬車重新起步,不緊不慢進了平津胡同。 楚家的小廝如今不敢不認識楚衡,見人回來,忙躬身把人引領進門。 還未走到西廂房,楚管事半路出來將人攔住,直接帶著楚衡拐了幾拐,進了楚大富的書房。 楚家只出了楚衡一個擅長讀書的,楚大富和長子楚雍都耐不下性子讀書識字??筛缸佣说脑鹤永?,都各自設了一間書房,擺了些書,當做臉面。 楚衡進了書房,見楚大富端坐其中,滾圓的臉龐上添了幾分心煩意亂,忍不住抿了抿嘴唇。 正待行禮,一個茶盞徑直砸了過來,楚大富聲如雷鳴:“孽畜,跪下!” 第21章 【貳壹】家非家 孽畜你大爺! 楚衡聽到這聲罵的時候,第一反應是要張口罵回去,神光一閃,驀地壓住火氣。 古人重孝,一個“孝”字就足夠壓死他的,他還不至于為了聲罵叫人架起來批判。 書房里除了父子倆,只站了個嬌俏的丫鬟,看著像是用來紅袖添香的,可這會兒臉色也有些發白,低著頭不敢去打量他們。 楚衡收回目光,微微低頭:“阿爹息怒?!彼戳丝丛以谀_邊的茶盞,靠著楚三郎的那點記憶,辨認出是別人特地淘來送給楚大富的上品后,不慌不忙勸道,“阿爹砸了這茶盞,就算阿爹不心疼,叫阿娘知道了,怕也要心疼上一陣?!?/br> 楚大富這回也認出了自己失手砸出去的茶盞是哪一個了,頓時心疼的不行,撫著胸口喘氣:“你個孽畜,出了這么大的事情,你竟然還……竟然還敢巧言令色!” 一想到之前一段時間門可羅雀的米行,楚大富就覺得喘不上氣來。 再看底下明明是跪著,可低著頭,叫他看不清臉上神情的庶子,楚大富越發覺得心口疼。 “你說說,你說說趙世子帶回來的那些糧食是怎么回事?” “別裝啞巴!世子他只去了一趟別云山莊,回來就帶了那么多糧食,不是從你手里買的,還是天上掉下來的不成!” 楚衡行了個禮,雖是跪在地上,可端端正正不卑不亢:“阿爹,那些糧食的確是從兒的莊子上拉走的?!?/br> “孽畜!你知不知道,你那些糧食壞了整個揚州城的生意!”楚大富的神色有些難看,“你簡直愚笨!讀書讀傻了不成!” 楚衡從善如流地應了聲:“兒不知阿爹的意思。天災過后,百姓的日子尚且還未恢復從前,何來的生意?既是生意,又何來的抬價?一斗米,過去十五文,地動之后一百五十文,一斤鹽過去四十文,后來四百文。阿爹,這不是生意,這是趁火打劫?!?/br> 楚大富怔了一下,倒抽口氣,氣得差點又把手邊的茶盞砸了過去。還是丫鬟手腳利落,將杯子往身前一攬,躲過一劫。 “你……你這孽畜……你……” “世人常說,為富不仁。楚家是揚州城一代有名有姓的富戶,如何能做這趁火打劫,為富不仁的勾當!況且,楚家這才賣的又不是新米,怎能一口氣漲價百倍!受了災的百姓如何吃得起米糧,如何在熬過天災后,再熬過不能裹腹的日子!” 楚衡擲地有聲,直聽得楚大富額角青筋直跳。 楚衡不敢把他爹就這么活活氣死,適時住了嘴。 從年初三到這會兒,也有半年多不曾見過楚大富,楚衡抬頭看到他爹那張比臉盆還打的臉,再看他的神色和喘不上氣來的樣子,心里明白,他這便宜爹,多半是吃的東西太好太油膩,年紀一上來,得病了。 “阿爹要是身體不舒服,不如讓兒號個脈?” 這頭氣才順了一些,一聽楚衡的話,楚大富頓時想起被號出個“房事不舉”的女婿。再聯想到自己近年來房事也不太行,楚大富越發覺得,不管這個庶子的本事如何,絕不能叫他給自己號脈。 “胡鬧!小小年紀,不學著生意,成日學這些不著調的東西,這是打算將山莊耗干凈了了不成?!?/br> 說起生意,就又想起被壓下的糧價,楚大富頭也疼了,心口也疼了,靠著椅背就張嘴喘粗氣。 小丫鬟嚇慘了,顧不上書房里還跪著人,丟下茶盞就往門外跑,邊跑邊呼救。 楚衡盯著疼得快沒意識了的楚大富,暗暗嘆了口氣,到底還是站起來上前去給號脈。 這一號脈,楚衡的眼神變了變。 倒不是什么大病,就是胖的。 楚大富這個年紀,已經是需要注意養身的時候了,可楚家的生意做的大,楚大郎雖然也跟著做事,到底經驗不足,撐不起場面。楚大富因此仍然活躍在生意場上,胡吃海塞,每日不吃幾大碗rou,喝幾碗酒,這家門就邁不進來。 因此,到了現在,得個心腦血管疾病簡直再正常不過。 楚衡摸出銀針,正打算給他爹扎上兩針,回頭再開副藥喂下去,方才跑出去呼救的小丫鬟已經帶著一大幫的人趕了回來。 楚家的人壓根不給楚衡任何機會去碰楚大富。 別云山莊的糧食低價賣給趙世子,世子又把糧食拉到揚州,揚州虛高的糧價就蹭蹭蹭地往下跌了好幾倍。 如今一斗米什么價錢? 不過才十六文,只比地動前貴了一文。 而其他東西呢? 自然也跟著一道跌了。 好在楚家這些年來只做米商,影響不大??蓳P州其他富戶不同,得知那些糧食來自別云山莊,知道別云山莊是楚三郎的產業,楚家一時在揚州受到了商會的擠兌。 楚大富為此,奔忙了很久,才修復了楚家在商會里的地位。 如今,見楚衡一回來,就把楚大富氣得病倒,楚家上下即便有人覺得三郎無錯,這時也只能眼睜睜地看著廖氏喊來家丁,把三郎抓著,按在長凳上打了四十大板。 于是最后被抬回西廂的楚衡,看上去很不好,一條命像是直接去了大半,只剩一口氣懸著。 有仆婦看著不忍心,偷偷給打了水送來,詢問五味要不要給三郎請個大夫看看。 五味含著兩泡眼淚,看了看趴在床上氣若游絲的三郎,正要麻煩仆婦去請大夫,就瞧見邵阿牛抓著兩瓶藥擠進門,粗手粗腳地要給三郎上藥。 “你別動,我來我來!” 五味這下想起帶來的藥里,三郎特地交代過放了不少止血生肌祛瘀的傷藥,當即指揮邵阿牛把人送出西廂,自個兒跪在榻邊伸手去解楚衡的衣裳。 “認得藥嗎?” 楚衡突然出聲,五味手頓時抖了下,抬頭見他睜開眼看著自己,眼淚哇一下全流了出來。 “三郎疼不疼?好多血,三郎,咱們回家好不好,揚州不好,楚家不好,三郎總是被人欺負!” 楚衡的情況算不上不好。 廖氏出現在書房的時候,他就做了防備。 打板子還是棍子,還在山莊時他就想到了會挨這么一頓打。但是沒想到,廖氏竟然會想直接把他打死。 要不是邊上有人勸了幾句,他又恰好偷偷給自己上了個春泥,這會兒只怕已經咽氣去陪楚三郎大眼瞪小眼了。 “紅色那瓶是止血的。藍色那瓶取一顆出來,拿水化開?!迸吭陂缴?,楚衡不忘指揮五味。 邵阿?;貋?,直接就跪在屋子里,咚咚咚給磕了幾個響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