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節
一連數日,揚州并未來人。 這日用過午膳,窗外風停,夏蟬停在樹上叫的凄厲。楚衡坐在中堂外的走廊上,身邊圍著一圈小孩,和他一道在紙上玩九宮圖。 小孩大多是佃戶家的孩子,認得楚衡,又喜愛同他玩鬧,見爹娘最近忙著田里的活計,顧不上管束他們,便時常跟著楚衡進進出出。有段時間,楚衡即便是去上茅房,身后也會跟著一串小尾巴。 他無奈,只好想了幾個小游戲,丟到他們跟前,哄他們玩。 白術和五味捧著新鮮的瓜果過來,等孩子們排好隊領了水果散開,這才另外給楚衡端了一碗烏梅湯。 “三郎,聽人說,揚州那邊的事情已經處理的差不多了,趙世子就要帶人回燕都了呢?!蔽逦兜南⒆钍庆`通。 楚衡看了他一眼:“又是那個校尉告訴你的?” 五味瞇起眼笑了笑:“嗯。他還說,陸郎君這幾日也該啟程了。陸郎君若是走了,三郎會不會覺得寂寞?!?/br> 五味話音一落,楚衡差點砸了手里的碗,白術的臉色也變了幾變。 “平日里三郎總是忙著制藥,給人看診,一不留神就廢寢忘食了。好不容易陸郎君來了之后,能幫著我和阿兄盯著三郎按時用膳,還能同三郎說上話?!蔽逦对秸f聲音越輕,見自家郎君似笑非笑地盯著自己,忙話也不顧上說了,抱起木盤直接跑人。 白術留在后頭,有些愧疚:“三郎,五味他……” 楚衡知道他想說什么,只伸手拍了拍白術的腦袋,心底長長嘆了口氣。 入夜,清點完剛送到的草藥,楚衡囫圇吃了幾塊糕,拖著滿身的燥熱和疲累,恨不得回房立刻倒頭睡下。然而身上黏糊糊的感覺在告訴他,不洗個澡再睡,明天就要餿了。 水房燒了熱水送到屋里,楚衡打了個哈欠,幾下脫干凈衣服坐進浴桶中泡澡,不過片刻功夫,他靠著浴桶,迷迷糊糊地就睡了過去。 因楚衡不喜歡洗澡的時候邊上還有人伺候著,五味和白術兄弟倆這時候也都各自在別處忙著,絲毫不知他們的三郎渾渾噩噩地泡在浴桶里就睡著了。 直到有一身影從走廊那頭而來,不費吹灰之力地推開了緊閉的房門。 那人反手將門輕輕拉上,無聲無息地繞到里屋,卻一眼見到了頭枕在浴桶邊上,閉著眼,睡得香甜的楚衡。 “在這種地方睡,明早又想病倒?” 陸庭聲音發沉,伸手去探了探水溫。已經涼了,興許是因為夏夜的關系,這個溫度泡著并不覺得涼。 他搖頭,伸手點了楚衡身上的xue道,直接將人從浴桶里撈了出來。 白皙的身體帶著水暴露在視野中,陸庭腳步頓了頓,手臂微微用力,用楚衡如果醒著一定會暴怒的一個公主抱,把人送到了榻上。 楚衡的身體一看就是書生模樣。 陸庭曾派人打聽過楚三郎,都說那是一個令人惋惜的神童,不少人提起他,只會嘆息搖頭。陸庭知道,楚家三郎過去很長一段時間,以刻苦讀書為目的,期盼著能光宗耀祖,好讓生父嫡母能以他為榮,以至于性格上頗為內向。 但似乎……是在去年開始,內向的楚三郎因為楚家再一次的傷害,一場大病之后性情大變。 也難怪會變成現在這副模樣…… 陸庭低頭,被放在他手心里的手,掌心上留著明顯新長出來的繭子,是經常握鐮刀鋤頭生生摸出來的。還有指尖泛黃的膚色,那是浸染草藥后留下的顏色。 再去看光裸的躺在榻上的身軀,陸庭伸手,停在離他胸膛不過一指的距離上。 軍營里的同袍時常會說些葷話。他知道同袍當中,有因為找不到女人,臨時和男人互相紓解的情況,也知道其中有的人就那樣和人互相生出了感情。 從那晚之后,陸庭一直在問自己,是不是因為那一晚的縱情讓他也產生了同樣的感情。 他想親吻底下這句身體的主人,想和那晚一樣,緊緊的抱著他,聽他在身下喘息。 在遠離別云山莊的那些夜晚,他一遍又一遍地夢到那晚自己在他身體里感受到的炙熱。 靠著那些記憶,他熬過了一晚又一晚,直到聽說揚州地動,他主動請纓,請求跟隨趙篤清遠赴揚州賑濟災民。到揚州后,他又帶著人往允城跑,心里只想離人再近一點,只要能聽到安全的消息,遠遠看上一眼也行。 這樣的感情,究竟意味著什么? 如果楚衡這時候是清醒的,一定會告訴陸庭一句至理名言——男人因性生愛。 當然這句話在網上不知道被多少人駁斥過了,可這種時候,難道不是甩陸庭一臉這句話,更能代表楚衡如果知道這事后,滿腦子奔騰的草泥馬? 不管如何,楚衡沒醒,閉著眼睛,呼吸平順,光裸的胸膛隨著呼吸一起一伏。 陸庭俯身看著他,伸手刮搔著他的臉頰,末了似乎摘下了自己給自己掛上的一塊遮羞布,嘆了口氣,低頭吻了吻楚衡的唇。 這一吻,卻有些一發不可收拾,直到走廊那頭傳來腳步聲,他方才罷手。 等到白術推開門進屋,只瞧見敞開的窗子下,三郎穿著松垮的中衣在榻上睡得分外香甜。 第20章 【貳拾】氏女 陸庭走了。 這次走的時候,楚衡親自把人送到山莊外,之后他就踏踏實實過了段太平日子。 山莊里的人除了佃戶和原本的下人,陸陸續續都踏上了返鄉的路途。也有家破人亡,回去了也過不下去的人,主動向楚衡賣身,希望能留下來做活過日子。 山莊的確需要些人,楚衡在留下的人里挑了挑,將那些人分別安置在了合適的位置上,又親自寫了契書,讓老陳頭把上頭寫的內容念給他們聽后,各自畫押,算是正式收進了別云山莊。 如此,自然又是一番感恩戴德。 楚衡對這些并不在意。 在確保疫癥不會發生后,楚衡重新把注意力放到了云山的那幾塊藥田上。 云山的那幾塊藥田自從被開辟出來后,幾次被楚衡折騰,如今能種的東西已經越來越多。 山上的野兔、鹿,還有那些七七八八的飛禽走獸,時常會往藥田邊上光顧。 盡管收拾起來麻煩了一些,但這些小家伙們卻幫著楚衡又把種籽一類的東西,通過糞便“播種”到了山里其他地方。 楚衡背著竹簍,身后跟著板著臉的白術,一路走一路發現各種長在石頭邊上、大樹底下的草藥。 走累了,主仆二人隨意找幾塊石頭,坐下就休息。邊上跑過兔子,偶爾還有野鹿從林子里經過。 白術去附近的小溪取水,留了楚衡一人坐在原地啃干糧。 等到他回來,一眼瞧見的是被不知從哪兒冒出來的兔子野鹿圍在中間的三郎。 楚衡手里掰著干糧?;炝斯任锏母杉Z,咬著吃有些發硬,但口齒留香,他只是隨意喂了只從邊上經過的兔子,不多會兒就冒出來好些小家伙。 過去總跟他討麥芽糖的白鹿也混在其中,張口就咬住他頭上束發的帶子,輕輕一抽,就落了一頭漆黑的長發。 再配上楚衡最近常穿的那身墨色的衣袍,整個越發顯得清冷起來。 “小郎君……” 白術回過神來,拿著水袋,正要往前走,身后頭傳來一陣接一陣呼喊。 圍在楚衡身邊的小家伙們這時候已經四下散開。 “怎么了?”楚衡拍了拍手上的干糧碎屑,見白術搖頭,只好揚聲招呼了下。 不多會兒,邵阿??赃昕赃甑仨樦曇襞芰诉^來。 “郎君,揚州來信了!” 揚州來了消息。 從楚衡給趙篤清出了那樣的主意后,他就一直在等揚州那邊的動靜。 這會兒,揚州來信,楚衡絲毫不覺得意外。 等到他下了山,拆開信看,忍不住笑出聲來。 老陳頭一直站在邊上,聽見他笑,抬了抬眼皮:“是楚家的信?” 老陳頭是楚家的管事,可更是別云山莊的管事,是楚衡找回來好生對待的人。如今自然也是把楚衡視作主子,至于揚州那邊,不過是不相干的人罷了。 “阿爹要我回家一趟?!背怆S手把信遞給老陳頭,轉首去喊人,“白術,五味,收拾收拾,咱們要去趟揚州?!?/br> 兄弟倆應聲退下。 楚衡的臉色這時才稍稍變了:“這一次回揚州,只怕要受點教訓了?!?/br> 楚大富命人送來的信上,雖沒有寫明究竟為了何事要他回揚州城??烧罩抢锶缃竦那樾蝸砜?,十有八九和他低價賣糧給慶王世子脫不了干系。 那幫人,大抵是見能護著他的人都走了,所以打算動手教訓他了。 老陳頭不語,臉上的神情卻浮上了擔憂。 “我是庶子,又分了家,阿娘必然不會愿意讓我去跪祠堂,大概會讓阿爹找人收拾我一頓。也不知是打幾個板子,還是幾個棍子?!?/br> 楚衡冷冷看一眼被老陳頭拿在手里的信,不僅不擔心,反而寬慰起老陳來。 老陳頭不置可否,良久這才嘆了口氣:“郎君之前賣糧的事,太大了一些,難免惹得他們不快?!?/br> “可人命更重要?!?/br> 楚衡并不后悔自己給趙篤清出的主意。過去沒有親歷過大災大難時,他根本無法體會到人類的渺小,和在那樣環境下心底的絕望。 哪怕是那些逃難到別云山莊的百姓,楚衡在給他們進行診療的時候,不時會看到幾雙受驚的眼睛。 他無法做到捐出所有糧食,因為他還要養一大堆的人。低價售出存糧是他唯一能做的。而利用他低價售出的糧食,壓制揚州虛高的糧價,就成了救活一座城最重要的一環節。 揚州的百姓當然可以等朝廷再次送來賑濟的糧食,可僧多粥少,多得是吃不飽餓死的人。 老陳頭自從回山莊后,就發覺自家這位內向話不多的小郎君,性子變了不少。 不過這變化卻是往好的方向去了,仔細一想,便也不再顧慮什么。如今看著他,再想起偶然見過一次面,說話柔聲柔氣的趙姨娘。想來三郎的性子是像極了他那位早年被發賣的姨娘。 “郎君準備何時啟程?” 楚衡想了想:“明日吧?!痹偻睃c估計從揚州回來,就要趕不上莊子里農忙了。 用過午膳后,馬車就啟程上路了。 臨走前,楚衡交代老陳頭再將賬目清算一下,看莊子里的余錢還有多少,若是充裕,就趁著還沒農忙,找些工匠來把青石板都給鋪上。 等出了山莊,又是一路顛簸,楚衡越發覺得,要一條平穩的馬路是多么重要的事情。 這次出門,楚衡沒帶白術。山莊里事多,他將白術留下給老陳頭打下手,只帶了邵阿牛和五味兩個。 一路上,坐在外頭車駕上的邵阿牛時不時“啪”的一鞭,偶爾還會吼上兩嗓子。往往五味在車里小腦袋一磕一磕地泛著困,外頭邵阿牛一嗓子亮了,就把人驚得在馬車里打了個趔趄。 來回幾次,把楚衡逗得直笑,手里的醫術是再怎么也看不下去了。 五味委屈地掛了兩泡眼淚,楚衡伸手就要去捏他的臉頰。外頭卻突然出了意外。 “驚馬了!” 外頭有人大喊了一聲,緊接著楚衡就聽見了邵阿牛的吼聲:“郎君坐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