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節
桃葉忙道:“方才程大有事要稟侯爺,侯爺便出門了,走時吩咐婢子等夫人醒了給您說一聲?!?/br> 延湄半低著頭,臉上也沒什么表情,咕咚咕咚喝了水,直著兩個眼睛發呆。 桃葉心里頭挺緊張,——她剛剛一進來就看到了床間系著的紅繩,盡管不能完全猜出來是怎一回事,但總覺得自己是發現了甚么了不得的大秘密。 她聲音壓得低低的,惴惴道:“夫人放心,婢子的嘴就像貔貅,絕不會朝任何人多說半句?!?/br> 延湄抬眼看她,桃葉一臉鄭重,抬手捂著嘴比了比,延湄也瞧不出在不在意,只又開口:“多久?” “???”桃葉沒太明白,以為延湄是問她能把這件事守多久,于是說:“一直一直,直至婢子入了土,做鬼也不會同旁人說的?!?/br> “……” 桃葉個子小,長得憨頭憨腦,眼睛瞪得溜圓,一副指天起誓模樣,延湄鼓著嘴,慢慢趴倒在床上,在紅繩下面看靠外的半邊床榻。瞧了半會兒,她伸手過去,輕輕摸了摸,——已經涼透,看來至少已走了一頓飯的功夫。 延湄把身子正過來,復又平躺著閉上了眼睛。 桃葉這下才明白過來,她方才應是問“侯爺走了多久”,而不是問自己,好丟人啊,她靠在腳踏上捂住臉。 五更,常敘在城墻上巡查一圈下來,右眼皮一跳一跳,他用力搓搓臉,略微有點兒心神不寧,站在案前瞅著地圖發呆。 ——怎么到這功夫還沒有看到汝陽方向點起狼煙? 一般如此只有兩種情勢:一是兵強糧足,尚不需他援;二是……城內遭了偷襲,根本來不及點起烽煙! 常敘微一激靈,騰起兩分不大好的預感。 他再次將目光鎖在地圖上,手指沿著汝陽來回畫圈,——倘若真的是城內遭了偷襲,那匈奴人如何進的城? 東西兩面都不可能,北面……北面除了有東西走向的洛水外,稍往南,還有一條南北走向的潁水。潁水在潁川以東,卻正好由北往南穿過汝陽城,城內定然修有暗渠。 常敘手指一僵,抽口氣,糟了。 若是匈奴人也想到了這個,并找到暗渠偷偷進了城…… “錢鵬!”他狠拍了下桌案,急聲吩咐:“你即刻再帶一千人前去接應張彤和穎陰侯,汝陽暫管不了了,務必將他們帶回來!” 他不能再多調人馬,以防匈奴人有后手。 卯時過去,天色已明,只陰沉沉的,辰時末,開始下起雨來,常敘心里繃著弦,顧不上愈來愈大的雨勢,在城墻上走來走去,卻仍不見蕭瀾等人的身影。 午正,城內的鐘聲敲響,雨點已如幕簾一般,將人的視線隔得迷迷蒙蒙,城墻的兵士忽指著遠處隱隱約約的黑點兒喊道:“將軍將軍,好像是他們回來啦!” 是回來了。 汝陽城破。 一萬兩千人馬,不算后面的一千人,出城時強兵勁馬,此刻,滿身泥血,或死或傷,只余不足七千人。 常敘牙關發緊,yingying的胡茬隨著下巴抽動兩下,他握刀在手,痛聲道:“今日是我決策有誤,枉送了五千多名兄弟的性命。兄弟如手足,我當……” “將軍!”手下的兵士登時阻道:“不是將軍的過錯,而是匈奴狗早有預謀!” 他們去的晚了,探到的消息也晚了。 匈奴人早在大半個月前就已經暗中派人摸著潁水的暗渠進城,昨夜攻城,里應外合,蕭瀾等人到時汝陽幾乎已然失守,匈奴十萬大軍,進城一大半兒,另有三萬人便等在路上伏擊援軍,意將他們逼近城中生擒。 蕭瀾帶人斷后,張彤在前拼死殺出重圍,一路疾馳,直入了潁川地界才得以脫險。 常敘眼眶通紅,雨水順著他的眉毛往下流,“昨夜該聽侯爺一言,是常某自負了!” “不”,蕭瀾渾身濕透,身上的薄甲只剩一半,不倫不類地掛在肩上,一手扣住常敘握刀的腕子,“即便我們昨夜偷襲了匈奴后營,也是來不及了。匈奴使團九月要進金陵,汝陽盯了怕不是一日兩日,入京前,他們誓要拿下幾城張狂一番,怪不得將軍?!?/br> 常敘掃過雨中的傷兵,想到那五千人連尸首也要被砍爛,汝陽城中此時應正被屠城,心中又恨又痛,腕子微微打顫,蕭瀾往下看了一眼,心中不比他好受,說:“我答應過將軍,將他們怎樣帶出去就要怎樣帶回來,而今五千兄弟命喪他城,是蕭瀾未曾護好。兄弟是手足,這一場,我記在心里?!?/br> 說罷,旋到在手,手起刀落,斷掉了左手小指。 他下手利索,哼也沒哼一聲,但十指連心,鮮血滴在靴上,臉色也禁不住發白。 常敘霎時靜了。 “快去請閔大夫!”他連聲喝道。 雨幕泛白,自各人身上小股小股的澆下,最后混在一處。 蕭瀾回到府里已是未時,小廝過來給他打傘他也不用,雨水順著他的袖口、衣擺往下淌,帶著淡紅色。 進到內院,延湄正在廊下伸著手接雨,允大娘在旁邊勸她進屋,白倩也陪著。 蕭瀾站在側門處喘了口氣,允大娘眼尖先看到了他,只是被他這模樣嚇了一跳,趕緊道:“侯爺回來了?!?/br> 蕭瀾從游廊一側繞過來,所過之處全是水跡,快到近前時,白倩顫著嗓子低呼了一聲:“侯爺的手!” 蕭瀾輕緩地將左手背過去,說:“沒什么大驚小怪,讓人燒了熱水來,都不必候著,下去罷?!?/br> 白倩臉上的害怕還沒有退下去,雙眼里涌上了淚,使勁兒穩著聲音說:“那,那侯爺叫大夫給包扎過了么?” 她剛剛已看到了纏在小指上的紗布,只是這當口關心則亂,全不知說什么好。 蕭瀾點點頭,徑直進了屋,延湄跟在他后面,自打他進了院子,一直怔怔的,蕭瀾也沒說話,拿起砂壺,直接對著壺嘴兒灌了幾大口水,喝完才轉身看她。 延湄嘴微微張著,把他從頭看到腳,甚至連他腳邊滴下的一小灘水也沒有放過,最后,目光才落在了他背在身后的左手上。 她伸出兩手去拉蕭瀾的袖子。 一下沒拉動,再一下,還是拉不動。 她揚起頭,烏黑的瞳仁里泛起明顯的煩躁。 蕭瀾松了勁兒,任她將胳膊拽過來。 昨晚還是長長的五根手指,這時只有四根了……小指被厚厚的紗布纏著,滲出紅色的血來,延湄眼睛一點一點瞪大,似乎不知為何如此。漸漸地,她的呼吸發起急來,胸口快速起伏,像要喘不上氣。 “??!”她發出一聲壓抑而急促地低喊,整個人發起了抖。 第16章 試探 蕭瀾還從未見過她這般,一時顧忌不了旁的,忙用另一只手攏住她的肩膀,壓在自己身前,一下下拍背順氣。 延湄口中發出嗚嗚的聲音,在他濕透的胸前亂拱亂動。 蕭瀾皺皺眉,往前兩步,直接將她推抵在床柱上,松開肩膀,轉而捏住她的兩鄂,迫使人抬起頭來。 “怎么了?”他問。 近在咫尺,他發覺延湄并沒有哭,甚至眼中連淚意也無,只是眼神帶了些莫名的兇意,像是隨時準備咬架的小奶狗。 蕭瀾不明白,手上稍用了力,又問:“怎么了?說話?!?/br> 延湄的喘息還沒有平復,蕭瀾身上濕漉漉,這樣迫近她,讓她覺得嗓子疼、手疼、心口也一扎一扎,她開始掙動,嘴里說:“難受,疼!” 她從未有過這樣子的感覺,像是有人揪著她的心口,難過得很,可不明緣由。 “哪里難受?嗯?” 延湄說不上來,只覺得渾身都不舒服,掙得更厲害,正這時桃葉帶人進來倒熱水,蕭瀾便就勢松了手。 延湄得脫,但并沒有松口氣的樣子,她繞著蕭瀾轉圈兒,又點點他的袖子,說:“誰?” 這回蕭瀾懂了,她是問“誰傷了他的手”,他覺得有點兒意思,遂把手舉起來晃了晃,“匈奴人,怎樣?你要幫我也砍了他們的手指么?” 延湄仰頭看他,驀地,伸手抓住了他腰間劍柄,同時地,蕭瀾的手按在了她的手背上,目光微深,說:“沒有誰,這也算不得什么?!?/br> 他眼中透著安撫,靜靜看她,延湄端詳片刻,臉上固執的兇意慢慢消散,退開了身。 蕭瀾轉身去沐浴,走了兩步,心中一動,轉回去直奔延湄放在窗臺上的花盆,抄在手里,揚起來要扔。 “??!”延湄果然像方才一樣,急切地沖過來,埋頭便撞。 蕭瀾使得是虛勁兒,延湄卻是真急了,那一下直接將他撞退了三、四步,花盆被搶了過去。 ……剛剛對他的“護食”樣兒呢? 試探明白了。 ——他與這草都沒長一顆的花盆、還有那瓷缸里的烏龜一樣,旁人動了他們,延湄要與“旁人”拼命;但自己若動了那兩個,延湄……跟他拼命。 蕭瀾挑挑眉,往烏龜殼上彈了兩下,說:“我手傷了,過來幫我擦背?!?/br> 延湄戒備地看著他。 “你過來,我就不動你的花盆?!?/br> 延湄皺起臉,不情不愿地跟過去,蕭瀾已經坐在木桶里,閉著眼睛緩神。 她拿了巾子和澡豆,繞過那一層隔簾,一下站住腳,不知該怎么辦了。 ——不是她不會,而是她見過的蕭瀾從來都是穿著衣服的,眼下的樣子,讓她覺得奇奇怪怪。 蕭瀾身上泡熱了,遲遲不見動靜,睜眼瞅她:“不會?”說著,眼風往外頭轉,延湄生怕他又要搶自己的花盆,只得撅著嘴過來。 巾子摁到蕭瀾肩上時,延湄是扭著頭的,搓了幾下,她覺得像是隔著袖子在摸東西,也沒那么討厭,這方慢慢轉過來。 蕭瀾肩背結實,洗去那一層血污,隱隱都是延湄熟悉的氣息,她逐漸放松了,想將布巾展開圍在蕭瀾的脖前,覺得這樣就像穿了衣服一樣。 然而,就在布巾剛挨到蕭瀾脖頸時,蕭瀾突然睜眼,猛地反手一擰將延湄拖到身前,卡住了她的脖子。 延湄下意識地噤了聲,只驚恐又茫然地望著他。 蕭瀾盯著她的眼睛看了片刻,一下清明過來,撒手咳了兩聲,別開眼道:“對不住?!?/br> 延湄一手摸著自己的脖子,驚愣之下忘了反應,將澡豆和巾子都掉在浴桶,她鬼一樣地走了出去。 幾乎從這一刻到晚上,兩人都再沒說一句話。 睡覺時延湄依舊躺在里側,但她背過了身子,一動不動。 蕭瀾平躺著,也沒有要說話的意思,抬起手臂看看,這回沒有“吹一吹”的待遇,但下午敷的藥有鎮痛安神之效,加之他的確疲累,沒多久便睡了。 而里側,延湄使勁兒閉著眼,怎么也睡不著。 僅半下午的功夫,情緒起起落落,她原本還沒從蕭瀾斷指的事情里消解出來,后面這一出更是全然沒因沒果,讓她像是懸在半空,沒有了踏實感。 她想喊一喊,或者做點兒什么,可夜深人靜喊是不能的,或許……可以聽人說說話? 延湄忍了好幾忍,最后禁不住偷偷窩著腦袋去看,——然而,紅繩另一側的人已經睡熟了。 她只能悶悶踡起身子,用被子把自己蒙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