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第二日天不亮蕭瀾便起身出了府,汝陽失守了,濮陽必須得加緊防衛,等到得城門處時劉太守也在,正與常敘爭執。 蕭瀾站在城墻上一看,跟他猜的差不多,汝陽逃出的百姓順水而下,最先到濮陽城來了。 二人的爭執無非在開不開城門。 劉太守道:“常將軍,你是不當家不知道我的難處吶,眼下正在雨季,城里頭哪有地方和余糧來救濟這些人?再者說了,他們都是打汝陽來的,一旦有匈奴人的探子怎么辦?” 常敘知道他任期已近,其實就是想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遂冷著臉道:“劉大人瞧瞧,城外的除了婦孺就是孩子,有幾個男人?我是打仗的,還瞧不出來是不是探子!余糧不夠,我們軍中人人省一口,這總行了?!?/br> “那怎么成!”劉太守一副作難樣子,“現……” “都別爭了”,蕭瀾道:“劉大人若是覺得糧食不足,我府中可以出些。城外的百姓不多,三四百人,昨夜雨大,火勢難起,匈奴人屠城,能逃出來的也就這些了?,F在我們閉門不納,難道要眼睜睜看著匈奴再屠殺一次?我府里的幾個隨從都可供大人差遣,搭棚跑腿兒都能成?!?/br> 劉太守已然聽說了蕭瀾昨日的動靜,這會兒瞧著他有些發毛,苦著臉說:“既然,既然侯爺和常將軍都這般說,那便依二位的,不過,咳咳”,蕭瀾知道他還得拉上一個,于是點頭:“若有事,大人盡管尋我?!?/br> “哎哎”,劉太守這才應承,同意開了城門,自己先跑回衙里算小賬。 城門一開,幾百人往進涌,程邕等人都在城門處喊話,扯著大嗓門叫喚,剛經了一場劫難,逃生下來的百姓驚魂未定,進了城后反應過來,沒了爹娘的,死了丈夫或妻兒的,全都默默飲泣,叫人看得心酸。 常敘看了幾眼,扭過頭來咬牙,蕭瀾道:“城已破,多想無用。估摸用不了幾天,匈奴就會到咱們這邊來叫囂,將軍得有準備?!?/br> “是”,常敘明顯客氣親近不少,又看了眼蕭瀾的手,欲言又止。 “使團下個月進京”,蕭瀾不甚在意地擺擺手,示意昨日之事已過,不必再提,又說:“咱們只需守住這半個月,等朝中結果?!?/br> 常敘點點頭,又搖搖頭,似乎想說什么,卻覺交淺言深,不再多話。 難民進了城,蕭瀾既答應出部分糧食,太守也會做人,因讓自家夫人去請著延湄一起施粥,好給侯府落個名聲。 蕭瀾問延湄想不想去,延湄這幾日蔫得很,問了,她便回說“去”。 蕭瀾心里有點兒別扭。 他感覺到了這幾天延湄不愛說話,因著什么呢?在為那日的事鬧脾氣? 不值當罷。小呆子還有脾氣了? 蕭瀾沒細想,這些日子也的確沒工夫,幾乎全耗在守城處,早起走時延湄還未醒,晚上回去延湄又已睡了,而且他心里頭隱約也在較著個勁兒,盡管也不知是沖誰。 這日午間,他草草吃了幾口飯,正打城墻上下來,見程邕領了馮添一前一后過來,馮添挺急,見了他便稟道:“侯爺,夫人病了?!?/br> “嗯?”蕭瀾抬頭,“什么時候的事?”——他早上走時還好好的……睡著。 “就今兒晌午”,馮添說,“早上與太守夫人一并去了粥棚,屬下們都在外圍,只快中午時聽見夫人身邊的桃葉姑娘喊人,再見就是耿娘子直接把人背了出來,夫人暈在那兒了!” 蕭瀾臉上沒什么表情,程邕已經把馬牽過來,“請大夫了嗎?”他問。 “還沒”,程邕擦擦汗:“屬下先來報……” 他話沒說完蕭瀾已經打馬走了。 第17章 病來 閔蘅頗氣悶。 一來,他真心不待見這位新到濮陽的穎陰侯;二來,任誰午覺剛睡著就被叫醒都不會有好臉色。 “侯爺又斷胳膊還是斷腿了?”他揉著眉間,滿臉不耐,蕭瀾到此地不久,傷卻是沒少受,托自己這一身醫術的福,侯府的門往哪邊開他是第一日就曉得了。 蕭瀾也不理他這諷問,沉聲道:“今日不是我,是內子不大好,要請閔大夫走一趟?!?/br> 閔蘅怔了怔,想起頭一遭去侯府確實見過位小夫人,前幾日他給難民散藥,似也聽人說有與太守夫人一并施粥。 他臉色稍霽,瞅一眼蕭瀾身后的四人,冷笑:“侯爺這是要將閔某綁過去?” 蕭瀾沒吱聲,讓開身,“請”。 閔蘅拉著一張臉上了馬。 到了地方,蕭瀾先進內院,他剛剛直接去找了大夫,還不知延湄這會子醒了沒。 允大娘和白倩都候在廊下,耿娘子帶著桃葉、桃花兩個丫頭守在房里,蕭瀾看二人一眼,她們也都是滿臉焦急,“怎一回事?” 允大娘忙過來回道:“侯爺,夫人怕是中了暑氣,今兒早上精神頭還好著,太守府那邊來人請,夫人便照舊去了,半晌時出了日頭,這兩日水汽大,潮熱潮熱的,奴婢一個不經心,回頭便見夫人暈了。耿娘子離得近,將夫人背出來,掐了人中,路上方好些?!?/br> 白倩沒說話,稍擦了擦鬢角的汗,她今日也跟著去了,熱得臉上通紅,延湄暈的時候她還在后頭,沒瞧仔細,便不亂出聲。 蕭瀾抬腳進了屋,里間靜悄悄的,耿娘子趕忙打腳踏上起身,他過來一瞧,見延湄蒼白著一張小臉,躺在大大的床榻上,顯得可憐兮兮。 “去將外頭的閔大夫請進來”,他吩咐耿娘子。 延湄聽見聲音,腦袋略微動了動,費勁地抬起眼皮,目光在床前掃一圈,又闔上了。但蕭瀾注意到,她嘴唇慢慢嘟起來,——還真置著氣呢? 起碼認得出人,他想。 須臾,耿娘子將閔蘅帶了進來,桃葉將紗帳放下一半,給延湄的手腕上蓋一條薄薄的綢巾,閔蘅此時估摸是消氣了,靜靜坐下來診脈。 他手指剛切到脈上,延湄手腕便一縮,蕭瀾手疾眼快地摁住,沖帳里說了句:“瞧病?!?/br> 延湄不動了,閔蘅不由往她手腕上多注意了一眼,細細白白,略偏瘦,脈向有些浮。 閔蘅沉吟道:“夫人最近,可有服食什么偏方補藥?” “沒有”,蕭瀾想了想,“最近兩個多月都不曾用過甚么藥?!?/br> 閔蘅眉頭蹙起來,低低嗯了一聲。 蕭瀾立時警覺,想起之前延湄夜里總鬧渴的事,他這些天回來的太晚,偶爾還不回府,于是用食指點了兩下延湄的手腕,問她:“這幾日還有沒有夜里總要喝水?” 延湄的食指也動了一下,蕭瀾遂說:“她近來夜里總愛渴,約有半個月了?!?/br> 閔蘅看到了他二人往來的小動作,自藥箱中取了針袋出來,道:“我需得刺夫人手臂上的兩個xue位,夫人若是痛了便喊一聲?!?/br> 延湄在帳里有氣無力地答應,“嗯?!?/br> 先刺拇指與食指間的合谷xue,閔蘅將綢巾移開些,細細的針捻著旋兒往里鉆,延湄動了動,閔蘅以為她要像方才一樣縮手,便隔著帕子在她手指上扶了一下,這針刺完,閔蘅問:“夫人可覺得疼了?” 延湄說:“不疼,酸酸的?!?/br> 閔蘅眉頭稍展,又取了針刺她小臂處的鬼堂xue,這回細針剛一捻入,延湄便低低喊:“疼?!?/br> 她聲音不大,因為沒有氣力而顯得格外綿軟,閔蘅捻著針的手指微微一頓,繼而輕輕旋了出來,再次搭住她的脈門。 這回連桃葉也瞧出來延湄可能不單單是中了暑氣,因著急道:“我們夫人這到底是怎么了呀?” 閔蘅直起腰,面上攏了一層凝重,他張了張嘴,有些不好問出口。 蕭瀾略微示意,耿娘子便出了房門,將允大娘和白倩都支到一邊,蕭瀾引著閔蘅到了堂屋,頷首道:“先生但說無妨?!?/br> 閔蘅眉間擰了個疙瘩,思忖半晌,說:“侯爺與夫人……房里是否用過添情增趣兒的東西?” 蕭瀾一怔,繼而想到了成婚當晚宸妃在紅燭燈捻里做的好事,他也未曾避諱,直接道:“確實曾誤用過,但已是兩月前,如今還有損身子?” “此類東西內中名堂甚多,有一些用不好便會積沉下來”,閔蘅眉頭未松,覺得仍舊有些出入,遂問:“是外用的香料一類還是摻在酒水里服下,侯爺手里可還有那東西?” “當日便扔了”,蕭瀾道:“是種劣香。內子暈倒,只是因此?” ——當日那劣香延湄只坐在房中時聞了一些,尚不如她那丫頭著的道兒深,且之后也未見大的反應,蕭瀾便沒太放在心上。 閔蘅搖搖頭,“也是中了些暑氣,另外,心內有郁結不解,兩下相沖,一時便暈過去,這兩日若心里頭舒坦,自然就會好些?!?/br> 郁結不解?……小呆子氣性這般大? 蕭瀾略微愕然。 閔蘅沉思一陣兒,終究還是覺得不大妥,起身道:“現還不能下定論,可否取夫人兩滴指尖血?” 蕭瀾心里沉下來,“有毒?” “不是毒”,閔蘅說,“但有些蹊蹺,閔某一時說不上來?!?/br> 蕭瀾又引著他返回內室,扣著延湄的手,刺破指尖,取了幾滴血,延湄又昏沉沉睡了過去。 閔蘅先告辭,于這些東西,有人比他更懂。 蕭瀾站在塌前看,延湄睡著,似有不大安穩,身子時而扭著,時而團著,她平日睡下就安靜地很,幾乎連翻身也無,這會子定是難受,卻又不說,他心里不大是滋味。 第18章 萬幸 晚飯時延湄只起來喝了幾口粥,按平時習慣,她受得不自個兒碗里剩東西,但今兒顯然是難受得厲害,顧不上這些。 睡覺時蕭瀾有意無意碰了兩次鈴鐺,延湄沒醒更像之前那般轉過頭來看他,蕭瀾探身摸摸她的額頭,不燒。 半夜,延湄開始蹭被子,叫著渴,這回蕭瀾特意沒睡,等著她要喝水了便趕緊拿過來,延湄喝了兩杯,咕咕噥噥地又睡下,蕭瀾傾耳去聽,也不知道她嘟囔什么。 第二天早上蕭瀾出去繞了一圈又回來,延湄起來了,懨懨地看著他,他有心想開口,卻一時不知該說什么。 下半晌,閔蘅來了,身后帶著個小藥童。 “還需查一查夫人腿上兩處xue位”,閔蘅指著身邊的藥童道:“這是舍妹?!?/br> 閔馨笑嘻嘻行了個男兒禮,她自小跟著哥哥奔波行醫,慣做男子打扮,也不知怎么害羞。 蕭瀾頷首,“那便勞煩二位?!?/br> 他將桃葉、桃花兩個丫頭也打發出去,恐延湄不叫人碰,直接將紗帳勾起來,讓她把人認住,“這兩位都是閔大夫,來給你瞧病的?!?/br> 延湄禮數上是很周全的,縱然身上沒力,她還是慢慢坐起來,欠了欠身,認真地端詳了下閔蘅和閔馨。 閔蘅被她這樣注視著,略有點兒不自在,趕忙背過身避嫌。 他其實長得很俊秀,不同于蕭瀾的玉山之姿,他更像一顆柏樹,初看之下沒那般出眾,慢慢才瞧出好來。這大概是因著他自小奔波流離,面上總把自己收拾的頗老成,剛剛被延湄那認真坦然的目光一瞧,泛出些微莫須有的塵埃。 這時閔馨在后面道:“夫人請放心,我的醫術雖不及我哥哥,但下手也是很輕的?!?/br> 閔蘅忙咳了兩聲,閔馨抿著嘴,輕輕捻針,抬頭對著延湄眨眼,她混跡市井,南南北北又走了不少地方,性子跳脫,看延湄無精打采的就想逗兩句。 延湄抱著另一邊的膝蓋看她,說:“麻,也疼?!?/br> “麻就對啦”,閔馨也不抬頭,出針,刺另一xue位,延湄身子一抖,細細哼了一聲,下意識抓住旁邊蕭瀾的袖子,眼角泛起淚花,求救般仰起頭。 蕭瀾:“……好了么?!?/br> 閔馨這回直起腰來,看蕭瀾一眼,又看延湄,猶豫個來回,閔蘅便背著身道:“侯爺請與我來?!?/br> 到了外間,閔蘅示意他將胳膊放在脈枕上,蕭瀾皺眉:“我也要瞧?” 閔蘅沒說話,手指切在脈上,他給蕭瀾治了好幾次傷,最臨近的一次把脈就在幾日前,脈象一直平實有力,毫無虛浮之感,今日亦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