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桃枝兒駭的心口咚咚跳,微微抓緊了延湄的衣裳,延湄倒沒怕,只覺終于都走了。 蕭瀾這時才轉過身來看她,見她也沒甚么驚懼神色,便扯扯嘴角:“你先回房沐浴吧”,說著要走,卻看延湄捏住了他的袖子,“嗯?” 延湄一雙眼睛撲閃撲閃,將自己身上裹著的比甲脫下來遞給他。 蕭瀾接過,放在鼻端聞了聞,說了句四六不著的話,“原都是汗味兒,這下打你身上沾了香?!?/br> 等他出了門,延湄默默抬起袖子,——沒聞到香味兒。 第8章 夤夜 回到澡間沐浴,桃枝兒一邊給她擦背一邊低聲說:“方才侯爺那模樣好嚇人,可駭到了?” 延湄啪啪地拍著木桶里的水,不吱聲。 桃枝害怕之余,又覺得蕭瀾有點兒可憐,由此想方才鬧了那一場,他心里必然不痛快,等下子沒準兒就得折騰人。 她看看延湄的小身板,再看看自己的,暗里紅了臉。 等延湄洗完出來,她咬咬唇,就著水將自己也簡單洗了一番。 回到正房,蕭瀾還未過來,先前屋里的丫頭都被管事兒的允大娘打發了出去,只留著她們帶來的桃葉和桃花,允大娘站在臥房的隔門處,恭恭敬敬地行禮道:“白日里只顧在外頭伺候女客,還沒正經拜見過夫人,現在這給您行禮啦?!霸蚀竽锸腔屎髮m里出來的,一身赭石色長衣穿的板板整整,頭發抹了油一絲不亂,行過禮又道:“夫人今日剛進府,新來的丫頭怕您用不慣,我剛都打發出去了,還是先留您身邊的人伺候,老奴幾個就在前頭,有差遣您叫一聲就成。還有白小娘子,老奴暫且把她安排在東廂,等過幾日夫人得了空,再給她安排個院子?!?/br> 那白小娘子就是皇上給賜來的良家子,叫白倩,是直接做妾的。 延湄也不知聽沒聽懂,但點了點頭,允大娘見她沒有旁的吩咐,便體貼地退了出去。 房中只剩主仆二人,延湄剛洗完的頭發還在滴水,桃子用巾子包了給她擦,“啊”延湄小小地叫了一聲,桃枝兒把她拽疼了。 “呀是我不好是我不好”,桃枝兒忙給她揉揉,她心里頭有事,緊張地很,難免失了力道,——傅夫人給她交代的是若晚上延湄不能行敦倫之禮,她要就近候著,免得侯爺有“火”發不出……可經了剛才一場鬧,她怕侯爺今夜沒這個耐心煩,要不,她直接…… 小丫頭桃葉兒氣吁吁從回廊跑過來,沖著里面低聲稟:“夫人,桃枝兒jiejie,侯爺進了二門啦?!?/br> 桃枝兒顧不得想太多,拉起延湄進了西邊的耳房,抱了養著二烏的陶盆給她,一邊快聲囑咐:“小姐且先在這晾著頭發,我去鋪床一會兒便回來,記著無論聽見什么動靜都別出來!啊,等下我過來叫您?!?/br> 她說完趕緊跑回正房,噗噗吹熄了燈,只剩兩根紅燭遠遠地燃著,對著那張紅木大床看了片刻,桃枝兒利落地脫下衣服鉆進錦被里。 床榻里幽暗暗的,她遮住口鼻,只剩下一雙眼睛露在外頭,身子在被里微微發著抖。 沒多會兒,蕭瀾進了屋。 他剛剛沐浴過,只穿了件青色的直綴,站在塌邊看了看,見靠里的被子鼓起一個小包,顯然他的新夫人已經爬上床了。 “這便睡了?”他居高臨下地看她。 桃枝兒低著眼,小小聲道:“侯爺?!?/br> 蕭瀾也躺到塌上,“嗯”了聲,說:“折騰了一整天,你想必累壞了,睡吧?!?/br> 桃枝兒把頭埋得更低,不知道他這到底是什么意思,體諒自己?先等她睡一覺再說?那也不成啊。 她等了一會兒,抬眼偷偷去瞧,見蕭瀾在外側躺著,背對著她,他們中間離得挺遠,足夠再躺兩個人。 真的就直接睡了?桃枝兒有點兒懵。她看著蕭瀾的背影,又看前面的勾金簾帳,暗紅色的紗,勾著金色的纏枝紋,縹縹緲緲,據說是宮里專門賞賜的,一丈便可頂一間宅子,整個金陵能用上的屈指可數。 看著看著,桃枝兒不知是否被那金帳惑了眼,這時刻竟極想讓外側的男人轉過身,隨便跟她說句什么都好。 但蕭瀾依舊沒有動作。 桃枝兒想到他是侯爺,八成不愛主動,又想到那小冊子上的圖畫,硬忍著羞恥,慢慢往外側挪過去,快靠近時,她蹭低了身子,小心翼翼揭開蕭瀾身上涼被的一角,從中間往上鉆…… 延湄在耳房里坐著,頭發不滴水了,她用手指敲二烏的蓋子,二烏不理她,腦袋縮在龜殼里不出來。 百無聊賴,她有些困了,決定回去睡覺。 桃枝兒離開的時間有點長,整理床鋪怎么這么慢?是啊,今日不是在家里了,日后這里就是她的家,方才那個屋子就是她要住的地方。 那是她的屋子,她的床榻,她的矮桌,她的席子……她需要去親手摸一摸,以便和這個新家快些熟悉起來。 對了,她的床榻還要分別人一半,盡管她心里不大舒服,但今兒知道了那個“別人”是誰,想想當初的大桃子,還是可以忍受的。 她抱起陶盆往東屋去。 外頭下起了雨,啪嗒啪嗒打在窗子上,正屋里燈熄了,紅燭也滅了。 “桃枝兒?”延湄叫了一聲,同時就感覺自己撞在了一物上,繼而,屋里亮起了燈。 她撞上的人一臉鐵青地站在那兒,看一眼她,又看一眼地上跪著的桃枝兒,冷冷道:“夫人解釋解釋,這是怎一回事?” 延湄繞開他走過去,先往床榻上看了眼:被褥有些許凌亂。又低頭看桃枝兒:她只穿著小衣和褻褲。 她瞬間即明,——桃枝睡了她的床。外側的被子……應該是蕭瀾的。 延湄臉色漸漸白起來,她扯了件外衣扔給桃枝兒,氣息不穩地吐出兩個字:“出去?!?/br> 桃枝的臉上氳著不自然的紅暈,有點兒被延湄的樣子嚇到,又跪在地上忙忙的解釋:“侯爺,婢子剛剛說的都是真的!” 蕭瀾正皺眉查驗屋里的油燈,每一盞都湊過去嗅嗅,聽了她的話便笑了聲,說:“是么?!彪S即毫無預兆地欺到延湄跟前,伸指便捏住了她的下巴,作勢要親。 延湄劇烈掙扎起來。 蕭瀾動作停住,緩緩直起身,上上下下打量延湄,心道這婢子說的竟還確實不虛。 他松了手,復又查驗起燈盞來,最后在兩根紅燭前停下,靠近了去聞,尚且發熱的燭焾處散出一股他憎恨無比的香味,再細聞,其間還摻雜著明顯的甜香,——一種劣質的催情香。 如此明目張膽的尋釁,蕭瀾幾乎不用猜便知道是誰。 心里頭也極明白這人的用意,——她就是要無時無刻不提醒他,提醒他當年發生了什么,提醒他他們母子欠了她什么。 他推開窗子,將兩根紅燭狠擲到庭院中。 允大娘聞聲出來看了看,沒見喚人便默默地又回去了;白倩那邊則是像已睡熟了,根本沒動靜;而宸妃送的兩個丫頭出來將紅燭撿起,兩人都衣衫微露,顯然知道這紅燭里頭有什么,今夜也沒打算睡,等著新夫人那若受不了,侯爺興許要招她們。 ——她二人都是當奴婢被送進來的,宸妃娘娘說了,若想抬成姬妾,今兒幫她們一把,往后便全憑自個兒的本事。 其中一個便大著膽子說話:“侯爺,這還不到時辰,紅燭滅了可不是好兆頭?!?/br> 蕭瀾冷笑一聲,道:“那你便把它點上,一手拿一只,站在庭中照著?!?/br> 那丫頭登時色變,蕭瀾已摔上了窗子。 這廂兒桃枝兒已感覺到自己的不對,心慌腿軟,小腹處陣陣發癢,蕭瀾皺眉道:“回你的屋子去?!?/br> 下人們的住處都在一處,桃枝兒現在回去還不得被人怎么瞧,便咬牙求道:“夫人,讓我在廊下值夜吧?!?/br> 延湄這會兒臉色還白著,她心里興許不明白桃枝兒是怎么了,但畢竟還是不一樣的,她指指剛呆過的西邊耳房,意思要她去那里。 桃枝兒身上的難受已一陣兒狠過一陣兒,也顧不得再跟延湄解釋,裹著衣服去了西屋。她其實什么都沒做成,胳膊剛摸上侯爺的脖子,誰成想蕭瀾反應奇大,回身便差點兒將她的胳膊卸下來,桃枝兒簡直嚇死了。 蕭瀾看看延湄,轉身往東邊的耳房走,延湄在后面跟著他。 到了東間,蕭瀾抱出兩張涼被,不是正房里的鴛鴦交頸,好在都是全新的。 延湄看著陌生的床有些抵觸,可是畢竟這張床沒被睡過,她糾結的是,這床上沒有紗簾,拿什么隔開呢? 她在地上團團轉,忽而看見桌腿上都綁著紅繩,眼睛一亮,便上前解了,四條接在一塊,隨后她將這條紅繩拉在了床榻中間。 蕭瀾一直冷眼瞧著,這時簡直哭笑不得,看來這位傅小娘子真正有些怪病,并不是傅家的謙辭。 如此想著,他心中反倒松下來。 這時延湄卻指了指他的臉說道:“好紅?!?/br> 蕭瀾方才也聞進不少那香味,現下不但臉紅,氣息也發熱,然而他略微掃一眼自己的下身,——并沒什么大反應。 這并不在意料之外,因而他也很平靜。 闔上眼,他任由身體一陣陣發汗,外面的雨更大了,有濕潤的空氣鉆進來,在這細微地舒暢里,蕭瀾并不想說話,但聽延湄的聲音又輕輕傳來:“你會種桃子么?” 這問的是哪一出?蕭瀾想了想,如實道:“我沒種過?!?/br> 里面沒了聲音。 蕭瀾以為她睡了,可過半晌又聽她問:“那你能幫我種么?” 蕭瀾閉著眼,隨意地答:“日后可以試試?!?/br> 延湄似乎還想說話,蕭瀾忍不住了,加重語氣道:“睡、覺?!?/br> 延湄不情愿地一嘟嘴,但又似乎找到了某種奇異的安全感,閉上眼睛睡了。 第9章 母子 早上蕭瀾起時,延湄也已醒了,她眼下一圈青色,顯然睡得不好。 外頭天色未明,蕭瀾要到后園練劍,系綁腿時見她望著自己,便問:“是要再躺會兒還是起來?” “起來”,她的聲音里帶著早起的懶意,蕭瀾猶豫了一下,“要叫哪個進來伺候?” 延湄垂著頭,自己穿好了衣服。 出得房來,夜雨已停,允大娘和白倩在廊前的臺階下候著,——宸妃送的兩個丫頭昨夜淋了大半宿的雨,今兒都起不來了。 蕭瀾看一眼門口的兩個,都是傅家跟過來的,十一、二歲的模樣,他估計也妥帖不到哪里去,但對延湄來說應比陌生人強些,便吩咐她們進去伺候,又對允大娘道:“煩請大娘到前院讓車駕備著,到了時辰好進宮去?!?/br> 允大娘應聲,禮道:“侯爺有事盡吩咐就是,可別對老奴這樣客氣,折煞了我?!?/br> 蕭瀾一笑,“好”。 白倩在原地站了片刻,大家各有各的事,唯獨她閑著,又看蕭瀾去練劍也沒人跟著伺候,想了想,只得回屋捧了巾子追過去,見蕭瀾沒有趕人,她就也不說話,默默跟著。 用早飯時,桃枝兒過來了,她硬捱了一晚上,萎靡得很,但延湄一見她,比她更顯萎靡。 ——那是一種失去了某樣東西后的低落,毫不掩飾地顯現在她漆黑的眼睛里。 而且更加明顯的,她不讓桃枝兒再挨她碰她。 蕭瀾心道,記事情還挺深。 梳妝時,桃枝兒要給她描眉點唇,她皺著眉別過臉,桃枝兒忍了一早上,也是滿面委屈,一旁的桃葉只得道:“桃枝兒jiejie累了一早,要不叫我來吧?!?/br> 桃枝兒心里氣苦,只覺淚都要下來,轉身將東西交給桃葉兒,桃葉兒才十一歲,真不怎么會這個,好在延湄總算肯轉過臉,仰起頭,只是這下微白的臉上什么表情都沒有。 蕭瀾瞧見她這模樣,一下想起幼時的木偶。 他記得曾想讓哥哥給他刻個像自己一般高的,可開始刻的時候,他忍不住悄悄問大哥那木頭這樣會不會疼?這不過是小孩子不經意的一句話,但卻不知被哪個奴婢傳到了她母親跟前,就為這一句話,他挨了好一頓訓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