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節
容雪淮一張口,就有血從他口中涌出來,沾濕他常年潔凈的白衣。他什么都不做,只問了他師兄一句:“為什么?!?/br> 師兄依舊溫文爾雅的微笑,他跟容雪淮講,師父透露了讓他輔佐容雪淮的意思——然而這怎么行?他是映日域的開山大弟子,鞍前馬后的隨侍了師父那么多年,容雪淮這個小師弟還是他當初撿過來照顧,養大成人的,如今怎么能讓你喧賓奪主,獲得我期盼已久的位置? 容雪淮就苦笑一聲,不再說什么。他沒有說自己已經推拒了這件事,也沒有講他打算在傳域主之位時遠遠避開的打算。他再問了師兄一句:“同門一場……你留我三魂七魄俱全,遠遠投個胎吧?!?/br> 他師兄就笑得更深,極慢極輕柔的反對道:“不好啊,師弟。你不少個幾魂幾魄,不去投了畜生道,師兄終究放不下心啊?!?/br> 這么多年的情誼,在他師兄面前,原來竟然換不來一個全魂。 牽掛近乎笑話、真心成為笑料、恩義幾近諷刺,唯獨真實的,是刻骨銘心的絕望。 身后就是極獄之淵,身前之人還用永生永世墜入畜生道威脅,容雪淮還有什么不明白?他也低低的笑了起來,一邊笑一邊被口中涌上的血嗆了一口。他小幅度的掙扎磨蹭著,慢慢從師兄的長劍上把自己退下來。 他就跪在極獄之淵的邊緣。 他對師兄氣息微弱的說:“師兄,你對我有再生之恩,雪淮今生實在無以為報。唯有今朝身殞于此,全你此生兄友弟恭,全你一世重情至性,全你往日無雙恩義?!?/br> 他用最后的力量晃了晃身體,跌了下去。 等待著他的是充滿無數折磨和酷刑的鋒利黑暗,絕不比往日催人入夢的黑甜鄉愉快柔軟。 杖打鞭笞、拔舌折指、吊筋抽腸、剝皮火烙、碎石埋身、飛灰掩口、車裂梳洗、揎草凌遲、敲骨灼身、磨心刀鋸……等一個人的rou體完全泯滅,只留下魂魄到達極獄之淵淵底之時,十人九瘋。 容雪淮并沒有瘋,他只是想死。 在極獄之淵里,他的身體每時每刻都體味著強加于神經上的劇痛,而他的靈魂卻受到更深刻的來自心靈的愴然和折磨。 與常人的想象不同,極獄之淵并不是一片漆黑。正相反,極獄之淵有火,常年映照著迷離血色的紅光。 火是人人皆知的冰火紅蓮,光就是這朵紅蓮跳躍燃燒出的光芒。它誕于極獄之淵,天生就帶著幾分邪性,雖然是火,卻比冰雪還冷,不動rou體,專燒魂魄。這是天下間至陰至寒至冷至冰之火。 容雪淮墜入淵底時全無求生之心,本欲一死了之,卻被一名正道前輩所救……一直以來,他似乎每每到了絕望的時候,總是有人能喚醒他的希望,譬如他的師兄,譬如這位前輩。 那位前輩重新喚醒容雪淮心中的正義平和。舉世皆濁唯我獨清,清是錯嗎?世人害我辱我謀我憎我,我仍抱守殘善,善是錯嗎? 一直以來,容雪淮執著堅持的一切,也許被嘲諷,也許被輕視,也許被反禍自己,但那終究都沒有錯。 那位前輩進入極獄之淵前做的比容雪淮更多,如今即使身在淵底,信念依然比容雪淮更堅定。 容雪淮敬他如師如父。 蛇出沒七步之內,必有其解藥。在極獄之淵淵底想要不被燒死,只需挺過紅蓮火三次煉魂,而若是想從極獄之淵中掙出,就要熬過十六次煉魂,重塑了紅蓮火體即可。 每一次煉魂,并不比那完全粉碎rou體的疼痛更輕微。 雖身于無邊煉獄,然而心懷無上光明。容雪淮本來以為,自己是可以重塑身軀,離開這里。既然當初跟師兄恩義相抵,他從此就能隱居一方、寄情山水,若是出去時對方已經繼承了域主之位,自此就各不打擾,相安無事,斷情絕義的。 然而世界總對他如此惡意。每每給他希望,再讓他絕望。 前輩魂魄被此處盤踞的一個魔修吞噬,那魔修恰好正是當年致使前輩跌入此處的罪魁禍首。他修煉的是邪魔道,在極獄之淵外曾創建過一個門派,叫天魔門。 斬草不除根,春風吹又生。殺了老的,魔修自然不會饒了小的。容雪淮為了躲避他的追殺吞噬,一頭栽進了紅蓮火里,還被這魔修死死守住。讓容雪淮一次煉魂后無法趁機逃出,唯一的生機便是再迎接下一次不容喘息的煉魂。 這一次,支撐他活下來的是仇恨。 待容雪淮從冰火紅蓮中走出,一寸寸把那魔修的魂魄灼燒成灰的時候,他迎著對方驚恐的眼睛,溫和笑道:“我才知道,原來收服紅蓮的條件,是要撐過八十一次煉體……多謝閣下啊,我承你的情。便祝你魂飛魄散,永世不得超生,祝你斷子絕孫,自此無繼香火,祝你滿門具喪,好讓你的徒子徒孫也嘗嘗淵內老祖享用過的滋味?!?/br> 他可以出去了,沒有什么仇敵阻撓,沒有什么煉獄折磨,這次他出去的名正言順。 容雪淮將要從深淵中爬出來的時候,心中滿是戾氣和恨意。常人如他一般三番五次的經歷了這些事情,早就該理直氣壯的發瘋發狂、自私自利,從此大殺四方兇名遠揚。然而天意弄人,讓他在將爬出來的時候看到一份新鮮的祭祀。 贈至摯友雪淮——來自上官海棠。 他從把那一片一片帶著火的的祭文拿出來,讀到師兄已經離去的消息,讀到朋友對自己的思念,淵上重重疊疊飄落的紙錢如新雪一樣撒了他一身。待他登上實地,海棠君已經悲泣長嘯著走遠,地上殘存尚有余溫的灰燼,和幾份食物花圈。 容雪淮大笑,極盡愴然。 旁人有他這樣的經歷,本應理所當然的扭曲心性,但他偏偏是容雪淮。故仇已結,舊友惦念,心有牽掛,他就無法如妖似魔墜入邪道的容雪淮。 但當年的那些經歷,畢竟還是改變了他很多事。他再不愛出門跟旁人交往,也很少允許別人近他的身;他出門時誅殺魔道手段極其殘忍,世人皆謂菡萏花君身處正道,更勝邪道。 那年春天,容雪淮殺上天魔門去。偌大的邪派宗門,從宗主長老到血魔妖獸都被容雪淮屠殺貽盡。厚厚的血色rou醬鋪了漫山遍野。整整一個月的時間,天魔宗上空遮天蔽日的飛舞著千里鷲鴉,這些食尸的禽鳥一時成了一道恐怖的盛觀。 披血帶煞,自極獄之淵中破淵而出的菡萏花君震驚了整個修真界。邪道恨他畏他,正道忌他憚他,十年之內,無論正道魔道,菡萏花君的名號俱可止小兒夜啼。 上官海棠一直對容雪淮對待魔門的手段不甚贊同,他只是不知道兩件事。 第一件,容雪淮對付他們的刑罰,大多是他自己當年經受過的。 第二件,除卻天魔宗那次,容雪淮用在他們身上的招數,都是那些魔門弟子為了煉制法寶丹藥,收集怨氣血魂,在普通百姓、妙齡女子、正道修士身上用過的??匆豢此麄兊谋久▽?,就知道那弟子曾對他人施用過什么手段,容雪淮不過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容雪淮不喜歡鮮血,也不喜歡別人的痛苦,更不以別人的慘叫哀嚎為樂。 他只是要讓那些人知道,他們那樣做,會讓別人有多疼。 第14章 練劍 第二天一早,溫折按照菡萏花君的吩咐,直接去塔中找他。 第六層有個偌大的劍室,溫折敲門進去后,就看到容雪淮端坐在椅子上,手中持一塊白素,正耐心的擦拭著一柄青鋒寶劍。 他身側有一張矮幾,上面并排放著十幾柄做工顏色尺寸各異的長劍。容雪淮將手中的青鋒劍還劍入鞘,方抬頭對溫折微微一笑,招手道:“你來了?!?/br> 溫折走到他身邊,低低的應了一聲。那張矮幾被容雪淮推到他面前:“既然要教你練劍,你也該有一把自己的劍。這些是我覺得可能適合你的,你先挑挑看。如果都不滿意,這屋子里的劍你也任意挑選。一切都以趁手為先,莫要委屈了自己?!?/br> 溫折抬眼一掃,四面墻壁上俱都掛著滿墻的寶劍,角落里更是有成排的兵器架子,陳設著一把把的長劍。粗略一計,這間屋子中至少也有成千的劍器,若不是菡萏花君先挑了這十幾把出來讓他選擇,自己一柄一柄看過去,還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時候。 長幾上擺放的劍的確很合溫折的眼緣。他并不懂劍,之前更沒有接觸的機會,但這些被容雪淮細篩出的劍器都讓溫折覺得氣息十分契合舒服。 他查看了兩三把,就莫名對一柄秋香色劍鞘的長劍十分熟悉。抽出劍來試了試,熟悉的感覺更是撲面而來,又是切合又覺愜意,仿佛老友,也如同故人。不知為何,他覺得這把劍跟菡萏花君的感覺十分相像,都讓他有種親切的心理。 容雪淮早在看他拿起那把劍時就有些驚訝的抬了抬眉,待看到他握緊了劍,堅定了目光時就忍不住單手撐起額頭,無奈的啞然失笑。 “花君,我想選這把……花君?” 容雪淮整整容色,若無其事道:“你眼光很利,這是把好劍。你怎么會選它出來?” 溫折雖然還好奇為何剛剛花君無聲失笑,但還是規規矩矩的回答道:“這劍讓我覺得熟悉,而且溫潤和煦,讓我十分喜歡……”還覺得十分像您。 后一句話被他咽進肚子里,單是前面兩句,就足夠容雪淮再笑一會兒。溫折莫名的看著發笑的菡萏花君,又看了看手中的劍,熟悉的感覺依然不減分毫。突然他腦中靈光一現:“這是……花君,這是您慣常的佩劍!” 難怪他覺得這把劍十分熟悉。這些天他日日去演武場看花君舞劍,這柄秋香色的長劍可不正是花君每天握在手里的那把。物似主人型,他覺得這把劍肖似菡萏花君,也并不是沒有道理。 只要有些腦子就能想到,沒有什么人會為了一個初學的混血把自己常用的佩劍放到任人挑選的位置上。這把劍出現在長幾上,多半是個誤會。 溫折立刻把劍遞還給菡萏花君,窘迫道:“是我沒有眼色,冒犯了您,我這就重挑一把出來,請花君不要怪罪?!?/br> 容雪淮笑了笑,接過自己的佩劍,卻伸手把要轉身去重新挑劍的溫折攔住了。 他一寸一寸緩慢的把劍拔出,最后一次深情而充滿感嘆的并起食指和中指,緩緩撫摸過雪亮的劍脊:“我從三歲練劍,用的便是這柄‘明泓秋水’,開始時單手舉不起劍,普通揮動也必須雙手持握……那時我剛剛跟這把劍一樣高呢?!?/br> 菡萏花君含笑而留戀的注視著“明泓秋水”雪亮的劍鋒,過了一會才歸劍入鞘,把這把陪伴他走過少年時光,走過往昔歲月的長劍遞給溫折:“你選中了他,他其實也很喜歡你……這些年是我辜負了‘明泓秋水’,這是一把好劍,溫折,你要好好珍惜?!?/br> 溫折當然不敢接下。挑劍卻挑中了他人的佩劍,已經萬分冒昧,這把劍還是陪伴了花君許久的故劍,這就更顯得他十分不敬,他連連推拒,堅決不肯接劍。 容雪淮臉上并無怒色,甚至還微微一笑:“我無意中把它放在案上,被你有心選中,是你和它有緣。何況我早承諾過你,這房里的劍,你可以選走任意一柄,沒道理屬于我的就不可以。你收下吧?!?/br> “我用了您的劍,讓您用什么呢?;ň?,我還是再選一把……” 菡萏花君被溫折再次逗笑,他有些無奈的打量著溫折:“初見我時就能認出我的身份,偏偏到了現在還不知道我的兵刃?溫折,你讓我說你什么好……” 意會到容雪淮的意思,溫折訝然抬頭。 容雪淮有些嘆息的笑道:“我承千散道一脈,用暗器,也精毒道。溫折,你以為我剛剛為何要說我辜負了‘明泓秋水’?拿著吧,你跟它會很適合,比我原本覺得你應該要選的那柄劍適合多了?!?/br> —————— 演武場上,溫折局促的站在一旁,眼中滿是不敢置信的期待和湍湍猶豫的不安。容雪淮安撫的對他笑一笑,目光中都是鼓勵和期冀。 “一般劍法初入門,都以防御招數為主。但你舊時坎坷,本性積弱,倒是應該添一些剛氣。我教你的這套劍法正合少年銳氣,開手搶攻,劍路更是頗揚意氣。你若是真能體味七分,我也不再用擔心你被別人了還要忍氣吞聲?!?/br> 揚眉一笑,容雪淮拔劍出鞘:“我先把各個招式拆解了給你看,一會兒再成套演給你一遍。你若有不懂之處,我自然慢慢給你講解,切忌自行摸索,不敢提問?!?/br> 容雪淮交代清楚,挽個劍花,就飛身而上。此套劍法最是干凈利落,行走間似狼巡虎視,揚鋒時銳矯無雙,第一式搶個先手,氣勢上已立不敗之地,劍招又凌厲猛烈,單是看著就足以讓溫折喘不過氣來。 “第一式,男兒何不帶吳鉤?!?/br> 這聲音中氣十足,銳意滿滿。溫折還從未聽過容雪淮用這種語調講話,下意識去尋容雪淮的眼睛。在一片颯沓銀光中,他只見黑沉不見底的兩池墨潭,噙著點少年初出茅廬般自傲的淡笑。 容雪淮旋身急掃,劍隨心動,點崩挑絞,舞出一片清光:“第二式,收取……” “——第二式,一劍霜寒十四州?!?/br> 演武場側的樹梢上,輕飄飄落下個慵懶戲謔的女聲,溫折循聲抬頭,便看到懶洋洋趴在樹梢上軟得仿佛沒有骨頭的一片紅云。 “紅蓮君的這套‘盡還山河’一共四式,便是‘男兒何不帶吳鉤,一劍霜寒十四州。滿堂花醉三千客,收取關山五十州?!庠⒓词箘Ψň顭o雙,也不如養株紅蓮君這樣的花兒更能橫掃天下?!?/br> 容雪淮:“……” 上官海棠這樣一鬧,容雪淮也沒法再繼續下去。他無奈的嘆口氣,還劍入鞘道:“不要胡說,溫折該當真了。海棠,你什么時候學會這樣信口開河?” 上官海棠縱身一躍,同朵紅霞般輕飄飄落在地上,奇道:“咦,不是當年你教我的?‘夜半無人時,自掛東南枝。來日綺窗前,此物最相思?!?/br> 溫折:“……” 即便是他不通詩句,也能聽出此詩的不對之處。此時此刻,他還有什么不明白,海棠君先前接的分明是句驢唇不對馬嘴的歪詩。 縱是容雪淮,也不由哽了一哽,沒料到自己昔年逗趣的胡說八道還能被人翻出來。但下一刻,他就反應過來,笑道:“每次你要用我做什么事時,就一定要先擠兌我一下——海棠,你這次又要讓我做什么?” “沒有什么。只是下午煩紅蓮君把湯山的鎖陣解開,讓我跟牡丹君能去泡泡溫泉,這總不算難事吧?!?/br> “你只管解吧?!比菅┗礋o力的扶了扶額:“我映日域明面上的機關陣眼,有哪個是你打不開的——不過,牡丹君還年少,你莫要再戲弄他。至今為止,百花道的諸位道友,可全都被你禍害透了?!?/br> 上官海棠咯咯輕笑一聲:“那也不敢同紅蓮君相提并論么,百花道的諸位道友,可全都被你駭透了?!?/br> 海棠君嬌柔的一扭腰肢,飄然而去,容雪淮看著他那不堪一折的婀娜背影,不禁喃喃低語道:“再這樣下去,我遲早要畫你一臉的頂梢卷葉蛾*……” 溫折聽力一直不錯,如今又跟容雪淮不過一臂之距,對方的話自然完完全全的落入他的耳內。一時之間溫折竟有些愕然,沒能料到菡萏花君竟然也會有這樣生動的時候。 容雪淮轉過身來,把溫折驚訝的神情盡收眼底,遂笑道:“怎么?知道從此之后要好好用功學劍,不然就會被我在臉上畫畫了嗎?” 溫折:“?。?!” 被溫折的表情逗住,容雪淮彎彎眼睛,緩聲安撫道:“別怕,你做錯也不畫你。若你用心去學,我今天下午帶你去泡溫泉如何?” “映日域的溫泉,匯九山之靈,往日里常年鎖著,靈氣較旁處的名貴靈泉更濃郁。對凡人足以強身健體、百病不生,對你這樣的體質就更有益處?!?/br> 容雪淮重新拔出長劍:“上午你要能把第一式練出些模樣,就可以去了?!?/br> 溫折心中有些躍躍欲試,又有些初嘗新事物的忐忑不安,他試探性的問道:“花君,可要是我太笨,怎樣都練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