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節
茶是兩人進入刑堂前就泡好的,現在溫度恰好適宜入口。容雪淮把兩人的杯子都斟滿七分,把其中一杯推給上官海棠。 “我不想喝。既沒心情,也沒胃口?!?/br> 上官海棠冷淡的看了那盞清茶。濃茶杯口盤旋出白色蒸騰的香霧,好此道者只要聞一聞就能心曠神怡。然而上官海棠看著那抹白霧,卻只能想到在這樣短的時間里,連一壺茶涼下來的時間都不夠,容雪淮就用輕輕松松的手段讓那魔門弟子開了口。 容雪淮理解的笑了笑:“每次我都不贊同你跟來看,但你卻總要跟過來。偏偏看后心情還都十分不好……海棠,你何必給自己找不愉快?” “我也沒有想到?!鄙瞎俸L慕┯驳男α诵Γ骸拔覜]有想到,我一共看了你五次刑訊,這五次里你的拷打手法從沒有一種重樣?!?/br> 菡萏花君端起茶杯,用杯蓋刮了刮浮葉,仿佛想說什么,但最后只是飲了一口茶,濕潤著聲音道:“如果這真的讓你如此不適,你不妨把在小鐵峰的容雪淮與不在小鐵峰的容雪淮當成兩個人?!?/br> “好主意?!鄙瞎俸L霓D過眼來,壓低了嗓子:“那‘毒手血蓮’、‘歹極天良’、‘煉獄狠手’呢?我也把那時的你當成另一個容雪淮嗎?” “若是這樣能讓你自在一些、愉快一些,我自然支持你這樣做?!?/br> 容雪淮側了側頭,沖著上官海棠微微一笑,笑容是常有的溫柔包容。上官海棠看著這個微笑,無論如何也無法把這個對待朋友和善而細心,對待生命尊重而熱情的雪衣公子跟傳聞聯系起來。 然而這已經不是他第一次親眼所見,容雪淮下起手來折磨人,能夠狠毒到什么地步。 上官海棠情不自禁的想起了被屠滅滿門的天魔山。上至宗主長老,下至記名弟子,所有人都被絞成了不及手指粗細的rou塊,血從山頂流到山腳,rou醬鋪滿整條山路,成群食尸的鷲鳥在山上盤旋進食,長達一月之久。 而始作俑者卻一身脫俗清靜的端坐在這里,心里還能牽掛著他愛扮女人的朋友不善梳頭,往日里不戴簪子;新任的牡丹花君少年心性,任他一覽奇珍異獸。 上官海棠自認自己該是容雪淮在世上最親近的朋友,然而即使這樣,有些時候他同容雪淮單獨相處,還會覺得有些不真實之感:“雪淮……你對我們,真是很好啊?!?/br> “百花道一向同氣連枝。更不提你我本是少年好友,我又承過牡丹老花主的人情,不細心妥當些安排,豈不是我用心不周?” 上官海棠點了點頭,突然發問道:“那溫折呢?你本來不近人身,突然領了個混血回去,本來就讓人議論紛紛。我原先以為那孩子是哪處得罪了你,不想今日一見,你對他竟然相當不錯?!?/br> 容雪淮跟上官海棠是多年的老交情,兩人間很少有什么事不能言說。容雪淮并不避諱這個話題,他淡笑了一聲,嘆息道:“海棠,如果我說,我要下溫折是因為他跟當初的我很像,你信不信?” “……哪里像?” 容雪淮自幼就是天之驕子,溫折卻是個卑賤的混血;容雪淮氣度恢弘,平日里溫和灑脫,而溫折則畏手畏腳,膽子很??;容雪淮天資絕倫,自幼就是平輩里響當當的人物,而溫折見識短淺,十七年來沒沾過一點修道的邊。 他們有哪里像? “出身、容貌、氣質、處境全都不一樣是不是?你大約不知道,讓我覺得我和他像的,不是這些外物,而是我第一次見他時,他被逼到了極致的那種絕望?!?/br> 容雪淮的目光漸漸放遠,出神道:“他那時的眼神看的我真難過啊。這孩子才十多歲,怎么就被命運戲弄,體會到那么深沉黑暗的絕望?” 聽到絕望兩個字時,上官海棠的身體不自主的顫動了一下。 他端起了那盞容雪淮親手倒好的清茶,把茶杯放在手心中摩挲著,過了半晌,他才啞著嗓子開口。 “雪淮,這么多年來,我從來沒敢問你:當年在極獄之淵的那十年里……在你沒能收服冰火紅蓮之前……你……你過得怎么樣?” 容雪淮沒有立刻回答這個問題。 他慢慢飲盡了自己的茶水,對著空茶杯發了會兒呆,這才緩緩道:“很精彩、很豐富,很讓人印象深刻。容雪淮這輩子,大約都忘不了啦?!?/br> 看出海棠君表情躊躇,仍有什么未盡之意要說,菡萏花君微微一笑:“這么多年來,我知道你猜了不少當年的舊事……到底都過去了,若是這回能滿足你一直以來的好奇,要問什么就盡管問吧?!?/br> 上官海棠站了起來,他面向自己身后的那副字聯,輕輕念道:“白首相知猶按劍……這幅字筆意深重狂放,更帶著極濃的悲郁之意。常人看不出來,但我卻從細枝末節之處辨出這是你的字跡。你往常并不寫這樣的字,更不寫這樣的內容?!?/br> 容雪淮微微一笑,知道海棠君特意從這幅字開場,使氣氛并不一下子就那么緊張僵硬。他順著對方的話說過去:“不錯,這幅字是我從極獄之淵剛爬出來時寫下的?!?/br> 海棠花君點點頭,又道:“你入極獄之淵的時候,我還年輕,并沒有想那么多。極獄之淵這個地方,千年來掉下去還能爬上來的,十不存一。但那里有冰火紅蓮。我當時只以為是自己給了你什么壓力錯覺……” 容雪淮這次是真的失笑出聲,他問:“完全無關。海棠,你怎么會這樣想?” “因為你已經告訴我,域主之位你必然讓給你師兄。映日域的二弟子跟映日域主的身份比起來,自然有天大的不一樣。我當時以為你是跟馬上要繼承碧玉海棠的我相比起來覺得自卑,才想從極獄之淵取得那朵冰火紅蓮。很長一段時間里,我以為你回不來的時候,還一直內疚自責過?!?/br> “我知道?!比菅┗捶胚h了目光:“我爬上來的時候,你去極獄之淵旁邊祭奠我的痕跡還在。我掐了一朵紙花下來,至今也還留著?!?/br> 上官海棠面色有些動容,但他敘事的聲音卻依舊平穩:“直到后來,你師父臨終前把你師兄帶了下去,我才覺得有些不對。你那時跟你師兄關系太好了、太好了。我們分別的時候,你還告訴我要把域主之位讓給你師兄,你離開后你師兄痛哭至噎血失聲……所以我一直沒有往那個方面想過?!?/br> “然而你上來時,這種不對就擴大到極點。你下去了極獄之淵,你師兄哭了七日,眼淚盡干;你攜著冰火紅蓮,以菡萏花君之位凱旋歸來,為何知道你師兄死訊后只是去上了回墳?還有這幅字,竟然還掛在刑堂里,我真是怎樣都想不通?!?/br> 菡萏花君突然舉起一只手,打斷了海棠君的蓄勢。他道:“別鋪墊了,海棠,你要問什么,就快快的問吧,我都同你說?!?/br> “那好?!鄙瞎俸L霓D向容雪淮,他有些緊張,還端起了桌上的茶盞作為掩飾:“你當年……極獄之淵……雪淮,是不是你師兄推你下去?” 容雪淮慢慢的閉上了眼睛,兩人之間只隔一張方桌,上官海棠能看到對方放在桌上的那條手臂,手指微微的顫抖。 過了一會兒,容雪淮才做好了準備一樣,慘然而蒼白的一笑,解開了自己的衣襟,對著上官海棠亮了亮自己的心口。 上官海棠倒吸一口冷氣!在辨認出對方心口那十七刀縱橫交錯,仿佛深可見骨的貫穿劍傷后,他手中的茶盞被他咔咔捏出細紋,碧綠的茶水從裂紋中溢出來,流了他滿手。 “這是你的……全是你的……” 容雪淮沒有說話,默默整理好了衣服。 是啊,他的。 他的師兄,拿著他為師兄煉制的名劍,用著他想出來送給師兄的殺招,為了一個他原本就要讓出去的域主之位,在他生辰當日,把他打落了極獄之淵。 “沉舟劍法,本是我當時編出送給師兄做生辰禮物的搏命之招,所以劍劍不離要害……師兄他學的真好,每一劍、每一劍……全都捅進了我心里?!?/br> “我也是那時才知道……原來殘云劍的劍鋒被我開的那么利,原來沉舟劍法,還能用來偷襲……” 上官海棠猛然站起,手中的杯盞跌在地上摔個粉碎,他隔著桌子彎腰過去想按住容雪淮的肩膀,卻反被容雪淮抓住了手,用力的握了一握。 “好了,海棠,坐下吧。我都說了,事情到底都過去了,我已經沒有什么關系。至于當年的事,我慢慢說給你聽?!?/br> 第12章 番外 一片春心付海棠 上官海棠同容雪淮是少年好友,這是真的。 初逢之時,上官海棠已是海棠郡少主,老花君看重他天生玲瓏花骨,打算把碧玉海棠傳給他,讓他繼承第十二代海棠花君之位;而容雪淮則是千散道門下,當代映日域主的親傳二弟子,一向為域主所賞識,倍得青眼。 千散道這一脈的主人講究清修,遣散了原先域內的千百弟子,只跟兩個親傳的徒弟一起生活。但映日域的勢力畢竟還在,容雪淮出門歷練的時候,旁人也都對他十分尊重,客氣有加。 那時的容雪淮雖然還是個少年,但行事作風已經和如今的容雪淮一樣,善解人意,溫柔有禮。上官海棠跟他相交許久,他從沒有讓上官海棠感覺到一點不舒服。 那并不是上官海棠往日里感受到的,卑微者阿諛奉承恭恭敬敬供著捧著的討好,反而是一種朋友之間關照容讓的坦蕩態度——這樣的態度,上官海棠在郡中屬下身上、和自己一樣身份高貴的同齡少年身上,都從未體會過。 上官海棠極其看重這個朋友。 與此同時,他看見過容雪淮對他師兄的態度。如果說容雪淮對普通人有六分好,對朋友就有十分溫柔,而他對他師兄,卻是十二分的全心全意。 他好奇問過容雪淮,為什么對他師兄那樣牽掛關切,容雪淮肅整容色,極其認真的告訴上官海棠“我師兄跟我師父,于我有再造之恩。為了他們,我隨時都能舍出命去的?!?/br> 容雪淮的師兄的確豐神俊朗,儒雅謙和,上官海棠見了他們師兄弟二人一面,只覺得這兩人不愧是一脈的師兄弟,都是一樣的引人敬佩親近。 上官海棠雖然一向是天之驕子,但他有個難以啟齒的喜好。他從小就覺得,自己本來應該是個女兒身,到了長大,他雖能架出個翩翩公子的模樣,但心里卻還是希望能做個描眉畫眼移蓮步,絲裙玉環捻蘭花的姑娘。 這不能跟任何人言道的祈盼在少年時候差點把他逼瘋,他一邊對這樣的自己十分不齒,一邊又深深感受到痛苦的煎熬。他甚至因此嫉妒所有的女子,嫉妒她們能光明正大的做女子的打扮,行女子能做的事。 終于在某一日,他同一位世家嬌嬌有了沖撞。那個大小姐搶白他幾句,還覺得他胸懷不廣,不像個男人。 很難道清上官海棠當時是什么心情。這話準確的擊中了他心中最隱秘的地方,周圍雖然沒有什么人,可這樣的言辭卻宛如當眾撕下他一層臉皮,讓他整張臉都火辣辣的羞窘。同時他心里也很有點破罐破摔的意味,惡狠狠地想著,若我不像個男人,你同我一個女孩兒家這么撒潑,就很有道理嗎? 他又羞憤又惱怒,干脆沖著那大小姐下了殺手,沒想到半途里卻被容雪淮截住。容雪淮先哄走了那個嬌嬌小姐,又對他不贊成道:“海棠兄,你今天這是怎么了?就算那姑娘言語刻薄一些,你對她拔劍相向,未免太失風度?!?/br> 本來容雪淮偏向那女孩就讓上官海棠心頭火起,如今他的這種指責態度更讓上官海棠惱羞成怒。怒極之下,上官海棠干脆冷笑著坦明了多年來壓抑在心底的渴望,看著容雪淮有些驚訝的神情,只覺得心里又是疼痛,又是快意。 他沒有敢等到容雪淮用鄙棄眼神看他的時候,只好搶先一步裝作十分不屑的樣子,丟下一句“怎么?覺得惡心了?覺得后悔了?”就揚長而去。 事后冷靜下來后,上官海棠是有些后悔的,既因為自己就這么把一個天大的把柄叫了出去,也因為他恐怕失去了跟容雪淮的友誼。 他沒想到容雪淮主動過來找他……竟然還穿著女裝。 看著那白衣姑娘垂眉順目的走入他房里,上官海棠愣愣的把對方上上下下打量了個遍。這姑娘眉眼精致,氣質溫柔,十指纖纖,每片指甲上還用心繪上了纏絲海棠,更不要提肩若斧削,腰如裹素,若不是胸太平個子太高,當真是個舉世無雙的絕代麗人。 他怔怔的看著那姑娘掩上房門,先布了隔絕聲音的法術,然后就仔仔細細認認真真的同他道歉,他對上官海棠講:“我那日只是有些吃驚,沒有什么看不起你的意思?!?/br> “你是我的朋友,一直這樣壓抑著自己已經十分難過,我不會再瞧不起你,給你平添煎熬。我當時并不是鄙棄你什么,只是既有些出乎意料,又覺得我沒想到那層去,還因為那個姑娘責備你,你一定覺得傷心……只是還不等我向你道歉,你就先走了?!?/br> “想做女孩兒也沒什么見不得人的。我今天穿著女裝過來,一路上也并不覺得羞恥不自在。在出來前動了些胭脂水粉,我手生,畫的不太好看,但也并不認為這樣就該羞愧覺得沒有了尊嚴?!?/br> “我不怕,你也不用怕。我不羞愧,你也不用羞愧。海棠,若是坐得正行的直,仰無愧于天俯無愧于地,平日無愧于他人,你我又為什么要因為自己的愛好不同與人而痛苦自責呢?!?/br> “——我帶了女裝過來,要穿嗎?如果害怕碰上熟人,你不妨跟別人講,是你打賭輸給我,才會這樣妝扮?!?/br> 就這樣,上官海棠平生第一次得償所愿。 而比起女子裝束,更讓他陷入深深感動的,是為了他學習化妝,一路穿著女裝不避諱他人視線過來拜訪他的朋友。 ——仰無愧于天,俯無愧于地,平日無愧于他人。上官海棠再也沒有因為自己的小小愛好而羞愧過,到了后來繼承了碧玉海棠,實力大進,更是不再避諱他人視線,公然穿著女裝招搖過市,乃至于年輕的牡丹花君干脆把他當成了女人。 ……哦,容雪淮那個“賢妻良母”的外號,正是上官海棠看著那白衣飄飄的仙氣姑娘,感受著對方的關照和體貼,在心中一閃而過的念頭。 作者有話要說: 容雪淮:沒事,海棠,你羞愧什么啊。 海棠君:對??!你說的太對了!jojo!我不要做人了! 于是上官海棠不要臉了_(:3)∠)_ 海棠君:今天天氣好晴朗~處處美男好風光~牡丹君早上好~臉伸過來讓我親一口~紅蓮君早上好~胸肌露出來讓我么么噠=3= 容雪淮:我真是……no zuo no die why me try(┭┮﹏┭┮) 第13章 過往 “人人都知道極獄之淵里有冰火紅蓮,但很少有人知道極獄之淵里面是什么模樣。我也是跌進去后,才知道那里為何要帶上一個‘獄’字?!?/br> 容雪淮持起茶壺,為自己倒了一杯清茶,看那涓涓的淡綠色水流從壺嘴注入杯中,略帶嘲意的微笑一下:“因為人在跌落極獄之淵底部的時候,要下十八層獄。不用擔心摔死跌死,畢竟那人的rou身在之前就被種種刑罰折騰的連個骨架子也沒有了,能在極獄之淵底部活著的,只有魂魄而已?!?/br> 茶已倒好,容雪淮卻沒有喝。他把目光放遠,再放遠,口中雖然還在慢慢講著當時的事,思緒卻已經回到了那整片整片的黑暗里。 當年他師兄偷襲他的時候,他毫無防備的就中了一劍,可即使如此,容雪淮仍有一爭之力——如果不是他這樣聰穎強大,他師兄何必擔心容雪淮搶了域主的位置,對他下手? 然而容雪淮平白挨了那十六劍。不因為別的,只是那一瞬間完全灰心而已。 他師兄用的,是當時他絞盡腦汁編出的一套殺招,十七劍全都對準要害。他為了編篡這套劍招,空閑時分翻了三年的典籍,實戰的時候又千錘百煉的修改,如此心意,不過是怕那人性格過于溫文,有了被人算計到不得不狼狽保命的時候。 豈料到那劍法卻被用在了他身上,與此同時刺入他身體的,是他用自己的三滴本命精血煉出的一柄神兵。 在那一刻,師兄弟兩人誰沒有開口。容雪淮瞬間就體味到了他師兄傳達給他的意思:師弟你若真那么在乎我,不如就這樣死吧。 他師兄既然能夠一朝翻臉揭了多年來的假面,手里未必沒有更強悍更狠戾的招數,未必沒有更鋒利更霸道的兵刃,之所以用著容雪淮所贈的兩樣心血之作,不過是表明自己的態度,逼著容雪淮這樣重恩重義的人不加抵抗,去死而已。 氣氛驟然間急轉直下至此,容雪淮唯有蒼白的愴然。 一死而已……容雪淮如他所愿。 最后一劍釘進容雪淮心房的時候,他伸手搭住了他師兄的劍刃。此時他已經搖搖欲墜的半跪于地,唯一支撐他的東西,竟然是那柄穿透了他心口的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