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節
等調戲夠了,上官海棠又回來折騰溫折。他輕柔的拂過溫折的臉頰,拖長聲調慢悠悠道:“不必妄自菲薄,小美人,你也漂亮得很。你這么軟,又這么乖,乖的讓人非想做出什么傷害你的事不可?!?/br> 這句話雖然還語調嬌媚,卻有種說不出的認真。 溫折驚懼的睜大雙眼,對上海棠花君似笑非笑的神情,背脊涌上一陣寒意。 海棠花君修剪的略尖的指甲還抵在溫折的下巴上,只要他想,當然也可以隨隨便便的抓花溫折的臉——想必海棠花君就是這么做了,菡萏花君也不會為溫折一個混血跟海棠花君生氣的。 溫折有些痛苦的閉上眼睛:海棠花君貴身份尊貴、容色逼人,跟菡萏花君恰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相比起來,自己地位卑微,血統不純,低賤的如同草芥泥土,在海棠花君的一個眼神中就要狼狽的退開。 他一無所有,一切都靠菡萏花君的施與,怎么就敢自不量力的喜歡? 明明是配不上的,但他就是難過的厲害。覺得海棠花君頭上的花簪顏色刺目,覺得海棠花君言語放蕩,覺得海棠花君配不上菡萏花君,覺得……嫉妒。 他聽到海棠花君咯咯的笑了起來,笑的無比刺耳,讓他恨不得不顧身份不顧禮節的捂住耳朵,然后他聽到對方輕慢道:“表情好難過啊,小美人兒。莫非你喜歡紅蓮君嗎?” 牡丹君原本在一旁背對著兩人徑自飲茶,只留著一對豎起的耳朵聽聽背后的動靜。他聽了這個問題后不禁嗆住,咳了一聲,忍不住扭過頭來看溫折,表情里寫滿了想知道天下間是否有人真的這樣想不開。 然而溫折已經沒有余力注意牡丹君的舉止了。 他想著剛剛那個問題,只覺得自己有些說不出話。 論身份論地位,喜不喜歡這種話,都輪不到他來說。 然而現在不說,以后會不會就沒有勇氣說?現在菡萏花君不在,他不用聽到最在意的那個人責備他自不量力。排除了最殘酷的那個結果,溫折反而沒有那么怕說出心意。 他能選擇的時候實在是太少了,這也可能是他平生唯一一次有說喜歡的機會。 ……即使是他這樣說了,會被惱怒的海棠花君隨便劃花了臉,但他總算光明正大的說出過自己的心意啊。 海棠君并沒有催促溫折的答案,只是饒有興趣的觀察著溫折變幻的神色,笑的愈發甜美動人。 終于,溫折睜開眼睛,對上海棠花君戲謔的雙眼,低聲道:“是。我沒有自知之明,我喜歡花君?!?/br> 海棠君聽了溫折說過“喜歡”二字后,只嫵媚一笑。他目光流盼,嬌聲嗔道:“雪淮,有人正講他喜歡你呢,你也不進來瞧瞧?” 第10章 挑明 溫折心頭重重一跳,惶然把目光移向門板,身側垂下的手已經不自知的握起了拳頭。 然而那門靜靜地立在原地,沒有任何被推開的跡象。 這是……被開玩笑了? 溫折的心慢慢放下,僵直的身體也漸漸放松下來。只是還不等他吐完一口長氣,海棠花君就銀鈴一樣嬌笑一聲,扭著腰肢走向門口,從屋里敲了敲門板:“做得出隔墻有耳的事情,還裝什么正人君子。你定的雅間,倒讓我們鳩占鵲巢嗎?不許磨蹭,快點進來?!?/br> 門外響起了一聲落雪般的嘆息。 容雪淮推門而入,手里還拎著一個昏倒癱軟的魔門弟子,有些無奈的道:“海棠,昔年你背著我,在子規面前編排我身高三尺、形如幼童、面目猙獰粗魯,跳起來一拳打到你膝蓋的時候,難道我有進屋,讓你們兩個人都尷尬?” 他隨手把手里的那個弟子扔在地上,徑直朝溫折走去。溫折有些惶急的看著他,想要爭辯什么,卻又覺得那否認實在難以開口。 容雪淮按住溫折的肩膀,先是握了握溫折冰冷的手掌,接著又微微嘆了一口氣:“溫折,我沒有生你的氣?!?/br> 可他雖然這么講,語氣卻比當初在玉芝山上兩人共處時冷漠很多。如今斗笠掩住容雪淮的表情,溫折就更無法確定菡萏花君的喜怒,心中只有無措惶恐,并不覺得自己被安慰到,反而更感覺自己受到了某種隱晦的責備。 感受到自己手掌中的細汗和顫抖,容雪淮斂了斂因為方才對著那些魔門中人而放出,如今也未曾收凈的殺氣,更加安定有力的握住溫折的手,緩慢的輕撫著溫折的手背。 等溫折的雙手已經不再顫抖,他就轉向上官海棠,不贊成道:“你素來喜愛逗別人,我倒沒什么,但總有些人是要當真的——海棠,你剛剛說了什么,都嚇到人了?!?/br> 上官海棠不以為意的掩口嬌笑一聲:“妾身能說什么?小美人兒難道不是被您嚇到的么?妾身倒要問問,紅蓮君平日里是怎么折磨小美人兒的,讓他看到你時就連臉兒都白了呢?!?/br> 容雪淮向上官海棠的方向偏了偏頭,加重語氣肅然道:“海棠,溫折怎樣怕我,為何怕我,是我跟他要商量的事。他年紀還小,少不更事,我不許你用言語輕薄引誘他?!?/br> 說完,容雪淮腳尖一勾,地上癱軟的魔門弟子被他踢向上官海棠的方向。 上官海棠故意發出一聲驚怯的嬌喝:“呀,你竟為了這個對我動手?以前你可是從來舍不得碰我一根指頭的?!?/br> 容雪淮沉默片刻,淡淡道:“海棠,剛剛喂你的灶糖我手里還有。你若嫌不夠,我亦可為你掰個更大塊的下來?!?/br> 言下之意就是又要堵上官海棠的嘴了。 海棠花君以袖掩面,吃吃一笑:“你不想聽我就不說嘛,竟然還隨便威脅妾身,真是傷透了我的心?!闭f著他又用腳撥了撥暈死在地上的那個魔修弟子:“剛剛不是有三個嗎,怎么才只抓回來一個?你心軟放他們跑了?” 容雪淮冷笑了一聲,輕描淡寫道:“剛剛抓住時拷問了一下。一個沒禁住,一個被嚇死了。我看這個倒還算人才,應該能問的更深一些?!?/br> 語畢,他抬起眼來,隔著斗笠上蒙掩的白紗凝視著上官海棠驟然變色的臉,極輕極慢的道:“所以海棠,至少現在,我不想同你開玩笑?!?/br> 上官海棠臉上始終慵懶戲謔的神情終于褪了個干凈。他平視著容雪淮,口氣鄭重道:“雪淮,我以為你已經可以接觸外人?” “畢竟煩躁,何況又有這些蟲子打擾?!毖垡娚瞎俸L拿C然起來,容雪淮反而輕描淡寫的笑了笑:“莫擔心,我這里沒有你想的那樣嚴重?!?/br> 說罷,菡萏花君也不待上官海棠回話,振了振袖,客套道:“海棠君、牡丹君二位遠道而來,不妨光臨寒舍,本君必傾情招待?!?/br> 上官海棠端詳了容雪淮片刻,突然又噗嗤笑了一聲,嗔道:“假模假樣?!?/br> 容雪淮不以為杵,只是向著上官海棠的方向伸了伸手:“海棠,把那魔門弟子給我?!?/br> “免了?!鄙瞎俸L牡睦C鞋已經勾起了那魔門弟子,把那人攝在手里:“你這樣喜怒無常,又不懂得憐香惜玉。若是一會兒一個忍不住把這人捏死,肯定又要妾身去抓新的。依我看啊,還不如讓妾身替你保管著呢?!?/br> 容雪淮知他好意,想必是不想自己一路上看著這個魔修心情不悅,于是道了聲謝,表示承情。 上官海棠嬌笑了一聲:“謝什么呢?謝我沒有攪了你和小美人的好事嗎?紅蓮君你瞧著,一路回去你有人服侍,我也不是無人搭理。牡丹君自然會一路陪我?!?/br> 牡丹君本來站在兩人三步之外,一直沉默不言,只在剛剛菡萏花君發出邀請時還了一禮。然而他這樣安靜低調,竟然也也被海棠花君纏上,一時不由得愕然反駁:“誰要一路陪你?” 上官海棠巧笑嫣然:“怎樣,你不愿嗎?” —————— 溫折又坐上了那架垂紗堆疊的輕車。 這一次花君沒有打發他到角落的椅子上,反而牽著他的手把他引到圓桌旁,按他坐下。 容雪淮摘下了自己頭上的斗笠,用平日里他素來的溫和寬容目光注視了溫折一會兒,直到對方慢慢放松一些,才緩聲道:“我在外面時,的確會比在山上冷漠一些——是我剛剛太嚴厲,嚇到你了嗎?” 溫折搖搖頭。他垂下目光看自己的掌紋,低聲道:“我只怕惹了您生氣?!?/br> 容雪淮就輕輕笑了起來:“你覺得我生氣了?因為你剛剛說你喜歡我?抬頭,溫折。跟人講話的時候要看著對方,即使心虛,也不要在臉上表現的那么明顯?!?/br> 溫折依言抬頭,于是小心翼翼的目光對上一雙溫柔的眼眸,菡萏花君的聲音帶著笑意:“被人喜歡是一件幸福的事。溫折,我還要謝謝你,怎么會生你的氣?” 躲閃的視線頓住了,溫折幾乎有些不敢相信自己聽到的話。他張了張口,嗓子卻仿佛被什么堵住了,竟然吐不出要問的話。 容雪淮耐心的等待著,直到聽到溫折發顫的聲音:“花君,您真的、真的……允許我喜歡您嗎?” 菡萏花君抬手撐了一下額頭,閉上眼睛低低的笑了一聲。 “喜歡一個人,是你應有的自由,這不需要得到我的允許……但你還小,溫折。你喜歡我,因為我教你很多事,也因為我對你好,其實這未必是你以為的那種喜歡。你看,我就很喜歡你,但并不是情人間的喜歡,你懂嗎?” 溫折沒有回答菡萏花君的話,只是搖了搖頭,也不知是否認容雪淮的意思,還是想表達自己不懂。他的面孔上浮現了一種不確定的掙扎之色,但最終都化作了某種獻祭般的決絕。 他站起來,有些僵硬的走到容雪淮身邊,輕聲道:“我是真的喜歡您……我現在情愿了?!?/br> “什么?” “您說過的。第三條,您不喜歡強迫別人……現在我不怕,也不是被迫。請您隨意的對待我吧,怎么樣都可以,溫折是心甘情愿的?!?/br> 溫折說過那句話后,氣氛無端的陷入沉默的寂靜。 菡萏花君與他對視了半晌,似乎是確定了溫折此言非虛,極其無奈的長嘆了一口氣。 “溫折,我真是……很驚訝?!?/br> 他苦笑著站起身,仿佛有意無意的向與溫折相反的方向邁了一步,拉開了兩人之間的距離。他說話的語氣也不同于剛剛帶著包容意味的溫柔,而是透出一種肅穆的鄭重。 “溫折,我本以為你現在還小……”容雪淮這樣講著,自己也先笑了笑,似乎是想起這話已經說過很多遍:“你已經十七歲……我確實應該正正經經的教你些東西了。明日早晨直接來我房里吧,我教你識字練劍?!?/br> “花君,我……”剛剛鼓動起的勇氣還沒有完全平復,溫折并不想聽平日里會為之期盼雀躍的消息,也不想被岔開話題。他咬著牙硬撐著,想要再把自己甘愿奉獻所有的決心再說一遍。 但容雪淮回頭,用不贊成的眼神看了看溫折,豎起一根食指抵在唇前,輕輕沖他搖了搖頭。 一直以來,菡萏花君尚還沒有激烈直白的對溫折表達過自己的不滿,帶著否定意味的動作和神情,已經是容雪淮式的嚴重譴責。 于是溫折就閉上了嘴,即使有滿腔情意和決心,也沒法再提。 菡萏花君無聲的注視了溫折一會兒,直到對方轉開目光才輕聲責備道:“像是剛剛的那種話,就不要再說了?!趺礃佣伎梢浴?,這種承諾太輕率,也太沉重了?!?/br> 溫折應承一聲,靜默的注視著車內琉璃般的地磚,看著大片大片的蓮花綻放成接天的清雅,轉瞬之間又枯萎凋零,只覺得自己那點心思也如同凋謝的荷花一樣,說不出的難過和疼。 直到后來,溫折跟容雪淮在一起很久后,他突然回憶起這段過往,不由得失笑出聲,想要敲敲當初自己的腦袋。 他那時已經明白,容雪淮雖然明面上拒絕了他,但卻隱晦的向他許下了另一個承諾。 雪淮的意思是,他肯教自己劍法識字,認可他成長乃至成年的身份。若是日后他見過大千世界,交過知心朋友,徹底長大成人后還是一心只喜歡容雪淮,雪淮是肯同他試試的。 從頭到尾,容雪淮從未明晃晃的說一句不許溫折喜歡他。他跟溫折說“你有喜歡人的自由”,他跟溫折說“你還太小”,他只是隱沒了一句沒說,那句話便是“待你長大,是可以這樣喜歡我的”。 這個人言語舉止已經寬和如水,心底卻還有著十分溫柔。 眼下的溫折還體會不到菡萏花君那一點隱藏得極好的縱容。他有些傷心,卻又覺得自己被拒絕是理所當然;他有些疼痛,卻在心里隱隱嘲笑著自己的不自量力。 容雪淮看他神情沮喪疲憊,又是無奈的一笑。他大致估量到了自己應該是溫折的初戀,何況一直以來自己也算待他不錯,溫折或許有些雛鳥情節。這樣想想,也許自己的拒絕還是太不留情面了一些。 “別想那么多,喝點水吧?!比菅┗磮虊靥鏈卣鄣沽吮?,茶水剛剛斟至五分,容雪淮就想起了什么一樣收回手:“你折騰一天,也該累了?;厝挥X,喝茶倒提了神……不如喝點熱糖水吧?!?/br> 菡萏花君站起身,打開身后的架子,從其中一格里取出一罐冰糖來,沖好了推給溫折。 溫折雙手環著杯子,不知想到了什么,只是怔怔的看著容雪淮。過了一會兒,溫折才低聲問道:“花君……我記得,那個格子原本放的是您的茶葉?” 容雪淮微微一笑。 “是啊,記性不錯——以前確實是那樣的。不過,現在不是有了你嗎?” 第11章 舊事 大堂光線充足,布局大方。正對門口的墻上懸了一對字聯,右書“白首相知猶按劍”,左書“朱門早達笑彈冠”。那筆勢雄健灑脫,剛雋有力,縱然不蓋私印不落款注,也能看出寫這字的人是個書法大家。 靠墻邊端端正正放著的是一張紅木的八仙寬桌,兩邊各置一把太師椅,桌上擺著個通體玉白的瓷瓶,瓶里插著幾支墨梅,幽香襲人,常開不敗。 上官海棠推開隱蔽角落處的暗門走出來,沉著臉在一張太師椅上落座,坐下前又看了一眼掛在墻上的那幅字聯。 若不是親眼所見,就是再看這個地方一百遍,上官海棠也萬萬想不到會是個刑具極其殘忍完備的大型刑堂——這座刑堂幾乎挖空了整座山體,規模之大根本超乎人的想象。 容雪淮神情淡淡的也從那暗門中從容而出,手中握著一方打濕的純白帕子擦拭手指。他在外面的名聲殘酷狠戾,然而面容卻相當溫雅平和。剛剛他摘了斗笠跟牡丹花君打照面的時候,還把那少年花君唬了一跳,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 上官海棠抬眼注視著這張謙遜儒雅的面孔,只覺得這人給自己的感覺就如同這間刑堂,即使再看這張臉一千次,他也無法想象出擁有這種眼神的人竟然會有如此辣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