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節
第8章 花簪 待溫折收拾好了來見菡萏花君時,發覺這人果然換了身衣服。似乎是自己初見他時的那套,一身素白,頭上戴著一頂籠著白紗的斗笠,即使人在他眼前跪下來抬頭,也只不過能看到他的下巴。 其實無論是不是當初那套,溫折都是看不出來的。畢竟容雪淮衣服都是一色的雪白簡單,就是有十套百套,大約也全是一個模樣。 看溫折過來,容雪淮就向溫折遞出了他的手,叮囑道:“握緊?!?/br> 溫折看不清他的面容,原本還有些惶恐,一聽他說話心里就安定下來,點了點頭,主動緊緊抓住了菡萏花君的手。 只是剎那,景物倒退著流逝,模糊成一片片大塊大塊的顏色,速度太快,晃得溫折眼睛發暈,只得快快閉眼。等他感覺兩頰擦過的冷風散去時,雙耳中已經灌滿了喧雜的人聲。 “距離玉芝山最近的一處坊市,你若喜歡,可以常來?!?/br> 這是溫折從未見過的繁華之景。 他近乎貪婪的把目光從哪些光鮮亮麗的招牌、風格各異的商樓、支起攤販的散修、或是簡譜或是招搖的修士身上狠狠刮過,恨不得把眼前的一切都刻在心里。 不知什么時候,容雪淮叮囑溫折跟緊,卻松開了溫折的手。 他帶著溫折先去了一家法器首飾店。店里的伙計極有眼色,看菡萏花君打扮的素凈,就趕快捧了一根玉白溫潤的發簪送上來。 容雪淮搖了搖頭,斗笠的白紗也就微微的晃動:“我要女子首飾。不要清透的,要艷麗名貴的?!?/br> 他渾身上下都遮在白色之下,連手都收在袖子里,只在行走的時候微風拂過,能讓人看清他美玉雕琢一樣的指尖。而他渾身清越之氣實在太過凌塵,即使這樣掩蓋容貌,也不會有人誤以為他畏首畏尾,見不得人。 盡管他進門來只說了一句話,伙計卻絲毫不敢怠慢,引著他走向女子釵環的展示柜臺,熱情洋溢的介紹起來。 剛剛見到坊市的快樂不知道什么時候消失,溫折覺得有人在胸口扎破了一個洞,讓他儲存起來的喜悅就這樣偷偷溜走了。 他看著花君精心挑選著幾根華麗艷美的發簪,不由自主的想到,能被花君這么牽掛在心上的,大約也該是個人比花嬌,艷光四射的美人? 首飾這樣的東西,不是親近的異性是不會亂送的。一份防御性的法器步搖被女子的纖纖素手插在頭上,單是想一想,就覺得其中含了些難言的曖昧情愫。 溫折站在花君身后半步遠,眼看著花君仔細的將一只鑲了紅玉的金步搖捻在手里看,又客氣的還給了伙計:“這支很好,不知可有海棠花樣的?” “有的有的,客官稍等?!被镉嬰p手捧住那支被容雪淮遞過來的步搖,小心的放回玉盒內,手腳麻利的又摸出一只差不多的玉盒:“您看看,可滿意不?” 溫折清楚的聽到,花君口中溢出一聲低低的笑。笑聲愉快又輕松,像是想起了某個惦念在心尖上的姑娘:“有勞了。來這幾只吧?!?/br> 接過了伙計滿臉堆笑遞上來的幾個玉盒籠入袖中,花君突然轉向溫折,按著他的肩膀把他向那伙計推了推:“你且幫我看看,挑幾只這位公子能用的玉簪?!?/br> 溫折料想不到自己還能被花君記掛著,心里又有些驚喜。他從沒敢奢望過花君在惦念著心上人的時候還能對他有什么特殊的照料,不想就在這時候花君也是記得他的。 伙計修為不高,身上很有些市儈的油滑氣質。眼見菡萏花君是個出手不菲的大主顧,而且馬上就要做另一門大生意,立刻笑的滿臉開花,捧出好幾只玉簪玉冠,對著換了頭飾的溫折好好贊不絕口的從頭夸到腳了一番。其語氣之誠懇,態度之真摯,竟讓容雪淮也側頭看了看溫折:“不錯,確實合適?!?/br> 那伙計笑的眉不見眼,連連作揖,又道:“您別怪我沒眼力多嘴,我看這位公子啊,不太適合穿白衣裳,您挑幾件雪青月白的衣服給公子換上,沒準更有精神?!?/br> 容雪淮聽后頓了頓,回頭打量了溫折片刻,便要承認這伙計說得對。 映日域內已經有很久沒有外人來過,自然就沒有備下合適少年穿著的鮮亮衣裳。眼下溫折身上著的是一件下擺繡了青竹的雪白衣衫,本是一件容雪淮未上過身的衣服。然而白衣和青竹都很要求氣質,要想穿得好看,那人非要風度翩翩君子如玉不可。 以溫折那種純良的溫軟氣質,還是淺色更合適些。 容雪淮謝過了伙計,又付錢把為溫折挑選的頭冠玉簪買下,示意溫折繼續跟上:“走吧,再去給你買幾身衣服?!?/br> 溫折忙道:“花君,真的不必了,現在這樣就足夠了,不需要再買新的?!?/br> 菡萏花君搖了搖頭:“無妨。我本也要去買些女子的裙衫,再為你置辦些衣物也沒有什么?!?/br> 溫折仰頭看著花君,卻看不清他的臉,只能看到斗笠上垂下的一塊白紗。他當然不想讓花君嫌他麻煩,然而現在順便能給他買新衣服,他心里竟然也并不是很開心。 ……花君對那位姑娘可真上心啊。 真好。溫折想,真好。那肯定是個特別美麗,特別優秀,特別值得傾心的姑娘。 花君連對他這樣一個卑微的混血都這么溫和,對待自己心愛的戀人,當然只有更專注、更牽掛、更溫柔。 他并不是嫉妒那個女修,只是心口此時撕裂一樣,疼的很難過。 ……………… 待到把東西全置辦完畢,容雪淮也帶著溫折在坊市里轉了一小圈,時間也過去了一個上午,兩人便到一家茶樓歇腳。 容雪淮給溫折點了滿滿一桌的茶點,直到他喜歡甜食,還特意挑了口味偏甜的暖茶,至于他自己,面前雖也擺著一盞清茶,卻是連看都不愿看一眼。 “咦?”不知發現了什么,菡萏花君突然推開了身邊的窗戶,溫折順著他的偏頭方向瞇目看去,隱隱發現半空中兩個人影,兵刃相錯,似是在交手。 兩人速度不慢,由遠及近一路打來,待到再近,才看出一個模樣尚青澀,還是個少年,一個妖嬈已艷極,乃是個美人。 那少年身上衣袍華貴非常,不提腰間佩玉、頭上瓔珞,單是腳下踩的一雙鞋子,鞋面就用萬金難求的伏玉龍血管繡出九百九十九朵牡丹;至于那美人柳眉媚目,口若朱丹,細腰秀足,雙手纖纖,指若削蔥,還各蓄著長達寸余的紅蔻指甲。唯一頭青絲不加妝點,傾瀉而下,披散至腰間。 少年提著一把明如秋水的寶劍,跟那美人的一方醉仙色帕子鏘鏘相撞,發出金鐵碰擊的聲響。美人眉目婉轉身手風流,顯然對此游刃有余。待到兩人再近,幾乎整個坊市的人都能嗅到那美人袖口的迷人幽香。 溫折也聞到了那香氣,只是稍稍一嗅就覺得目眩神迷,胸口仿佛被大石壓住,氣短血沸,難受至極。 就在下一刻,菡萏花君伸手再溫折面上輕輕一拂,于是那香氣的煩悶感從溫折身上脫去,留下的唯余他曾經在花君身上嗅過的那種清透辛涼的芙蓉花香。 不僅如此,這股芙蓉花香似乎飄散到了整個坊市,輕描淡寫的把那美人的誘人味道擊退。饒是如此,在稍遠一些的地方還有人修為不足,咳出半口血來。 不知道誰驚叫了一聲:“海棠花前半口血,不勝多病也風流。那位是……海棠花君!” 美人腰肢一折,沖著點破身份的那名修士拋個媚眼,巧笑嫣然的跟那少年商量:“此處已是映日域,乃紅蓮君轄下。牡丹君,映日域主親手為你我二人收拾爛攤子,你也好意思再欺負妾身么?” 菡萏花君回首叮囑溫折一句,隨即也穿窗而出,御風凌空及至跟二人齊平。那少年恨恨的咬牙收劍,還不等說什么,就看美人媚眼如絲的掃視了菡萏花君一眼,掩口而笑。 “每次外出,你都做這幅打扮,連頭臉脖子都不肯露,還非要白的一塵不染……讓妾身一見了紅蓮君啊,就要懷疑該怎么稱呼你——‘披麻戴孝的大姑娘’么?” 菡萏花君不動怒色,只是輕輕一笑。三道金光不知何時從他手中彈出,快的幾乎讓人看不清。海棠花君折腰躲避,還是結結實實被那金光打中了腦袋。 方才還怒氣沖沖的少年眉宇一凝,有些驚愕的看向菡萏花君被遮住的面孔,不敢相信他真的下此殺手。 待到海棠花君重新直起腰來,少年才看清那三抹金光原來是三根流蘇還在不斷顫動的女子花簪,恰好幫海棠君挽起那頭頭發,與這妖媚風流的美人相得益彰。 菡萏花君此時才淡淡開口:“不敢跟海棠君比較誰像大姑娘?!?/br> 上官海棠嗔他一眼,翻出鏡子來照頭上那三根簪子,一邊照著一邊贊不絕口:“真是漂亮。你上次說我不會束發,還說愿意挑首飾給我,原來是真的么?——紅蓮君,你縱出嫁了,也必然是個賢妻良母?!?/br> 少年近乎目瞪口呆的聽著海棠君的癡言嬌語。他本是被海棠花君幾句調戲挑逗的話激怒,才一路追殺這人至此,卻是萬萬想不到海棠君對傳言中最狠辣孤傲的紅蓮君都敢如此放肆。 容雪淮輕哼一聲,剎那間所有人都眼睛一花,只見白影從上官海棠面前一閃而過,下一刻上官海棠就表情痛苦的捂住兩片紅唇彎下了腰。 牡丹花君雖然年少,還有幾分眼力,看出剛剛是紅蓮君硬在海棠君口中塞了什么東西,他失聲道:“紅蓮君,你喂了海棠君什么?” “一點讓他不必再說話的東西?!陛蛰袒ňp描淡寫的抹平了自己的袖子:“還未見過新任牡丹花君,是我失禮了。亭主年少有為,實乃當世俊杰?!?/br> 少年匆匆點了點頭,看了看花容慘淡的海棠花君,還是忍不住求情道:“海棠君到底是弱質女流,不善言辭也是有的。紅蓮君何必……咄咄逼人至此?” 下一刻,他聽到了菡萏花君有些驚訝的聲音:“我只是喂他一塊灶糖而已,不算咄咄逼人吧?!?/br> 還不等少年反應過來,就又聽菡萏花君給了他會心一擊:“還有,弱質女流?這是誰告訴你的?牡丹君可能有所不知,海棠君他……是個男人?!?/br> 第9章 調戲 牡丹君驚愕的看向上官海棠,目光一寸寸劃過此人我見猶憐的表情、不堪一握的纖腰、妖嬈婀娜的身段,再三打量也實在沒瞧出海棠花君竟是個男人。 ……大概這人跟男人的唯一聯系,就是都占個“人”字吧。 少年還在愕然之際,視野突然被菡萏花君衣服上的雪白占領。只在剛剛一愣神之際,對方竟然就晃身來到他身前,斗笠上的白紗輕輕拂動,隱約能看到菡萏花君面孔的輪廓。而真正讓牡丹君吃驚的是,對方冰冷的手指已經揉按住了自己的耳垂。 就算修仙之人寒暑不侵,這溫度對人也太冷了些。牡丹君幼時去過雪川,然而就是記憶中冰天雪地的凜冽長原也不如容雪淮的手指這樣寒冷的駭人。驚疑之下,牡丹君肩膀微微一顫,輕輕喝一聲:“……紅蓮君?!” 陰寒的溫度與牡丹君的耳垂一觸即離,容雪淮抽回纏繞著黑氣的指尖,冷淡的笑了一聲:“難怪上官海棠引你過來找我。牡丹君,你被血煉一脈的魔門盯上了?!?/br> 牡丹花君認出對方手上的那抹黑氣乃是魔門特有的追蹤之術,下意識的把手指也捻上自己的耳垂,卻再無所獲。 他年紀還輕,接下牡丹花君的位置也不過半年有余,對付魔門還沒有多少經驗。何況血煉一脈的勢力近年越發雄厚囂張,他們手下能人輩出也不讓人奇怪。 容雪淮輕描淡寫的將那縷黑氣在指尖碾碎,淡淡道:“魍魎魑魅也敢入本君映日域,果然膽子大了——貼在檐下的、坐在酒樓的、混在集仙坊里的——主動滾出來,本君留你們全尸?!?/br> 他聲音清冽如破冰碎玉,音量雖不高,卻奇異的傳入了在場所有人的耳朵。修仙之人有幾個沒聽說過菡萏花君殘虐嗜殺的名聲?見他要拿人問責,一時間整個集仙坊都噤若寒蟬。 沒有人敢站出來。 下一刻,有幾道按捺不住的身影從剛剛被叫破之地猛然躍出,身周光華大作,顯然是不惜燃燒真元也要逃離此地。牡丹君年輕氣盛,見到這些敢算計自己的賊子心頭惱怒,當下便按劍欲上,卻被上官海棠一把拉住。 接著,牡丹花君聽到菡萏花君低低冷笑了一聲,帶著某種居高臨下的冷傲和殺意。金玉聲在笑聲中一并響起,寶劍出鞘,他的人也如同離弦之箭一樣追了出去。 牡丹花君皺眉質問道:“你不去追就算了,為何還不讓我去追?” 上官海棠千嬌百媚的一笑:“牡丹君可還小呢,我怎么忍心讓你看紅蓮君出手逼供的慘景?你若見了,嚇的吃不好飯、睡不好覺,這張玉顏憔悴下去,倒讓妾身好生心疼?!?/br> 牡丹君一把的甩開海棠花君的藕臂,怒道:“無論海棠花君是男是女,都總該自重些!大庭廣眾之下作女子打扮與我摟摟抱抱、出言不遜,成何體統!” 上官海棠婉轉的低眉一笑,嫵媚的偏過頭去,含情脈脈道:“牡丹君的意思是……若尋一處荒山野嶺,寂寥無人之處,待到月黑風高,萬物俱籟之時,妾身就可以同牡丹君摟摟抱抱、出言不遜、不成體統了?” 看少年被自己氣的噎住說不出話來,上官海棠愉悅的一笑,反手勾挽住對方的手臂,強行攜著對方向溫折所在的雅間飛身而入。 容雪淮三人剛剛在空中的對話并未被他人聽到,別人自然不知上官海棠是個男人。眼見嫵媚多情的海棠君和牡丹君親昵的厲害,甚至要依偎到牡丹君懷里,眾人難免有些聲響發出。牡丹君臉皮薄的很,偏偏又耳目靈便。聽到別人贊嘆他好有艷福,頓時氣結。 海棠花君輕松自在的帶著牡丹君從窗口跳進雅間,對有些警惕緊張的溫折輕輕松松的打了個招呼:“你好啊,小混血。聽說紅蓮君破戒從聽梅宴上帶走了一個美人兒,想必就是你了吧?!?/br> 溫折有些招架不住海棠花君輕佻的語氣和自來熟的態度,又被對方發間的三根金簪晃得眼暈。他站起身僵硬的低下頭:“見過海棠花君,見過牡丹花君?!?/br> 只是低下頭而不行禮并非是溫折不懂禮數,全因他在菡萏花君面前也不行禮,沒有見了外人倒行重禮的道理。所幸這兩位花君也不計較,牡丹君還好,只是上下打量了他一眼,海棠君卻是動作和語氣都十足的輕佻。 只見上官海棠嬌媚的一笑,放開挽住牡丹君的臂彎,欺身上來挑起溫折的下巴,細細打量了一番后嘖嘖感嘆道:“妾身真是想不到,紅蓮君喜歡的是你這樣白的、軟的、乖的小美人兒。難怪當年妾身怎樣對他投懷送抱,那死鬼都不肯要呢?!?/br> 溫折的目光閃動幾下,避開了海棠花君媚意十足的眼睛,表情也有些僵硬。 被挑起下巴這樣的情況,從溫折跟著容雪淮上山后就再沒有了。 菡萏花君即便是抬他的下巴,也必然是用整只手捧著或者托著,態度總是和緩關切,有種溫柔而顧惜的意味,而非如今這般漫不經心的輕薄。 更何況……海棠花君雖然口中說著被菡萏花君拒絕,然而言語中熟稔和埋怨的調情意味卻是昭然若揭。 這是什么?示威嗎?還是警告? 眼見溫折神態動作中都有抗拒之意,上官海棠玩心更起,挑起溫折下巴的食指微勾,人也向溫折湊得進了些,輕聲吩咐道:“小美人,看看我?!?/br> 溫折掙扎一下,最終還是克服自己不想聽從命令的抗拒,艱難的對上了上官海棠戲謔的眼神。 “你瞧,我是不是很美?” 海棠花君的容貌確實嬌艷妍麗,在溫折見過的美麗女人中可居第一。然而他此時嗓子干澀的厲害,嘴唇翕動了片刻,才力不從心的輕聲道:“花君是溫折見過的最美麗的女人?!?/br> 聽了這樣的答案,上官海棠不由笑得花枝亂顫。他不笑時已經魅力逼人,一笑起來時就更是艷光四射。他就這樣肆意大笑著,轉頭去看身后的牡丹花君:“牡丹君,有人夸妾身之美屬其平生僅見呢,你也不要說些什么?” 牡丹花君重重一哼,扭過頭去,用力的一貫袖子,振出一聲悶響:“無聊!” “真可愛啊?!鄙瞎俸L姆路鹇槐M心的輕贊一句,便見牡丹亭主的臉色紅的厲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