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節
縱使溫折如何讓自己牢記自己的卑微身份,甚至每日睡前都要在心底默念一遍,還是不得不說,他在自己尚未覺察時就被菡萏花君改變的太多了。 不必跪下磕頭行禮,自然不用卑躬屈膝;不以蔑稱定義自己,口上便不自輕自賤;花君又承諾過不對他做那件事,讓他對花君的畏懼也減少很多。 所以如今的溫折說話時會然挺起腰板,相見時不必過于恭敬的問候,交談時會有無法自抑而溢出的笑。更有了漸漸結實起來的身軀,以及現在有些神采飛揚的眼瞳。 有時候溫折也有些惶恐:菡萏花君對他這樣寬容,給了他這么多,如果有一日他把這些施與的東西統統收回去,自己會變成什么樣子? ——大概,會相當難熬吧。 幸而他這一生,雖然前半部分過得悲戚坎坷,然而從他遇到容雪淮后,一切就都向最好最好的方向轉變過去。 而接下來的日子里,無論他因為曾經的經歷多么自卑多疑,多么不敢輕易信任,因為看輕自己犯下什么樣的錯誤,容雪淮從不曾粗暴的推搡過他、氣急敗壞的侮辱過他,始終待他如斯溫柔。 溫折回到房間的時候,手里多了一套能自鳴音樂的聽蟬盒。 他把機關發條上緊,流水一樣的音樂就從小小的盒子中流瀉出來。風吹山林的簌簌,水聲流瀉的潺潺,鶯鳥婉轉,蟬聲動人。 時光都為此祥和安靜。 溫折拉開抽屜,這些天花君依次送給他的魯班鎖、七巧板、華容道、四喜人等玩具和觀賞把玩的小物件都躺在里面,不知不覺的積下了滿滿一個抽屜。 他對菡萏花君說的話全是真的,花君對他這樣關照,他確實不會覺得無聊。 菡萏花君……想到這個名字,溫折心中就難以自抑的激起某種無法形容的感受。他一面仍然牢記著那個留言,卻不免懷疑它是真是假;一面又不可置信于花君對他的好,既喜歡,又惶恐。 為什么……要對他這么好? 從沒有人對他這么好。好到似乎要把他前十七年吃過所有的苦都抹平化去一般。 當一個人受過世間的大苦,他未免會被折磨的麻木。然而若是那人還是個孩子,卻更容易被別人給予的善意深深感動。 溫折雖然口上不說,但他心里的確是覺得,花君對他這樣好,他完全沒有什么能夠報答。要說唯一廉價一些的回報,大概只有一副還算耐折騰的身體? 只要對方愿意,即使花君真的有折磨人的什么花樣要用在他身上,也是沒什么的。他只希望……如果菡萏花君真的這樣做后,能覺得他足夠有趣,足以令花君快樂。 聽蟬盒中的音樂依然在涓涓流淌,溫折卻已經陷入了自己的沉思,直到門外一聲有些尖銳的哀鳴,才喚回了他飛到天邊的思緒。 ……什么聲音? 溫折推開窗戶打量了幾眼,發現自己的院子里多了一團雪絨絨的白。 是什么鳥的幼雛?怎么會在他的院子里? 溫折連忙走出房門,小心翼翼的捧起那只絨軟的幼鳥查看。它大概是撲騰著飛的時候體力不支摔下來的,身上有些傷痕,并不避人,看溫折接近它還啾啾的輕啄他手心,仿佛是在撒嬌。 溫折從不輕視玉芝峰上的一鳥一獸,因為他知道菡萏花君對于動物有種超脫尋常的喜愛和信任。這只幼鳥生的嬌憨可愛,絨羽中隱隱流轉著淡淡的白光,大概也是什么妖獸的孩子。 這畢竟是屬于菡萏花君的東西,溫折不敢怠慢,連忙回屋拾掇了一個鋪上軟布的盒子,把幼雛妥帖的安頓在了里面。 接下來呢?溫折看著那只蔫蔫趴在盒子里的鳥,心中稍稍有些猶疑。 如果他沒跟菡萏花君說過自己懼怕妖獸,現在只需去玉芝峰西側悄悄的把這只幼鳥還回去便好。但自己不想去那里的事情卻是用近乎哀求的形式跟花君懇求來的。 這只幼雛還小,自己能如此親近它,尚可用幼鳥未成并不太讓人害怕等理由搪塞過去,然而前面剛剛說了什么妖獸都怕,后面就光明正大的摸到一群妖獸的大本營里,傻子都能看出他分明是有意欺瞞。 這么看來……自己只有去塔里拜訪花君,把這只小鳥交給他? 第7章 喜歡 溫折捧著盒子,在花君的披月塔下轉了好幾個圈,還是有些不敢走上去。他情不自禁的胡思亂想:若是花君正在梳洗沐浴、若是花君正處于修煉的緊要關頭、若是花君午間小憩,正在安睡…… 五樓的窗戶突然被人輕輕推開,溫折一驚,仰起臉,可辨清樓上倚窗之人面上的笑意。菡萏花君聲音似有無奈之意:“上來吧,溫折。站了這么久,你就不覺得累?” 溫折一時郝然,心知自己剛剛的猶豫踟躕大概都被花君瞧了個干凈,連忙疾步走進塔里。剛剛上到五樓,他左手邊的第一個屋門就悄然彈開。 房間雅致而冷清,三面墻都擺放著大大的書架,看布置顯然是個小書房。溫折偷眼一掃,壓在臨窗桌子上的一幅字墨跡猶新,花君正慢條斯理的將剛剛洗凈的筆歸回筆架上。 “花君?!睖卣鄣偷偷膯玖艘宦暎骸拔也⒎怯幸獯驍_……” 話未至一半就被菡萏花君輕描淡寫的打斷——這實在很讓人意外,因為花君一向溫和有禮,還對溫折相當寬和包容,幾乎從不打斷他的任何傻話——“不是有意打擾?” 容雪淮微笑著重復了一遍這六個字,聲音里帶著幾分促狹,幾乎讓溫折覺得自己受到了某種隱晦的責備。 然而下一刻,他就知道不是。 因為菡萏花君不緊不慢道:“如果你是有意打擾,我反而會很高興……當然,哪怕是為了別的事,你能主動來找我,我也很欣慰?!?/br> 溫折呆了呆,幾乎不知道要說什么好。 所幸菡萏花君看出他的窘迫,不再說別的話,走上前接過他手里的盒子,勾起食指撥了撥那幼雛乳黃色的小嘴,笑道:“點墨?它怎么在你那?是不是它又學飛失敗,摔到你院子里去了?” 那只雪團樣的幼鳥果然有靈性,通人語,聽到花君這話連身上的絨絨都炸起來,剛剛還乖乖團在盒子里的鳥兒猛然跳起,重重叨了兩下花君的手指。 溫折一驚,沒想到這小鳥竟敢這么無法無天。他錯眼去看花君,卻發現對方毫不著惱,反而輕輕用剛被啄過的食指揉了揉點墨的小腦袋,柔聲柔氣道:“是啦,我錯了,不該當面揭你的短?!?/br> 那幼雛才啾啾兩聲,跳回盒子里,繼續把自己團成一個雪白雪白的絨團團。 花君轉身把盒子安放在桌子上,才跟溫折解釋:“一般幼鳥都該羽翼漸豐后才學飛,但碧落鵬是個例外。它長齊了乳絨后就能磕磕絆絆的飛,也敢磕磕絆絆的飛,所以若不是有人飼養,大多都在幼年時被天敵當成食物,能長成者十不足一……世界之大,能有碧落鵬這樣的異類也是難得。唔,想飛之心永遠不死?” 不知道為什么,說到最后一句時,花君的聲音里又帶了些許笑意。 面前突然被拉開了一把椅子“坐吧?!?/br> 溫折在椅子上落定,卻發現菡萏花君并沒有在對面的椅子上坐下,反而探身在窗前折了一支千重菊。對方把深綠的花莖捻在手中轉了轉,就回身把花遞給了溫折。 溫折有些迷茫的接過,不太確定的道:“花君?” 容雪淮撐著頭看他,指點道:“下次拿不定主意,不必繞著塔轉圈。又累又費事,還轉的頭暈。我教你,你揪一片花瓣,念一句‘上去’,揪第二片,就念‘不上’。等揪下最后一片花瓣,照那時念的去做就好了?!?/br> 溫折剛想照往常聽到指點時一樣點頭應是,突然又覺得有些不對。他眨眨眼,仔細的看了看菡萏花君的臉色,還是被對方面上的一本正經唬的迷迷糊糊。 看著溫折那迷茫而糾結的清澈眼瞳,容雪淮終于忍不住,摸了摸溫折的頭頂,低聲笑了起來,眼中柔和的春水蕩起一圈圈帶著笑意的漣漪:“……算了吧。若是你的話,大概揪禿我一個花園也不敢上來呢?!?/br> —————————— 白玉一樣的瓷盞,身周只環了一圈素淡的青花。杯中熱氣裊裊,令人嗅得香甜的溫和,是午后的紅茶。 容雪淮放下小巧的青花茶壺,將茶碟向溫折的方向推了推:“仔細燙?!?/br> 隨即他在自己的儲物袋里找了找,摸出了一個精致典雅的盒子來,在盒側的機關處一撥,盒蓋就自動彈開,二十四朵小巧玲瓏的鮮花曼妙的躺在里面,芍藥牡丹,芙蓉桃夭。種類不同,形態各異,然而卻都是一般大小。 看到溫折好奇的眼神,容雪淮微微一笑:“味道不錯,你嘗一朵?!?/br> ……這些花,生嚼? 溫折愣了愣,還是沒有違背容雪淮的意思,挑了一簇繡球花送入口中,下一刻就驚訝的睜大了眼睛。 盒子里的并不是花朵,而是點心。 那點心的重重花瓣看上去都十分單薄,但在口中卻軟而不碎,抿兩下就感到口頰留香。在舌尖上蘊開讓人心情都好起來的清甜,還有濃郁的奶味兒,卻沒有一般的奶糕常有的腥。用牙齒磨一磨花瓣,竟然有出乎意料的韌性,但卻并不難以下咽,過了片刻,它就自己化了,柔軟熨帖的流進胃腸里。 美味的令人驚嘆。 看著溫折臉上滿足的神情,容雪淮臉上的笑意又加重了幾分:“果然,你會喜歡甜食?!?/br> 溫折上輩子雖然在廣華那里吃了不少的苦,但陪酒幾回,也算長了長見識,知道這盒糕點必然不是普通點心,有些猶豫道:“花君,這是……” “真味齋的點心。還喜歡嗎?這次出門,可以多買幾盒,給你做個零嘴?!?/br> “……很貴?” 容雪淮端起的茶盞在半空中頓了頓,他失笑出聲:“不貴。而且貴也沒有關系,溫折,還記得我說的嗎?你比那些東西貴重得多?!?/br> 也許是紅茶氤氳的白色蒸汽太過溫暖,也許是剛剛吃下的甜食增長了溫折的沖動,也許是這些天來兩人的談笑已經拉近了他們的距離,溫折有些生疏的拆臺道:“不記得?!?/br> 愣住的人終于換成了容雪淮。 他品味著來自溫折的難得的反駁,終于在下一秒才意識到這是一個不熟練的生硬打趣。容雪淮燦爛的笑了起來:“玩笑很棒。溫折,我喜歡這個?!?/br> 他放下了自己的茶杯,注視著溫折琥珀色的瞳孔,目光認真,卻又十足溫柔。他鄭重的和溫折講:“你忘記了,我就再說給你聽——溫折,你有生命,你有靈魂,你的貴重遠超于外物?!?/br> “你心地純潔,你性格溫和,你珍貴的善良價值遠超外物?!?/br> “你是獨立的生命,你擁有自己的思想。你受過傷害卻不懼爬起,仍能接受別人的善意,也敢于相信他人,在我心里,你的意義,遠超于外物?!?/br> “你獨一無二,溫折?!?/br> 這個人,明明連房間的裝飾都那么冷清素淡,可他看人的目光卻總浸著溫暖,說出的每一個字都編織著陽光。 溫折不知所措。 他有些顫抖,卻不知道自己為什么在顫抖。他的視線被水光模糊,可他卻不懂自己為什么會凝著眼淚。他不由自主的站起來,他覺得自己的心里被陌生的感情和沖動填滿,他想接近眼前的人,他想碰到他,抱住他,匍匐在他腳下也可以,把心挖出來給他看也可以,只要對方一句話,一個命令,一個笑容,他甘愿為此承受所有的痛苦和后果。 為什么會顫抖流淚?他并不痛苦,他明明這么開心。 這種陌生的感情又是什么? 一個遙遠又熟悉的詞語突然的跳進溫折的腦海,一字一頓的拖著長長的尾音。這個陌生的聲音告訴溫折:這是喜歡。 溫折的下巴被菡萏花君輕輕托起,對方正仔細的幫他擦拭著眼角滾下的淚水:“怎么哭了?沒有被人夸過不習慣是嗎?以后我多夸獎你,你就習慣了……嗯?好了,不要哭?” 溫折閉上眼睛,努力的止住眼淚,然而心底卻不斷的貪戀著自己下顎上花君手指的溫暖。 如果能抱住他……是不是就會更暖呢? 原來喜歡的第一步,是情不自禁的接近。 待止住了溫折的眼淚,容雪淮還安撫性的拍了他的后背好一會兒,方才緩出手來把那塊雪白的帕子攏回自己的袖內。 溫折連忙按住容雪淮的手,低聲道:“已經弄臟了……請給我吧。洗干凈后您還要嗎?” 容雪淮平靜的看著他,溫和道:“既然有心意經營,怎么會不要呢?” 他把沾濕的帕子重新抽出來,輕輕放平在溫折攤開的手心里。冷在帕子上的淚水是涼的,然而對方指尖卻是溫熱,幾乎燙的溫折打個哆嗦。 溫折翻弄帕子幾下,只覺得果然是菡萏花君的風格。手帕是純一色的白,白的有些寒冷,干干凈凈的一張素帕,連半個暗紋都沒有繡。 一如這人素凈的連邊都不鎖一道的潔白衣服。 看著溫折仔細的把自己的手帕疊起收好,容雪淮的目光又柔軟了三分,他想了想,從儲物袋里捻出一個小袋子,放在桌上推給溫折:“回屋里去洗把臉,挑件你喜歡的衣服穿上,我這就帶你出去玩?!?/br> 溫折一愣,想起早晨花君還說要鞏固修為一事,連忙推辭:“完全不必。我已經好了,花君,不用為我特意改變行程?!?/br> 容雪淮只是微微一笑。 “沒有為你特意改變行程,只是我突然覺得,帶你走走比修煉更為重要?!?/br> 他一邊說著,一邊把那個錢袋又向溫折的方向推了推:“你已經十七歲,是該學著自己經管財物的時候了。這里是你的零花錢,一會兒隨便你花用。你若當著我的面不好意思買東西,我就不看不管?!?/br> 剛剛哭過的人通常情緒激動尚未平息,一點小事就容易重新戳到淚點??吹綔卣塾旨t起來的眼圈,容雪淮催促道:“去吧,我也換身衣服?!?/b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