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節
他這段話說的不算短,殿內卻無人感到厭煩——七璽是傳國根基,自是不容有失。 皇帝示意左右接印,驗看無誤后,少府令與符節令得以退下。 英宗朝老臣尚有存留,局勢已定,自有德高望重者入內,請皇帝往宣室殿登基,受眾臣朝拜。 ——一切俱已塵埃落定,一切都結束了。 比起其余的皇子繼位,皇帝登基,對于元城長公主而言,無疑是是最壞的結局。 而且,隨著皇帝位子一日日的穩當起來,這結局會越來越壞,局勢也會愈發糜爛。 元城長公主不知自己是如何站起身的,更不知自己究竟是如何邁動步子的,她只是面色慘白,任由侍女扶著,緩緩走出了內殿。 心神恍惚之下,在經過內殿門檻時,她狠狠絆了一下,經了這一日的亂事,身邊的侍女也是神魂欲碎,手上又沒有多少力氣,手一軟,元城長公主的身子便抽了骨頭一般,向地上便軟了下去。 陳慶自外頭入內,順勢扶了她一把,他瞇著眼,輕輕笑道:“殿下小心腳下?!?/br> 元城長公主記得他的聲音,抬眼望過去,便見到他面上的淺笑,不知怎的,竟覺與皇帝面上的笑意有幾分相似。 皇帝也是這般笑著,取了三皇子性命。 她忽的打了一個冷戰,正要收回手,卻聽陳慶道:“現下您便覺腿軟,日后長路漫漫,卻不知要如何熬呢?!?/br> “殿下,”他慢騰騰的一笑,似乎是在關切:“——保重?!?/br> 元城長公主嘴唇一個哆嗦,正要開口,陳慶卻將她扶給了一側的侍女。微笑著道:“殿下見諒,奴才還要去回陛下的令,怕是不能同您多說了?!?/br> 即使是到了此刻,他對元城長公主也是畢恭畢敬,施禮之后,才動身往內殿去。 元城長公主只覺身心俱疲,半句話也不想說,半句話也不想聽。 她面上血跡還不曾擦拭,早就干巴巴的凝結在了臉上,做一個表情,便會有暗紅色的細小殘渣落下,半是凄涼,半是怖然。 出了內殿門口,再回身去看這座被她視為家園的宮殿,元城長公主忽然覺得這里變了,變成了一只吃人的巨獸,隨時都能將她咔嚓一聲咬成兩截,吞到肚子里頭去。 她不想久留,腳下用力,終于在兩個侍女的攙扶下,跌跌撞撞的離開皇宮,回到了靖安侯府。 今日清早,她離開靖安侯府時還是光鮮亮麗的,到了此刻,卻沾染了滿身的血跡,厲鬼一般猙獰恐怖。 侍女們叫了熱水,伺候著她沐浴,洗凈一身的血腥,體貼的沒有開口。 熱水給了她些許安全感,卻也叫她想起了某些類似觸感的不詳之物,眼淚就這樣不知不覺的流了下來。 真的太累了——也太怕了。 她無力靠在浴桶壁上昏昏欲睡時,卻見自己的陪嫁嬤嬤張氏面色驚惶的入內,眼底的畏懼像是水中的浮萍,如何也遮蔽不住。 她緩緩的合上眼,面皮抖了一下:“又出什么事了?” 張氏神情中沒了素來的精明,戰戰兢兢的將自己探聽到的消息說了出來。 元城長公主聽了,便不由自主的哆嗦了起來,覆蓋在自己身體上的熱水再不會叫她覺得溫暖,相反的,只會覺得冷,帶著血腥氣的冷。 她似乎猛地反應了過來,伸手狠狠搓揉今日陳慶扶過的手腕,力氣之大,似乎要硬生生搓去一層皮rou一般。 張氏說,今日宮變,并不僅僅是局限于喪儀內殿,更大的變故發生在后宮之中。 先帝遺留下的諸多后妃,一日之間暴斃了十幾位,幾位皇子的生母赫然在內,剩下的則多半是剃度出家,遣往昭善寺,下半生常伴青燈古佛去了。 除去兩位公主的生母,便只有七皇子的生母恪太妃尚且留在宮中。 下意識的,元城長公主想起陳慶去回稟皇帝時候的神情。 那雙攙扶過自己的手的主人,剛剛還終結了十幾條鮮活的性命,隨即,又看似體貼的扶住了自己。 甚至于,他平心靜氣的同自己說了幾句話。 這一刻,元城長公主深深覺得,即使是被十幾條毒蛇的信子舔舐,即使自己狼狽的摔倒在地,也比那時候,叫陳慶扶住自己要好得多。 下意識的,她想起了皇帝注視著先帝靈位時的神情。 平靜的,清冷的,不帶任何感情,似乎那代表的只是一個陌生人,與他沒有半分關聯。 他的血是涼的,沒有任何溫度,他的心也是冷的,沒有半分熱氣。 她曾經以為,這樣的皇帝,大概注定要孤獨一生。 卻從沒有想過,這樣冷心冷情的男人,居然也會會動心。 居然……想要娶妻。 甚至于,會專程陪伴著自己的妻返家,生怕她回的晚了些,身子受涼。 這般的溫存小意,在他的身上出現,真真是……比鐵樹開花還要稀奇。 第17章 動心 青漓抬頭瞧一眼皇帝,輕聲道:“我已經到了,衍郎還是早些回宮去吧,天色漸晚,會冷的?!?/br> “不過是冷幾分罷了,”皇帝毫不在意的道:“有什么好怕的?!?/br> “是呀是呀,”青漓斜他一眼,道:”陛下英武圣明,天地之大,自是無什么好怕的?!?/br> “怎么會沒有怕的?” 皇帝摟著他的小姑娘,微微笑道:“朕既怕有日子見不著你,又怕朕于你牽腸掛肚,你卻絲毫不念朕?!?/br> 他靠近她耳邊,聲音溫柔:“——越想越怕?!?/br> 這個人,嘴巴上慣來是抹蜜的,叫人聽了心跳個不停。 青漓心頭一甜,目光溫柔若水,道:“怎么會?!?/br> “你這話說的含糊,”皇帝問她:“究竟是會想,還是不會想?” 親也親了,抱也抱了,青漓也不矯情,乖乖的點點頭,微紅著臉道:“自然是想的?!?/br> 皇帝見她如此乖巧可愛的模樣,當下便有些邁不動腿,借著一柄傘的遮掩,低頭在她唇上親了又親,終于依依不舍的放開:“時辰已晚,朕便不入府了?!?/br> 他示意鶯歌上前,將手里頭的傘遞給她,最后伸手摸摸青漓臉頰,道:“朕走了?!?/br> 明明才見了他一日,明明許多事都還不夠了解,對于這樣一個男人,青漓竟也覺得不舍。 這念頭剛剛在心頭升起來,青漓的臉便熱了,虧得是天黑,瞧不分明,皇帝也沒注意到,否則,少不得挨一通欺負。 皇帝是騎馬出宮,此刻也沒有乘車的打算,連雨傘都不曾要,深深看青漓一眼,便飛身上馬,帶著揚鞭離去了。 青漓定定的站在原地,目送著他的身影在雨幕中消失,卻久久不曾抬腿入府去。 經了今日之事,陸女官幾人對于這位小皇后的得寵有了計較——還不曾入宮承恩呢,便這般憐惜,等真的到了身邊,還不定會如何寵著呢。 如此一來,幾位女官的態度愈發恭敬起來,隱隱的,甚至于有了幾分親近。 王女官上前一步,柔聲道:“娘娘且回去吧,若是在外頭待的久了,著了涼,陛下可是要心疼的?!?/br> 她這話一說,青漓原本就有些熱的臉頰頓時更燙了幾分,輕咳一聲,便往府里頭去了。 時辰不早,又下著雨,青漓便直接往自己院子里去了,等進去之后,倒是微微吃了一驚。 董氏正坐在桌案一側的繡凳上,暈黃的燈火照在她面上,芙蓉一般的溫婉清麗,饒是周遭不甚明亮,卻也在眼底照出幾分憂色來,見青漓歸來,神情才略略一松。 她上前一步,握著女兒的手,拉她到一側的凳子上坐下,這才出言道:“不是早就該回來的嗎,怎的延遲到了這會兒?!?/br> 金陵勛貴請客行宴,往往都是有固定程序的,男子那邊倒是相對寬松,若是喝酒喝的得趣兒,通宵也是有的,而女子那邊卻相對嚴謹些,一般來說,午后最多一個時辰便能結束。 ——更不必說今日下雨,更該早一些回來才是。 青漓之前也是經常自己一個人出去行宴的,但真的以未來皇后身份出去行宴,卻也只是第一次。 董氏對自己女兒有信心,但是眼見著過了這般久還不曾歸家,卻也免不了憂心。 青漓這才反應過來——之前她陪著皇帝在前廳與幾位臣子敘話,花費的時間太多了,隨即又跟皇帝說了那般久,中間又有元城長公主之事阻礙,回府的時辰自然是一而再再而三的往后延遲。 可是,她內心有些羞澀的猶豫——就這么把皇帝說出來,是不是顯得……她太不矜持了…… 才一日的功夫,就從陌生人變成了……嗯。 不可說,不可說。 董氏見女兒無事,心便放下了一半,本也只是隨口一問罷了,卻不想青漓卻支支吾吾了起來,半日也沒說出什么來。 她本也不曾細看,又是晚間,屋子里頭燭火微搖,卻也不甚清晰,此刻定神一看,才察覺出女兒身上的不對勁。 面頰緋紅,目光羞澀,連唇也微微紅潤了些許,像是含苞的水仙,驟然遭了日光滋潤,半遮半掩的漲了起來,含羞帶怯的吐了幾分嬌艷。 董氏心猛地一跳,嗓子眼兒也緊了緊,一想方才幾位女官的態度,心才安了幾分,連帶著,那目光卻也復雜了起來。 她盯著女兒看了一會兒,才壓低聲音,道:“妙妙,你——遇見陛下了?” 青漓本還在猶豫應該如何開口,卻不想董氏竟直接問了出來,心底頓時生出幾分背著父母談戀愛被發現的窘迫,隱隱約約的,還有幾分說不出的歡喜羞澀,并不比董氏此刻的復雜心緒輕松多少。 她低著頭,輕輕的應了一聲:“唔?!?/br> 董氏也是經過男女情愛的,自是看得出青漓此刻情狀為何,一時間,既歡喜,又擔憂,兩種心思混雜在一起,反倒不知應該說什么。 青漓巴不得董氏別多問,羞答答的低著頭,一言不發。 董氏見女兒面頰上的粉紅,再瞧她眼底暗藏的歡喜,便知幾分她心思。 ——她動心了。 仔細一想,也未必不是好事。 自己生的孩子自己最了解,董氏自然也是如此。 妙妙的性子不算強硬,也不算是軟和,她生性溫和,卻并不可欺,同多數人都能相處的很好,卻也有不容觸碰的原則,不說是心性上佳,至少也是有自己聰慧心思的。 至少,絕不會被榮華迷了眼,傻乎乎的所托非人。 陛下能在短短的一日間叫她生出這般意,可見于妙妙的確是用過心的。 有他這份態度擺在這兒,妙妙的容貌性情又皆是極好,便是嫁到宮里頭去,想必也不會吃什么虧,她與丈夫也能安幾分心。 想到這里,董氏也就不說那些掃興的話了,微微一笑,道:“如何,同陛下見面,可歡喜嗎?” 她壓低聲音,往青漓的方向靠了靠:“陛下……待你如何?” 青漓的手指不自覺的開始揉衣角,好一會兒,才低聲道:“他……他很好?!?/br> 董氏含笑瞧了瞧女兒的緋色面頰,禁不住搖頭失笑,也不忍心再為難她。 郎有心,妾有意,只要不出什么錯漏,結局總不會太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