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節
元城長公主臉上有些熱辣,眼底也有轉瞬的羞憤,只是隨即便被她掩蓋住了,得體的一笑,她便示意侍從們退出這條巷子。 面上雖平靜,元城長公主的心底卻是亂糟糟的一團麻線,毫無條理的扯成了疙瘩。 內侍總管陳慶。 一想起這個人,她兩手便不受控制的開始顫抖,帶著不自覺的恐懼,饒是隔著幾層寬大的衣袖也掩蓋不住。 元城長公主低下頭,捏緊了自己的雙手,不叫它展現出自己的驚恐。 曾經,陳慶也只是自己瞧見也不會搭理的一個閹人,到了此刻,居然能叫自己這個長公主深感畏懼,說起來,當真是諷刺。 講起元城長公主與陳慶的恩怨,已是舊事了。 在昔年,皇帝還不曾登基時,也曾經返回過金陵的。 那時候,她嫌棄這位嫡長兄粗俗,連帶著,對他身邊的侍從也瞧不起,在宮里頭遠遠望見了,都得趕緊避開,唯恐沾染了那種晦氣。 有一回,元城長公主騎馬歸宮,卻正好撞上了陳慶,她素來不喜皇長兄身邊的這個閹人,縱馬過去,隨手幾鞭子甩到了他身上去,那賤奴低頭跪在地上,連哼一聲都不敢。 她對于那個嫡長兄的不喜極其明顯,其余人自然也能瞧得出來,只是——看出來便看出來,她是父皇最寵愛的女兒,大秦最尊貴的公主,而皇帝,那時候也只是一個不受歡迎的皇子罷了,便是不給他臉面,他又能如何? 便是見了自己,他也只是淡淡的,從不會表露出什么不滿。 ——連父皇都沒有說什么呢。 只是,到了后來,事情就漸漸的變了。 先帝駕崩的突然,儲位未定,年長的幾位皇子蠢蠢欲動,年幼的兩個母族也是有心,一時間,金陵風云突變。 元城長公主沒有同胞兄弟,為保全下半生的榮華,少不得要在其中押注。 她與靖安侯府選擇的,便是實力最為強盛的三皇子。 最初的時候,事情也確如她想象一般,三皇子一馬當先,拔得頭籌,籠絡大半先帝舊臣,率先對其余幾位皇子的勢力展開清洗。 勝利在望之際,卻出了漏子。 ——從沒有被他們視為威脅的嫡長兄,居然從西北回來了。 他暗中籠絡金陵十六衛,將沿路官員嘴封的嚴嚴實實,率軍以為先帝奔喪的名義回京,在即將皇權交替即將塵埃落定的前夕,駐軍金陵城外。 其中意圖,可謂昭然若揭。 后來每每思及,元城長公主便覺諷刺——諸皇子在進行無謂而愚蠢的廝殺時,便早早有人以逸待勞,等著摘果子了。 可是轉念一想,像皇帝這般能夠蟄伏隱忍這么多年,絲毫不動聲色的人,成功也不是沒有道理的。 這樣深沉的心思,這樣艱難的隱忍,皆是非常人所能及,怨不得人家能做皇帝,別人只能敗在他手下徒呼奈何。 金陵最強的兩支守備力量便是金陵十六衛以及皇城禁軍,在金陵十六衛暗中效命皇帝,禁軍只忠于歷任皇帝、此刻卻新帝未定的現實下,所有皇子不約而同的察覺到了危險。 下意識的,他們一掃之前彼此之間的猙獰面目,近乎詭譎的兄友弟恭起來。 ——因為有共同的、強大的敵人。 到了最后的關頭,也只有抱成團,贏的希望才會大些。 然而,此時再聯合,已經是為時已晚了。 諸皇子的府兵不過五百,便是全部加起來也不過幾千,落到幾十萬人里頭去,同一滴水落入大海沒什么區別。 再者,這些養尊處優之下的府兵與精干悍勇的西北軍對上,也并無對抗之力,只需一個照面便會慘淡潰敗, 在絕對的力量面前,陰謀詭計確實沒什么作用。 叫人稍稍安心的是,皇帝的態度并不十分強硬,便是駐軍城外,卻也與城內秋毫無犯。 在這樣詭異的僵持之中,停靈七十二日之后,宮內迎來了先帝的喪儀。 細述先帝一生,平南越,定安東,減賦稅,緩刀兵,堪稱一代明主,他在世時,只怕萬萬不曾想到,自己的嫡親骨rou,竟會在自己身后造成這樣一場動亂。 這也是無可奈何之事——他去的太過突然,陵寢一干用物制式都不曾具備,隨即又陷入了諸王混戰的局面,堂堂一代帝王,竟在梓宮中安置七十二日整,才得以行喪儀,后人想來,也是可悲。 先帝雖親手扳倒何家,也不喜何妃,可真正說起來——他不曾廢后。 既然如此,皇帝便是名正言順的嫡長子,皇位的正統繼承人。 再聯系到金陵城外的駐軍,一眾朝臣的心思便開始浮動起來。 ——我們家既不是皇子外家,又不是皇子妻族,憑什么跟你們一起死? 要是真的迎了嫡長子繼位,說不定我們家也能出一位娘娘呢。 如此一來,到了先帝喪儀當日,氣氛陡然間怪了起來,之前拍著胸脯信誓旦旦的那些大臣,態度也生出幾分曖昧來。 其余皇子自然不會無所察覺,卻也是無能為力。 內殿里,是三皇子率先站出來,在先帝靈前質問皇帝——率軍奔喪,駐扎金陵,是何居心? 元城長公主是先帝長成公主中最長者,身份最尊,又同三皇子交好,位置自然與這位皇兄緊挨。 三皇子義正言辭的質問,她在旁聽著,卻低著頭不出聲,等一側三皇子的慷慨激昂結束,殿內陷入一片死寂之后,近乎下意識的,她抬起頭打量皇帝——這個她一直都不怎么看得起的皇長兄。 也是到了此刻她才發現,這位皇長兄……其實同先帝生的很像。 他面上帶著慣常的微笑,緩緩向三皇子走近,唇角似乎動了一下,隨即,便拔劍劃開三皇子的喉嚨! 像一朵猝然盛開的花,血猛地濺了出來。 元城長公主站的近,那些溫熱的、尚且帶著腥氣的血液順勢濺了她滿臉滿身,然后緩緩的流了下去,像是有一條濕冷的蚯蚓,蜿蜒著身子,緩緩自她身上向下游走。 那血液明明是溫暖的觸感,卻像是有一只死人的手,輕柔的拂過她面容,令她情不自禁的戰栗起來。 那一個瞬間,她的靈魂似乎出竅,尖叫著漂浮在空中,目光凄厲的看著她從未想象過會發生的一幕。 可是在皇帝平靜無瀾,甚至于含笑的面容下,元城長公主硬生生忍住了,呆若木雞的站在原地,連擦拭一二都不敢。 她被嚇呆了,其余人也是如此,身后的六公主年紀尚小,尖著嗓子慘了一聲,當場就昏死了過去。 清醒著的五公主也不曾好多少,滿臉的淚也顧不上去擦,這個人癱坐在地上瑟瑟抖個不停。 誰也不知道這位長兄在想些什么,更不知道他到底是想要做什么。 雙方實力差的太大,甚至于,眼見著他佩劍入殿,于先帝失敬,也沒有人想為這一點事情同他起爭執。 卻不想,他如此輕描淡寫的拿著他們未曾在意的兇器,徑直取了三皇子性命。 甚至于,連眼睛都不曾眨一下。 其余的皇子是最早反應過來的,也是最早聯合起來,一起聲討皇帝的。 唇亡齒寒——由不得他們再磨蹭了。 透過半開的窗,有慘淡的陽光照進來,云淡風輕的映照在皇帝面上。 元城長公主見他微微一笑。 日光下,他的牙齒泛著雪白而刺目的光,亮的叫人心駭。 她的靈魂浮在半空中,五感也近乎全失,只聽得皇帝對左右吩咐了一句話,便覺入墜冰窟,心口冰冷,瞬間清醒了過來。 他道:“——都殺了吧?!?/br> 第16章 鐵樹 那一日,是元城長公主永生難忘的噩夢。 她兩股戰戰立在先帝靈前,雪白的素衣與面容上濺了兄長的血,既是有說不出的獰厲,也難言的凄慘。 莊嚴肅穆的內殿,滿是諸皇子不甘的怒喊與臨死之前的慘聲,又過了一會兒,終于安靜了下來。 只是,這安靜并不曾生出半分安寧,只是更叫人心驚。 空氣中沾染著令人窒息的死氣,耳中仿佛還飄蕩著那些被撕碎了的嘶喊聲,加之若有若無的絕望味道,此情此景,她大概永生永世都忘不掉了。 她從沒有經歷過這樣的冷,像是有臘月的寒風被捏成了一根一根的針,硬生生往她骨頭里刺。 令人想死的冷。 除去因有天殘不曾牽涉其中的七皇子,以及先帝留下的三位公主,其余人都已不在了,元城長公主支撐不住,像五公主一般跪坐在地上,面色慘淡的如同敷了幾層白粉一般,凄楚中帶著哀懼。 恐懼像是一柄刀,狠狠的刺進了她的心臟,順勢攪了幾下,又血淋淋的拔了出去。 近乎木然的,她轉過臉,去看依然站在先帝靈前的皇帝。 他面色沉靜,正取了帕子,細細擦拭手中的那柄劍,目光平和淡然,似乎那柄劍便是他眼中的一切,容不下其他。 雪白的帕子沾了血色,那柄劍卻重歸清亮,他隨手將帕子扔了,收劍入鞘,目光落到了先帝的靈位上。 那眼神很平靜,既沒有對于父親冷漠的失落惆悵,也沒有登位成功的躊躇滿志,他只是靜靜的看了一會兒,天地之大,誰也不知他那一刻究竟在想些什么。 元城長公主沒有任何感覺。 她的五感似乎都被剝奪掉了,嗅不到周遭的血腥氣,瞧不見滿殿的狼藉,也聽不到那些最后的慘呼,連有宮人上前清理地上的血跡,不小心碰到她裙踞時,她也沒有如同往日一般揚聲申斥。 皇帝定定的看了許久,終于起身,走到了先帝靈位前,撩起衣袍,緩緩跪下。 周遭的內侍宮人也意識到了什么,隨之跪了下去,烏壓壓的占據了元城長公主視線,叫她覺得眼睛發酸。 他淡淡道:“諸皇子忤逆失德,動刀兵于先帝靈前,大不敬,當法。朕為長兄,雖不忍致法于諸王,卻難阻禮法昭昭。傳旨,忤逆若此,不當奉先帝神位,敬承宗廟,按制當法,以儆效尤?!?/br> 元城長公主渾身都在顫抖,說不出什么話來,五公主年幼,見得世面少,身子抖得跟篩糠一樣,自然也是說不出什么,六公主雖轉醒,卻并不比前頭兩位皇姐好多少。 相較之下,七皇子雖是天殘,見識卻并不缺乏,決斷也是迅速,雙手撐地,叩頭表示自己的臣服,震聲道:“愿附皇長兄驥尾?!?/br> 似乎是打開了什么開關,幾位公主也回過神來,雙手撐地,恭敬的行了大禮,便是元城長公主也不例外:“——愿附皇長兄驥尾?!?/br> 皇帝面色肅整,對著先帝靈位三跪九叩,禮畢之后,才站起身來。 他一擺袖,示意左右扶起七皇子,道:“朕與王,骨rou至親,何來這般多的生分?” 話畢,又轉向被攙扶起的幾位公主,道:“幾位皇妹,自然也是同樣的道理?!?/br> 之前的幾位皇子還陳尸殿外,內殿的血腥氣亦不曾散盡,皇帝這幾句話說的漂亮,卻并無人真的敢牢牢的記到心里去,皆是低垂著頭,聽從皇帝訓示。 皇帝卻不再說什么了。 似乎是得了什么信號一般,一眾內侍自外殿魚貫而入,為皇帝著玄紅二色的九龍袞服,束十二旒冠。 符節令與少府令自殿外入內,屈身近前行跪禮。 少府令抬手,將手中托盤呈上,口中道:“此居先者,即為傳國璽。后三者,即為皇帝三璽,皇帝之璽、皇帝行璽、皇帝信璽,最末三者,即為天子三璽,天子之璽,天子行璽,天子信璽。天子七璽俱在,望請陛下恤天之詔,上承宗廟,下安黎庶!”